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部上下地起伏,看着他汗如雨下,面色如纸,看着他扭曲的五官,痛苦的脸色,看着他双眼越来越迷蒙,双手越来越颤抖。而自己什么都不能做,本就是自己犯下的错,到头来,竟然要身怀六甲的箫同他一起承担!
子时既至,秋季昼夜温差很大,白天还是骄阳似火,夜间却是冷风瑟瑟。月箫天白天出了一身的汗,到了晚上汗液蒸发,全身的温度被带走,又冷得发抖。到了杖刑时间,月箫天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了,全凭着一股意志高举双手,不让盆中的水溢出。身体再不能笔直,只好微微弓着身子以减轻腹中的疼痛。行刑之人已经换了一批,他们卯足全身的力气向月箫天的背部击打,丝毫没有留手。不用看也知道背部已经血肉模糊,月箫天死咬着牙关,只觉眼前什么都看不清,耳边似乎传来月玄天的呼喊,但他也听不到了。
杖刑过半,月箫天再也撑不住,惨叫一声,水盆哐当一声跌落,来不及护住腹部,只勉强以手撑地,直直向前倒去,整个身体被数把钢刀刺入,顿时血流如注。
“唔——!”月箫天痛呼一声,这一摔将一直以来的意志也摔碎了一般,他捧着肚子,顾不得地上锋利的刀刃,不住地扭动起来。“痛……好痛……玄……玄……呃啊……啊……”月箫天完全是无意识地呻吟着,身上的剧痛已夺去了他坚强的伪装,只剩下最本能的害怕。
行刑之人见状,连忙唤来了月友梅和月友兰。
月友兰走近探了探月箫天的鼻息,摇摇头:“他不行了。给他一个痛快吧。”
月友梅冷哼一声:“便宜了他!”
“胡说!”月玄天还跪在一旁,但已经顾不上手上的水,把月箫天抱在自己怀里。他们本是兄弟,这番举动倒没有引起人的非议。月玄天轻轻拍着月箫天的脸,焦急地说:“箫,醒醒,醒醒!你只是一时受不住了,你还能撑下去是不是!快醒醒,告诉爹告诉兰叔你没事!”
“唔……”月箫天勉强睁开双眼,“好痛……玄……我好痛……我不行了……呃啊——!”
“不是的,不是的,你可以撑下去的,你答应了我要撑下去的!等我们受完了这刑就没事了,只有六个时辰了,你再撑一撑!”
月友兰也是看着月箫天长大的,且不像月友梅一般对月箫天心有成见,见状有些不忍,道:“玄儿,他内力虚浮,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这刑罚再受下去也是个死。”
“不是!”月玄天也顾不得尊卑,朝月友兰吼道。“箫,快醒来,快醒来啊!”
“呃——”荻轩斋的圣药到底不是白叫的,此时方显出它的威力,加之月箫天意志坚定,竟然渐渐清醒过来。腹痛难忍,月箫天立刻搭上自己的脉搏,感到胎儿并无大碍方松一口气,视线向众人扫视一圈,努力从月玄天怀中挣扎起来,笑道:“你们……想看我死……没……呃——没那么……容易……”
“哼,我倒看你能撑到几时!”月友梅甩袖离开。
“这……怎么算……?”旁边有人看着洒了的两盆水问道。
“多加一个时辰。”月友兰做了结论,也离开了。
两人重新举过水盆。月箫天身上被刺了好几个伤口,但当下也不可能让他疗伤,只能任由鲜血直流,不由一阵头晕眼花。虽然胎儿并无事,但月箫天心中还是不免担心——这个孩子自存在以来经历了太多坎坷,自己真能平安把他生下来吗?
天公不作美,到了后半夜,竟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落进盆中,让本只有八分满的水盆装满了水,变得更加沉重。不过因为如此,月箫天也可放心大胆地晃动着身子,不怕水洒出。雨水冲刷着月箫天的伤口,淡红色的血水顺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流下。黑袍也因为雨水而紧贴在月箫天身上,将本不突兀的腹部勾勒出明显的弧度。月箫天受了七个多时辰的折磨,已经神智不清,害怕自己再一次倒下,他艰涩地开口:“玄……”
“怎么?哪里痛?”
“你陪我……讲讲话好么……”
“讲……讲什么?”
“随意……呃——痛——”
“箫……箫你记得吗,我说要给你做徐记小吃,你还没尝到呢!回去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呃——!嗯……好……”
“还有你小时候说想看遍全国的名山大川,你想去哪里,我陪着你去!”
“别骗人了……呃——啊——你是个大忙人……哪有空……呃……陪我……”
“不,我发誓!你想去哪我就陪你去哪!”
