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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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奴-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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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帧幼年曾有个瞎子给他批过命盘,最后写下两句命批。
  「繁花灿烂缘埋骨,轩堂旖丽因藏腥。」
  而今几十年间,他从一个小小的八品城官变成了今日纵横朝野叱咤风云,兼且手握重权的一国之辅。虽然他自认没有到祸国殃民的地步,可是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能够有今天,因为他而死的人和他杀死的人已经不计其数。
  他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但是他也付出了很多。他不怕埋骨也不惧藏腥,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不管是什么,不管要通过什么样的途径。他有时候甚至不怕做出任何牺牲。
  队伍向戚府前进着,戚帧只觉得秋高气爽,快意非常。
  回府的时候,五个儿子已经等候在那里。戚澜站在最后,身边没有新妇,而是立着一个和戚澜几乎一般高矮的紫衣男子。他的神情恭敬谦卑,恰到好处。可是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淡漠然却叫戚帧觉得份外刺眼。
  他再多看了一眼。
  戚帧在观察着他佩在腰间的玉刀,猜测他是冷水庄里什么身份的人物,全没有注意到其他。如果他此刻仔细看一看,就会发现,戚澜看似随意错在那男人袖后的手,正紧紧拽住人家的手,任凭身边人怎么运力挣扎,也不依不饶地扣得死紧。
  魏紫几乎有些恼了。他知道戚帧在看着自己,正在打算从自己这个「使者」的身份推算冷水庄对于他这次邀请的重视程度。他想起离庄时候宗主的命令,特地留了一手,没有让小姐直接和戚帧见面,好为将来能进退自如打下个铺垫。
  只是--只是身边的这个人,当年的沉稳豪迈怎么全然不见,竟而变得无赖至此。居然--居然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抓住自己的手再不放松。无论自己如何运力挣扎,他只是牢牢握住,似是看准了这里人多他难以反抗,这一握还搞得诸多名堂,先是掌心轻轻厮磨再是强着他与他十指相扣。
  当真是乱来。魏紫脸上声色不动,心里却怒不可遏。看这手段活脱脱偏是个轻浮滑溜的浮浪子弟一样。这几年--也不知如何声色犬马,学得这般老练。他这么一想,心中更怒,可面上倒更加冷凝沉稳。一股酸气上涌,却也给他压了个严严实实,不泄半分。
  忽然耳边一暖,原来是戚澜头一侧,要和他说话。谁知道两人靠得太近,他尚未开口,一股热气倒先吹进了魏紫的耳中,惹得魏紫寒毛倒竖,更是奋力要将手自他的掌握里剥离出来。
  「魏管事。父亲在看你--你别动。一会儿他问为什么是你站在此处,我来替你解释。你不要出声。」他那声音颇有些喜气洋洋,和昨日的悲苦不胜简直是天差地别。
  原来今日他站在堂上,黑着脸等他那个传说中的老婆出现的时候,身边竟然来了这个叫他又爱又恨的冤家。
  然后虽然魏紫解释说「夫人今日骤然染病不能来迎,小人前来替夫人向亲家老爷请安」,可是戚澜那惊喜非常的样子似乎就是在说「我就知你绝不忍心我那样难过,今日特地找借口来此」。
  魏紫本要退到家仆之列等候,岂知戚澜却说「成了婚的人身边还没有个人。这不是被还没成亲的弟弟们笑话吗?魏管事,你就当替夫人站着一席罢。反正咱们站后边,嫂嫂哥哥们也不会介意。」就这么生生把他绊在身边。累得他进退两难,只得硬着头皮站着「少爷所配新人的席位」。
  魏紫闻言面不改色,手上却使了个巧劲儿在他虎口一捏。这一捏劲力极巧,用上了魏紫自少年时候便练熟的一招擒拿手法的「拈」字决。因此虽然不成全势,用力也不是甚重,却把戚澜捏得一阵发麻脱力。
  等他欲加力抓紧那紫袖中的手掌,却早被对方轻轻巧巧地挣开了。而且若非他及时用足顶住那人脚跟,恐怕以这家伙的性子身法,定会不着痕迹地退到后边去。
  看着那人有些难看的脸色,戚澜发出一声柔软的叹息。
  竟然又可再得如此并肩呵……
  五年光阴对于很多人来说太长,可是对于他却一点也不长——
  五年前一别之后,日子就变得飞快。快到几乎感觉不到流逝。他过一样的日子,做一样的事。五年前和五年后,他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偶尔他会怀念起来,然后沉闷地忍受着一种缓慢拖行一般的隐痛。
