他赌的是魏紫的不知所措和欲罢不能。
他赌的是魏紫会心慌意乱远远遁去,也顺便替他引开了狄熔急于灭口毁证的耳目。
他赌的就是自己可以控制得了自己,赌的就是牺牲了这个少年之后能够在这场暗斗之中全身而退,不暴露一丝一毫。
最后他赢了。
等狄熔发现杀死魏紫灭口已经是毫无意义的时候,他已经远远逃到了京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他这位摇身一变,成为戚府公子的「戚三」了。
他一直以为,即使他会再想起这个人的时候觉得寂寞和痛楚,他也可以清楚地权衡利弊,然后冷静地告诉自己一切都没有做错,也不需要后悔。
也许自己爱他,爱到无法解脱的程度。然则他不愿意为此枉死。只有活着才能得到一切,无论是平静还是繁华,都必须自由地活着——
即使要去牺牲。
可是他现在却发现自己竟然在害怕自己再一次杀死这个男人。
即使冷静地知道必须除掉他才能达到目标,却还是觉得不能忍受那种骤然间炸裂的恐慌。理智清明,情思却早已奔腾脱缰,拉扯的他惊慌失措。
狭长的伤口中渗出黑稠的液体,散发着古怪的药味和腥气。
「姑爷此来,大费周章地装醉熏毒,难道不是想除去小人这个活口,再顺便细细摸清冷水庄的秘密么?眼下何必惺惺作态!」魏紫冷笑着将匕首从伤口中抽出撇到一边。这一抽拉,带起一串黑红色的黏液勾连在锋刃上,也染得衣襟上一片深暗。似乎不像寻常的出血。
「当初那几个所谓刺客,不但可以潜入府内,甚至能知我嗅觉异于常人而摇动花枝来接近我,想必也是姑爷暗中提点过了罢。只是姑爷后来却发现他们全然不是我的对手,又恐事态过大不好收拾,是以就上演一出苦肉计,自行替我挡下一掌再顺势杀人灭口。」
「那满园的花,那撂在我房中的荷包,都不过是为了掩住我的耳目,叫我以为你做那些事情都是挂念从前——嘿,这花,原是没有白栽。倘若我尚且是当年那个信你至深的无知小子,此刻姑爷必定可以称心如意。」
月光下,一席话,竟宛若霜寒刺骨。句句敲在戚澜心头,带起他一个苦笑。
「你如何知道会知道这些事情?前几日你该还不清楚吧?」戚澜的声音仿佛金属碰撞,他深知魏紫自来不擅做戏,前些日子那些不知所措明明白白昭示着他应对当年的事情并不清楚,怎么如今竟然一时间全都想明白了呢?
除非——他得到什么确切的情报。然而这种时局之下,谁又会把当年那桩事情的真相泄露给他知道?还是自己当年的布置终究是出了问题,叫他查了出来?
戚澜开始冷静下来企图周旋一下现在的场面,如果能够知道他究竟是何窥得真相那自然更好。只是这么想着,却忍不住看他的伤处,心里暗自告诫自己不要太过留神对方似乎有些异常的伤口而放松警惕。只要他利刃在手,自己要全身而退只怕还是险的很。
魏紫冷笑道:「姑爷有姑爷的法子,小人难道就不能也有一两个难办事的人么?」
戚澜苦笑道:「咱们这五年都没白过,也算是各自有收获了。」
当年他欺上瞒下,一手将奇铭郡科弊案的种种线索证据拱手送予和太子党争位正凶的易亲王府,为的就是叫易亲王把狄熔一派连同戚氏的势力连根拔起。岂料易亲王老谋深算,竟然和戚府达成共保自己登上皇位的计划。
皇叔争权在天朝开国以来本也不是奇事,第四代君纯宗文皇帝就是以亲王之身,生生挤掉了当时的仁真太子而登大宝。因此众人都以为会再演当年之局,朝中对于易亲王继位的呼声之高几乎压倒太子。
他本想易亲王看似是宗室内谦冲第一,可是性子里狠辣却是真真切切,倘若成事之后必不容戚氏一族酣睡卧塌之侧,如此一来倒也更为干净。因此他一直再无动作,甚至一口答应做了和易王府交通来往的关节。
其时的局势对太子可谓是危如累卵,然而就在先帝病重易亲王意图逼宫犯殿,迫先帝另立储君并擒下太子的时候,戚帧却反戈一击,借口部署安排将易亲王逼宫的三千亲兵强行分散,以至于逼官兵将力量分散,遭到早有准备的内卫全歼。
易亲王得知逼宫失败已是第二天凌晨。此时新帝却已经身袭御命,承受大统。
易亲王纵有夺嫡之心,却毕竟不敢在戚帧掌握了京城一切兵力的情况下冒险做那弒杀新君之事,而新皇亦恐易亲王势力盘错于朝党之间不敢对其下手,因此这一桩事故也只能不了了之。
那变故来得太快,戚澜当时负责同易亲王府来往交通,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也被蒙在鼓里。直至那天清早见到老大戚绪戎装而归,却执的是东宮符信前来封赏才知道事情早就尘埃落定。
「姑爷说笑。魏紫今日不过是拜姑爷所赐,有没有白过,大家心里都清楚的很。」他薄唇轻轻向上撇着,笑得冰冰冷冷讥诮疏离。
