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樊姬忽而说出了一句话来:“议郎他……喜欢的是男人。”
他揽着她的手突然搐了一下。
“……哦?倒是让人意想不到……”宣于静央伪装着,说道,“议郎眉清目秀,平时也有不少臣子私下说,他长得像女人的,但是没想到……”
樊姬继续接着说:“嗯……而且,他无法和自己心仪的人在一起。”
“……哦?”
“本就是……有些奇怪的事吧,况且靳大夫是位严父,这种事被父亲知道,如何得了?所以……”
樊姬并不知道,这句话挑起了宣于静央记忆里最黑暗的画面。
“所以议郎当时几乎被靳大夫打断了腿,但他依然认定了只想和那个人在一起。”
宣于静央不由得便蹙眉:“那么,那个人呢?”
樊姬抬头看着他,轻轻摇头:“不是很清楚,因为那些事,妾身也只是听说的。记得有人说,那是他家的仆人。”
“仆人?”岂料这两个字令长公子十分不解,“以议郎的孤高个性,我完全无法想象……他会喜欢下人。”
“妾身也觉得不可思议,当然,这些只是传说,妾身也并没有见过那个人。后来有人说,那个人被打死了,也有人说,他没有死,是被靳大夫赶出了门去。”
宣于静央神色凝重地听她继续说着。
“不过妾身所知道的是,那个人并没有死。今日遇到议郎,妾身问他是否还会跟那人谋面,他说,偶尔还是会相见的。”
“因为见不得光,所以只能偷偷摸摸地相见……?”
“理应是的,”樊姬苦笑道,“其实议郎这个人,内心像个孩子,喜欢或讨厌,完全写在脸上。说话或行事,一并十分直接,不加掩饰。后来据说他为了此事与靳大夫日日争吵,险些断了父子关系……可见他对那个人,是真心的喜欢吧。”
宣于静央低声说道:“甚至不惜争执到几乎断绝父子关系……那个人,竟值得他那样喜欢。”
“据说是个会关心他的人……议郎从小到大,似乎没有受到多少关怀,他自幼就因不服管教和喜欢虐待下人而常被靳大夫毒打,所以会喜欢上那个人,其实……也是正常的罢。”
“所以喜欢虐待下人的他……最后却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一个下人,”宣于静央不由得有些嘲讽地笑了起来,音调有些苍凉,“这世事,真是难以预料,而他也的确算是个可怜人……”
樊姬陪着他,有些忧郁地笑。
“夫君,你说……”她依偎在他身前,望向从高啄的宫檐外显出的悠远的霜天,说道,“假如议郎他喜欢的不是男人,他会不会……活得好一些?”
这种问题,轻易便可咬到宣于静央的心。
他有些难忍,不觉便脸色阴沉,闭目而言:“……会的,会好很多……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是,偏偏如此……”
他说完,睁眼时看到了眼色忧戚的妻子,于是又兀自笑道:“……夫人觉得呢?”
“大概吧……毕竟是认识的人,怎么,妾身也会希望他过得幸福一些,”她说完,复问道,“夫君呢?”
“嗯?我不是……说过了么?”
“妾身想问的是……夫君觉得,男子喜欢上另一个男子,究竟……是怎样的事呢?为何会这样呢?”樊姬音调不稳地,满是犹豫地开口问道。
然而宣于静央霎时便生生愣住。
他突然生出警觉,尽管这些对话顺理成章,然而他却不知,为何樊姬会引出这样的话题,并提出这样的疑问。
是故他略略睁大了眼,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有些生硬地笑着,回问道:“夫人为何这样问……靳议郎他……今日与夫人说了什么,以至于夫人会对这样的事感兴趣?”
“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妾身自己觉得奇怪,一直都觉得……很是奇怪,从当年,妾身知道议郎有龙阳之好开始。”樊姬微微斜了脑袋,颦眉笑着。
宣于静央有些无奈地勾起了唇角的弧线。
“我也不懂……”他敛下眼睫,清淡而疏离地说,“也许……不论喜欢的是谁,是男是女,也终究是喜欢,那种感情,没有什么不同罢。”
倏忽有清风扫袖而过,樊姬不禁轻轻颤了一下。
宣于静央发现了,于是问立刻关切地出言相问:“夫人,你冷?”