  并非像诗词歌赋中说的那样撕裂心肺,也未曾午夜梦回泣不成声。只是会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一段日子--仗剑同行豪饮高歌,纵马催鞭并肩而行。何其快意--哪怕只是……哪怕只是一场梦一样的过往……
  他以为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然而他竟然--还在这世上。还可以在这世上在这堂前和他并肩而立。还能够让他掌心厮磨,十指相扣--他知道这样大约与彼此不会再有什么意义,可是他却情不自禁--
  他这里兀自思量。那边堂前却忙成一片,只听有人报:「太宰大人到!」
  门官那拉长的尾音还没有终结,已有一个华服高冠的中年男子在一群人的前呼后拥之下来落人了戚澜的视线。
  戚澜有些不自然地撇了撇嘴角。
  狄熔自先皇驾崩前二年为太宰,至今已在这个位置上五年有余。他无论从衣服冠装饰到神态举止,都雍容祥和,似乎全然没有什么架子。狄熔年过五十。保养得很好,颌下还留着几绺风雅的长胡。
  他出身高贵,母亲是公爵之女,父亲也曾经是一员朝里的猛将。多才多艺,学识渊博。跟掌握文武半边天的戚帧相比,狄熔更为含蓄和内敛,甚至在对着官职比自己低下的戚帧时,他还会带有些旁人不太容易察觉出来的谦卑。
  他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了戚帧的手道:「台辅这一去巡视河工,撇下雁卿一人好不辛苦。这三月之内,皇上时时提起台辅,可谓挂怀之极了。圣恩眷宠,当真是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啊。」
  戚澜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看他的面容,只见他神色初是欢喜,再是微惭,最后是又羡又敬,颇有良师自远方归而吾实欢欣鼓舞的样子,不由心中好笑之余又觉竦然,暗忖道:若他的对手不是我,怕是早就被他笑嘻嘻地就啃得骨头也不剩了。
  原来戚帧这一趟去至灵琴、云真两郡,治理河工之余顺手借皇命大动干戈。所斩杀贬斥的官员几乎和面前这位太宰大人都明里暗里的勾连着。当真是一点不放过将他毁翅断腕的机会。可他竟然能够全然不把恼怒放在脸上,反而还亲自来会,若不是天生大度,就只怕尚且有什么凭借,方能如此挥洒自如。
  戚帧思及此,心念一动,不由自主便把眼光转向了早就混到人堆里逃难的戚澜身上。戚澜不爱应酬官员,只是站在一角和那个冷水庄的人说着什么话,眉目含笑,时不时还捂着嘴,似乎在压低声音。只是那人却对他不太搭理,只是偶尔说几句,神色之间恭敬合度再无其他。
  戚帧心中想道:能同冷水庄取得更进一步的关系,哪怕是更进一点,对他来说此刻都至关重要。既然戚澜对那些人亲近那再好没有,也不用自己掩入耳目地前去拉拢。
  他这千思万绪不过瞬息之间。一等狄熔说完,他的应酬话也是如东流之水滔滔不绝。一时间堂上其乐融融,不明就里的人见了只怕还以为这两人知己一生,谁知道这谈笑风生之下两人斗得你死我活。有多少人往往在他们一举手一投足的算计里轻轻巧巧就失了性命,亡了家族?
  一时间台辅大人整理衣装进宫缴旨,太宰大人也欣然同往面圣。

  第三章

  就在戚府好不热闹的当口,魏紫却在目不斜视地走向「百花园」的路上。他跟在一人身后,可是被他跟着的人却是哭笑不得。
  被跟着的这人正是号称「要去一探新婚娘子」的戚澜。他一路走,一路不时扭着头看身后的人。
  哎!戚澜叹气。今日做的果是过了些,如今乐极生悲是悔也悔不过来了。刚才若非寻了个因头,只怕他躲得更快。
  只是那人的手似乎过于冰冷了些,全不似当年的炽热,可瞧他那日的身手,武功比当年似乎犹胜几许,练武之人本不应这样肌肤冰冷,莫非有什么寒毒在身不成么?倘若能摸摸他的脉象……
  他心念方动,脚下便猛然一顿反手便去拈魏紫左手,魏紫本来直戳戳地向前去,哪里想到这人竟然说动手便动手?一惊之下自然而然便以掌缘相切。
  岂知戚澜迅捷异常,手腕一翻又去拿他右腕,魏紫骇然道:「三哥你做什么?!」他一见戚澜步步进逼,虽然不知是何道理,可是这脉门却万万不可被他拂中。一旦被他知晓……
  「三哥你……」他急怒之下,浑然忘却该叫「姑爷」,昔日亲厚时候的叫法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戚澜乍听到这声「三哥」,一股气息直冲胸臆。刹那间只觉得周身都是暖洋洋的。他本意在摸查魏紫的脉象,只是惟恐他性子倔强不肯让他探查。岂料这一激竟而有这么大的意外收获。
  本来一拈不成就想撒手,可是偏偏手脚都不似自己的,竟然步步紧逼,还尽是凌厉泼狠的招式。知魏紫不肯让自己抓他脉门,他倒回回都往人家的脉门招呼。
  魏紫心中唯怕被他拿着手腕,又见他招招抢攻全不防卫。一时间顾及他安危,难下分兵之力,又要防备他撵上手来,竟而被戚澜逼得只有不断向「百花园」飞退。