「姑爷不必这般戒备。小人不过是要问明姑爷的来意而已。莫说是区区毒香,就是三万六千刀的凌迟之刑,小人也不会在意。方才那一刀,本是我一时冲动。姑爷不受原也没什么要紧,我这一刀却也不白挨,从此以后当年的事情就不用再提了。」
本还有一瞬的奢望,只盼那人肯与自己一样舍弃一切,肯和他——同死。
只可惜终究是……零落一梦无人顾。
那一刀,这个男人躲开的不只是锋刃及体,还有他五年以来的妄念。
原来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虚妄之思,这个人对自己不过就是利用而已。
戚澜本是个伶俐万端,心狠手辣之人,工于算计也非一日两日,但饶是他自认心肠冷硬,一腔机变翻转此刻对着这眼前之人话里的狠绝却全然使不出来。
一时间他只好钝钝地笑。他晓得魏紫虽然面上冷淡,可性情却是极刚烈的。五年前自己和他相处不过半年时光,就已经知道他一旦下了狠心,竟能胜过自己十分。他从得知冷水庄的人进府时就处心积虑想要拉拢过来,谁知道他那要拉拢的对象竟然是这人。
刚刚自己躲的那一刀,只怕是彻底伤透了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一死,那人一定会跟着来。只是他太清楚目标,他要活下来。他要毁了这让他不得安宁的戚家,从此自由来去,淡忘前尘。
自从多年以前的那一天他选择了自己的梦想,那么无论欺骗也好,伤害他人也好。只要能得到自己梦里的那种幸福他愿意牺牲一切。
即使会在这牺牲的过程里,痛得万劫不复。
第五章
戚澜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我来,是想要代替太宰大人跟贵上谈一笔交易。」
魏紫眸中精光陡盛,沉声道:「太宰狄熔?」
戚澜微笑道:「不错。太宰狄熔。」他本是卧在床上,此刻却已经慢慢坐起身来。月色流散,透过小窗在他身上镀下一层单薄的寒光。
「父亲许了你们什么好处我并不知道。即使我们已经派了很多人查过,可惜始终不过『联姻』二字。可是眼前的事情明摆着,父亲绝不可能是看上你们的财力而已。」
「你们的送嫁队伍过清砚山时,太宰大人驻在那处的竟然被全数诛灭。可见父亲怕是要依靠你们做为武力上的依靠为多。此时父亲和大人关系正紧,若冷水庄的确是个又有钱货又有私勇的后盾,的确是可以压得人不敢轻举妄动。」
魏紫的唇角滑过一丝笑意道:「姑爷这么说是来替太宰大人拉拢我们冷水庄咯?」
戚澜悠然道:「只要父亲能给你们的,太宰大人也一样可以给你们。」
「我以为……你是戚府的三公子。」那个人的笑容冷冷的,如同凉薄的刀光一样肆意刮磨着戚澜的双瞳。
戚澜一笑道:「我是。只不过戚府的三公子不一定就不能够做些其他的事情,对不对?」他的声音很温和,似乎是在大度地为自己所受的委屈做出什么适当的解释。
魏紫冷冷地咧开嘴毫无声息地笑,俯低上半身靠近那个人的面庞道:「姑爷真是天资聪慧,可知道台辅大人给冷水庄的礼物是什么?」
他笑出一口细白好看的牙齿,森白到似乎可以咬断人的咽喉。「台辅大人的礼物……就是姑爷您本人……」
竦然一惊,戚澜几乎是立刻对上那个人已经逼近的双眼。忽然胸前一紧,仿佛被人生生用烧红的生铁烫烙过皮肉般燎烧巨痛。
震惊到顶点的瞬间茫然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连根牵拔,忽然降临到自身的危机叫他立刻弹身而起,胸口莫名的烧痛难忍,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即使不知道会被做为什么形式送出却依然有非常恶心的感觉,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阴谋的气息在空气里猛然四散炸开。
魏紫伸手便要拿他大穴,争奈戚澜身形流畅,眨眼之间已经双手和他拆了数十招。瞅准机会,仗着自己熟悉魏紫的擒拿手法取得几分缝隙,左手两指疾出抢上面前那人的双目,口中厉喝:「躲开!」
魏紫脚下一滑向后错出数步,堪堪躲过双目被毁之祸。他见戚澜从床上窜起,便站在房中动也不动。窗外的月轮微倾,叫他那一身紫衣冷光下被掩映的更有一番诡邪的气息。戚澜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那烧热虽然在慢慢冷却,痛感却只有更甚!