“那……去歆州一看好不好……听说那里……呃……富饶美丽……四季如春……”
“好,好……”
“我还想去……风州一看……看看那里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好,都依你,都依你……”
……
……
月箫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最后几个时辰的,只知道自己听到一声“罚毕”之后,就全身一软,跌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月玄天颤抖地抱着月箫天,把他双膝从刀刃中抬起,顾不得自己腿上的伤,只一心一意将真气输入月箫天的体内。
“箫……箫……”月玄天隔着玄衣摸着月箫天鼓胀的肚子,竟泣不成声。
“结束了?”月友梅走过来,冷冰冰地看了两人一眼,“来人,把这个叛徒带入囚室!”
“爹!”月玄天情急之下也没有再称“父亲”,“他需要处理伤口!”
“叛家之徒,不用如此!”几人来到月玄天身边欲带走他怀里的月箫天,月玄天目眦尽裂,大吼一声:“别碰他!”又看着月友梅,一字一顿道,“孩?儿?亲?自?送?他?去?囚?室。”
忍着双腿和背上的伤,月玄天有力地抱着昏迷不醒的月箫天,一步一步走向囚室。
这样抱着月箫天,竟不觉得他怀有五个多月的身子有多重,月玄天心疼不已,明明之前把他养出了些肉,只是短短几天,竟然这么快又消瘦下去了。
把月箫天小心地放入囚室之中,一旁有人催促月玄天离去。看着月箫天紧闭的双目,月玄天满脸泪痕,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玄……”此时月箫天竟缓缓开口,他一只手还护着自己的腹部,用痛苦不堪的语调道:“马上……离开月家……呃啊……去碧州……逆旅客栈……找耗子他们……呃……”
“可是你……”
“唔……不用管我……照我说的做就好……啊……”
“好……你小心……一定要,平安回来!”左思右想,月玄天还是下了决心离开。万一因他的一时不忍让箫的计划全盘覆没,他会后悔终生。
向月友梅提出了自己的去意,月友梅也没有反对,毕竟月玄天这次回来本就是受刑,如今刑罚已毕,他也没有理由留人。月玄天快马加鞭赶到碧州,逆旅客栈是当地很有名的一家客栈,月玄天很快就找到了地方,耗子和银铃果然等在那里。
“哥哥!”银铃见月玄天平安无事,大叫一声就扑向对方的怀中。
“铃儿没事了,哥哥回来了……”
耗子走过来,见到月玄天也是一喜:“属下恭喜大人平安归来。”他看了看月玄天身后,奇道:“断月呢?”
月玄天脸色一沉,道:“他还在月家。”
“什么!?”耗子和银铃双双惊呼起来。
“他没跟你一起回来?他在月家做什么?”耗子问道。
“他曾犯下弑父未遂的罪责,依家规应当处终生监禁。但是……他说会有人来救他出去……”
“谁?程沁么?”耗子第一反应就是他。但程沁的功夫还在月玄天之下,依月箫天的话来看,他不可能从月家救的出人。
“我也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月玄天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几分颤抖。他忽然想到,如果根本没有这个人,一切只是箫骗他离开月家的借口,他该怎么办?
但想了想又觉得不会,自己已经正式得了处罚,身为月家未来的当家,不会有人为难他。箫完全不用将他支走。要他先离开,只是不想让人怀疑救人之人和自己有什么联系吧。
其实月玄天大约猜得到救月箫天的人是谁——
昔年月家未来当家被家族逼迫嫁入王室,月妃最疼爱的妹妹月流水一气之下叛出月家,投入荻轩斋,成为荻轩斋的副斋主。她身手了得,剑术无双,对月家地形又熟悉,应是最佳人选。
一时间房内陷入沉默,突然月银铃道:“哥哥你受伤了?”
月玄天低头一看,膝上的伤口裂开,白色的下摆被染上刺目的鲜红,不禁又想到离开月家时月箫天一身的血污,分外可怖。月玄天对自己的伤并不在意,摆摆手道:“不要紧的,小伤而已。”
“我帮你包扎。”月银铃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她拿来绷带,又问道:“身上还有别的伤么,不许瞒我!”
月玄天便将背上杖刑之伤据实以告。虽然他不认为那是多么严重的伤,但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背部却让月银铃道吸一口冷气:“你就不会先处理一下伤口再过来么!”
月玄天苦笑,他还有人帮忙处理伤口,箫呢?箫怎么办?“铃儿,如果我告诉你,箫和我受了一样的伤……不,他比我伤得还要重,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月银铃睁大了双眼:“他那种身子……怎么受得住……”
月玄天一叹,是啊,他那种身子怎么受得住呢,可是他承受了,为了自己承受了。握紧了双拳,心中默念:箫,你一定不能出事!
三人都担心月箫天的安危,几日以来都不曾做什么多余的事,只是要耗子出去打探消息,其余二人则片刻不离地在客栈内等着。第三日,耗子匆匆回来,道:“有消息了!”
“什么?”
“月州盛传,月家新关押的犯人不见了!”