  只是这样一来束手绑脚,兼且又是倒退而行,缠斗多时终究被那人赶上。魏紫双眉一蹙正想喝住他,可是还未开口却早被戚澜牢牢扣住双肩,再也动弹不得。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碰」的一声,身体剧震之下已经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他怒极,索性闭上了眼来个不理不睬。
  戚澜一招得手正自得意,谁知两人追逐太过,不知什么时候早到了「百花园」西侧的一片平日无人来的地方。他扣上魏紫时更是得意忘形,一不留神竟然脚下失绊,硬是压着魏紫给自己做了活垫子。这一摔声音极响,戚澜心里大叫糟糕,莫要摔坏了。
  颅脑最是脆弱,此处土势极是刚硬……本想他或者没什么大事,可眼见魏紫摔了之后便即闭上双眼几乎叫他惊得一身虚汗。
  不要……不要受伤……不要受伤……不要闭上眼睛……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受伤,不要死……
  刹那间一阵裂伤似的感觉掠过胸臆,疼得他说不出话来。他想摸摸男人的头,可是却伸不出手去。多年前就该爆发的惊恐狂暴却在迟到了五年之后的这一刻喷薄而出。长久以来以为是很缓慢流动的痛感如同致命的毒药在全身上下蔓延开来。
  他只能怔怔地望着那人,动不了喊不出。冷汗顺着颈项脸庞一颗颗流淌。双手紧紧握着他的肩膀完全无法放开,想要汲取一点热量可是隔着不厚的衣服却始终感应不到温暖。
  原来当年听闻他已身死却没有做出任何确认是因为这样。
  大概自己下意识地知道终究无法忍受这种恐惧和痛楚所以才什么都没有去确认什么都没有去多想吧?
  只是单纯的知道「他走了」和「他死了」,一直在心里一厢情愿觉得他也许是还在某一个角落里顽固地躲着不想出来。
  明明知道练武之人不会这样就死去,可是摸着他几乎没有温度的躯体,看着他紧紧闭着的眼睛和有些青白的脸色就是会遏制不住的去妄想。
  直到身下的人奇怪地张开眼睛,他才觉得浑身有一股解放后的脱力。然后听见他低幽冷诮的声音里似乎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惊慌。
  「你……你哭什么?」
  「别死……」他答非所问,叹息着把额头靠在那个人脸上的同样位置,感觉到那个人不舒服的挣扎干脆全部力量都卸了上去。
  时间仿佛倒退回五年前,那个冷漠里包含着热烈的别扭少年和那个貌似豪迈沉稳的自己在寒冷的夜里互相说几句无聊的话,紧紧依靠在一起取暖。
  一时间他们都陷入了沉默。
  戚澜一动不动地瘫在魏紫的身上,双手依然紧紧握着他的肩头。头压在他的颈边,在他不是非常柔软的发间费力地呼吸。他还记得父亲曾经在房中藏有一张小小的纸笺。
  上面写着「繁花灿烂缘埋骨」七个字,从此他便晓得了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道理。
  然而如果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生活下去,是不是就可以安稳而快乐?只要是为了到最后想得到的东西,无论在一路上付出多少牺牲也是值得的吧?
  为了开出灿烂的花朵,即使爱惜花朵的人的躯体,也可以毫不动摇地做为自己存活的养分,一点也不剩地吞噬吗?哪怕一次又一次的牺牲爱自己的人--也是值得的吗?
  魏紫沉默着,第一次没有挣扎。
  他知道自己在透支。他期待的东西早已经不是可以存在的了。不能做出回报却对于别人的付出不予以拒绝本身也是一种罪过吧?但是即使如此也没有办法忍耐那种寂寞,也没有办法把所有的事情都用计算来衡量,也没有办法不奢侈地去--爱--
  如果可以丢弃,如果可以理智,如果可以不用选择,如果可以--不爱。
  也许他们都会毅然决然的彼此忘记。
  沉默没有存在于自然中的权力。婉转的鸟鸣长一声短一声地响着,草叶花枝被微风催动发出一波波柔和的音色。不远处的花架上,茶靡花已经谢了大半,被秋季的清风摇动下几片不太牢固的花辦,落在花架下的石凳上。此刻「百花园」的女墙前,正有两个小小的人影,伏在墙上。
  「怎么摔一下趴了那么老久,该不会两个一起摔死了?」戚耘疑惑地问旁边的少女。
  少女一本正经地摇摇头:「紫哥摔着不会死。」
  「笨丫头,什么叫不会死,是人都能摔死。呃?他们动了唉,去,竟然都没死。」戚耘有点不满意。
  虽然其中有一个是自己的三哥,可是情谊本也不厚,加之魏紫连连得罪自己,这个糊涂三哥却每每同这不知好歹的奴才亲厚有加,他迁怒之下正恨不能两人一起摔死才好。只可惜天不从人愿--
  「先不管这些,他们在那里我就下不去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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