眼光不由自主地去看那人的手中,宽大的紫袖拢住了什么银色的东西,只垂下一段石青色的丝绦。
「你做什么?」戚澜急怒之下反失了一贯的从容调笑,语气又狠又戾。
「自然是给该属于冷水庄的东西打个印。公子难道就不知道有了主人的牲口都要烙个印来方便辨别么?」魏紫笑意油然,恶毒之色毫不掩饰。「有了这个记号,别人就知道你是谁家的东西了。谁也动你不了。这不是好得很么?不管你为谁做事,最后总也是冷水庄的人。」
戚澜一咬牙,心中悔道:「怎就忘了他本是个狠辣的性子。如今这是什么时候,竟然这般失了防备,当真该死。」
胸前痛感越烈,忍不住冷汗盈额,隐约知道自己是受了外伤,可是用手一抹却全然不见失血,也未曾感到肌肉皮肤有所撕裂,只是火辣辣的惊痛一片。
手自然而然摸向腰间藏住的软剑。纷乱之中只是想:倘若他逼上前来,是杀,还是不杀?
抬眼死死盯住魏紫,却发现他暗淡月光下似乎有些异常的憔悴。仿佛消耗太多的力量下有些脱力。若不是那种冷淡恶毒的神色叫他想起彼此的敌对关系,此刻真叫自己想要冲过去牢牢地扶抱住他。
小窗就在身后,他几乎来不及去想身份暴露的不妥,只是一味地想要逃窜出那个人的视线。退至一个角度,见那人除了冷冷地看着他,似乎再无别的意思,忽然觉得一阵冰冷。
五年前与五年后,也许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只能是敌人。只能不断算计,只能不得安宁。
不及细思,他拔身而起,撞破窗棱而去。恍惚间似乎听见对方一声长长的叹息。
靴底踏在柔软的草皮上,他忽然全身僵硬。
冷水庄的家仆武士们竟然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面前,手中虽然没有任何兵刃,只是那种如同死人一样的呆滞表情却叫他不寒而栗。发现他落到地面上,几乎所有的武士都迅速包围了上来,一双双眼内像忽然点燃了耀眼的灯火,显得诡异晶亮,如同捕食前的野兽正在饥饿地看着来之不易的食物。
戚澜虽然艺高胆大,可是此刻胸前剧痛,加之这一群默默无言神色异常的人又如此阴森可怖,无奈之下只有一动不动地站着。
当此一刻,却是货真价实的敌不动我不动。
然而不动,毕竟不是个好主意。
谁又能永远不动?
戚澜腰间软剑一抹在手,再也没有犹豫。身姿游龙惊云般矫健穿梭。敌人的速度极快,然则戚澜的速度更快!一声声兵刃下肌肉筋骨被劈裂断截的声音叫他听得清楚之极。
月光迷离之下只见到他穿梭如风,剑走如电!
可是即使占尽了上风,他却忍不住周身冰凉。
一般人在被砍倒的时候,至少应该发出呻吟或者倒地的闷响。
可是这些人却是在闷声不吭地在挨剑,既不发出叫喊,也不因为痛苦而倒下。似乎只要四肢依然能够使用,就能够永远的战斗下去。就连喷溅出来的血液也浓稠发黑,带着奇异的药物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无声无息的战斗,周围甚至能听见风在摇动着花木松竹的风雅轻音。只有那一双双明灯一样闪亮的眼睛在紧紧地盯住他,似乎是一只只钉子要把他牢牢钉在这鬼魅的园子里。
可是戚澜此时此刻脑中所想的却唯有尽快地离退!
围墙就在不远处。从一直以来的短兵相接,戚澜惊讶地发现这些人虽然很多招式精妙,步伐快捷,可是却全然不会轻功。腾挪之间始终无法远离地面。只要跃过围墙,想必他们要追逐自己也要费上一番手脚。
他知道这些人也许不想伤害他,只是想阻止他离开。因为他们没有兵刃在手。否则即使自己再强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一路血战,终于在放倒三个人之后——说放倒,那便是真正砍断了那三人的小腿——他总算纵身上了围墙。而那些冷水庄的仆从们只是在围墙下看着,一个又一个地聚集在墙下,却又不去攀爬围墙。他们面无表情,微弱的光线下显得阴森如鬼。
戚澜看的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撩起眼看向那座园中主宅。
却见魏紫则站在自己撞破的那扇小窗后,阴影中看不清楚眉目,只有那紫色衣袖按压住胸口的动作,在那边自顾自地绞出一个寂寞疼痛的阴影。
这些举止眼神都无比怪异的仆从似乎都有什么不对。
他隐隐感觉到父亲所需要的东西就是这些奇诡的家伙,这些人也的确可以成为比私勇军队更勇猛武装。只是,谁有真正能够驾驭这些可怕的东西?想要驾驭它们,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那个紫色的身影转进了黑暗之中。
同时,戚澜纵身一跃,终于离开了这个如同梦魇一般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