“是箫,他被救出来了!”月玄天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但随即而来又是深深的担忧——既然已经救出来了,为何还不见他人?莫不是出事了?
“哥哥别太担心,箫哥哥刚被救出,他身上有伤受不得颠簸,到达碧州想必还要些时日。”
“哼,等他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居然敢把我迷昏……”耗子小声说道。
“嗯……”月玄天胡乱应一声,心中忐忑不安。
是夜,已近亥时,三人都无睡意,在各自房内等着月箫天的身影。月玄天坐在床头,心中焦急万分。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月玄天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蹭地一下跳了起来,飞快奔去开了门。
门外除了昏迷不醒的月箫天再无他人。月箫天靠在门边,双唇发白,面上却是不正常的潮红,巨大的肚子不加遮掩地暴露在月玄天面前。
“箫!”月玄天也不再多想,迅速抱起月箫天,后者身体滚烫,即使隔着衣物也能清楚地感觉到。
许是月玄天的错觉,他觉得几日未见,箫的肚子又大了几分。他即刻唤来耗子和银铃,银铃替月箫天检查了一番,发现他的外伤已被人处理过,并无大碍。但他在雨中淋了几个时辰,原本就虚弱的身子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想是救他那人也不敢用药,因此月箫天至今仍未清醒。
“箫……”月玄天听了心如刀绞,颤抖着抚摸着月箫天的脸庞。
“哥哥……怎么办……用药么……?”
月玄天也拿不准,箫对这个孩子的保护他是看到了的,他必定不愿因自己而导致孩子的异常,自己也很疼爱这个孩子,不希望他有什么先天疾病;但箫这般昏迷,对他的身体极为不利。思量再三,月玄天道:“先……缓一缓吧……若三天之后他还未醒,就用药……”
“嗯。”
“月大人,断月已经到了,我们得快回紫京。毕竟月家不会放他甘休的,恐怕会在月州附近的地方搜索。”
“但是他现在的身子……”
“哥哥,现在赶路最好,等他醒了反而会更受不了。”
月玄天一听也有理,也不管现在是夜间,叫了一辆马车,快速回京。
由耗子驾车,四人快马加鞭赶回紫京。一路上,月箫天都是昏迷不醒,只是偶尔在梦中发出呓语。月玄天听不听他讲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他十分痛苦,于是更用力地抱紧了月箫天。
“哥哥,如果今晚再醒不过的话,就得用药了。”第三日黄昏,月银铃对月玄天说道。
“嗯,我知道。”
月银铃叹了口气:“我从没想过你和箫哥哥是这种关系……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普通的兄弟……”
月玄天苦笑一声。
“我更没想到箫哥哥这么爱你,你没有看到他来时的样子,即使肚子再疼也不哼一声,只一心担忧着你的安危,一个劲要耗子快些赶路。”
月玄天抬起头:“你以为……他爱我?”
“自然。难道不是?他如果不是因为爱你,何苦挺着大肚子千里迢迢来救你。”
月玄天摇摇头,道:“他只是……不想让我因他的缘故受伤罢了……铃儿你不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他能原谅我我已是万分感激,何敢奢求他的爱……”月玄天深深看着月箫天,似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里。
“呃……”突然,月箫天一声微弱的呻吟,让月玄天心头一紧。“箫,你怎么样了?你醒醒……箫!”
月箫天脑中昏昏沉沉,头痛欲裂,只是仿佛听到有人一直在叫他的名字,才努力地睁开了双眼,不意外地看到月玄天紧张的脸容。
“箫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水……”
月玄天急忙拿出水袋,无奈车中颠簸,月箫天又提不起丝毫的力气,一口水呛出了大半。但至少喉中已不似火烧般难受了。看他了一眼月玄天,又闭上了双眼。
“铃儿你快给他看看!”
不用月玄天说,月银铃已经搭上月箫天的脉搏,片刻后道:“没事了。胎儿有些弱,不过应当不碍的……只是,之后一定要注意调养。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先找间客栈住下吧。”
月玄天点头称是。正巧前方不远处就有一家客栈,月玄天抱月箫天下了马车,用一条厚厚的毯子遮住了后者的身形。月箫天将脸埋在月玄天怀里,又披散着头发,旁人也看不出他是男是女。
四人要了三间房,自然是玄、箫二人一间。月箫天无力地躺在床上,月玄天坐在他身后在他腹上一圈一圈按揉。月箫天虽然清醒了,烧却还没退,只觉脑中嗡嗡嗡在响,让人心烦。月玄天的手从他腹上来到他的太阳穴旁,轻轻揉着圈,有些担忧地问道:“要不要吃药?”
“不要……”月箫天想也不想拒绝了。
月玄天也没再说什么,继续坐在月箫天身后,有时为他捶腰,有时为他揉腹。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月箫天偶尔传出的一两声呻吟,才让房内显得不那么过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