“没什么,多谢夫君关心。”
“夫人还是快去歇息吧。”
“可夫君……”
“我迟些再去。”
最后常是这样的对话,于是樊姬只得妥协地循了他的意思。
这时的宣于静央,轻柔地在她的眉心上落下了一个很浅的吻。
樊姬的视线微微一顿,睫羽一触即分,应对着眼前的人始终如一的微笑,她亦淡淡匀开了笑靥。
“夫君早些歇息。”她说着,倏尔主动拥在了他怀里,轻轻吻上了他的面颊。
这个举动,却出乎宣于静央的意料。
“夫人真是……越来越胆大了,”他打趣地说,“不愧是将军的女儿。”
羞赧的樊姬,不由得以袖掩口低声笑了起来。
“去睡吧。”长公子说。
于是他身前的女子微微欠身,径自退下。
从她的发间,留下了些白玉兰的香气。
樊姬独自回身走着,原本匀着笑的唇角,渐渐僵了起来。
然后,神情变得无法措置。
她一直是个聪明而理智的女子,尽管年纪尚轻。
正因如此,有些东西,她会在心里,不停地回想,不停地琢磨,直至把一切看清。
白日里靳玥那些奇怪的话,她并不是完全不明白。他从那些话里,听出了些什么。那些细枝末节的言辞,不由得便勾起了她过往的记忆。
宣于静央对她很好,一直很好,他无疑是个尽职尽责的丈夫。然而她并不是完全不在意,大婚的那一夜,他的迟来。
到了吉时,他还未曾出现,如宣于静央那般谨慎的人,又怎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她那时心里便想着,一定是因为,那个温柔的长公子并不是真的想要迎娶自己。这只是为了政治,不得已而为之。
她独坐在新房之内,披着鲜红的盖头,手指不觉就收拢在膝上的衣褶里。
是啊,他那样优秀的人,怎会平白无故地看上一个只在宴会上见过一面的,并无出众之处的女孩。
而他们之间,亦差了不少的年纪。
所以,只是为了政治,毋庸置疑。
而她,却的确在心口嵌着些跃动而不安的感情。
即便只见过一面,只敬过一次酒,彼此只站在一个不算近的位置上寒暄过寥寥数语,但她那时真切地想着,假如今后真能嫁给这样的一位公子,此生又有什么可再求呢?
她没有想到自己梦想成真,也没有想到他会在大婚之夜,姗姗来迟。
但她决心要做一位好妻子。
好好呆在他身边,好好服侍他,总是能得到,他的垂青的罢?
她就那么决定了,于是在来迟了的男子将她的盖头挑开的时候,他见到的是一张毫不埋怨的,温柔的笑脸。
然后,她也看到了对方,有些疲惫,却又满是愧疚的温和笑颜。
那一夜,青涩的她是怀着复杂的心绪,被他抱在怀里,战战兢兢地服侍着他的。
那时她未经世事。
而后她终于明白了一些东西,于是回忆在叫嚣,喧闹得让她想起了初夜时,她见到的,他身上的那些绯色的痕迹。
她终于知道,那是吻痕。
那是别人,在他身上留下的东西。
后来得知她有孕在身,他十分高兴,那时的她觉得为此,自己可以什么也不在乎。然而就是从那一日起,宣于静央突然变得愁眉不展,不论怎么问,得到的都是搪塞的理由。
樊姬不禁去想,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至于造成了他如此他的情绪反复。
她只能去想,在他情绪起落的那一日,他究竟见到了谁。
虽则因她有了身孕而不能同房,虽则宣于静央总是睡得很晚,但他总会轻悄而关怀地睡在她身边。
这令她心中生出了温暖,只是那夜,她在迷梦中,突然听到身边的男子轻轻地唤出了一个字。
焕。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没有。
她的眼睛,前所未有地睁大着,静静地看着那个容貌俊秀温雅的男子熟睡中的侧脸。
她看到他的眼角,在睡梦中,默默地噙着一点清浅的水光。
心突然被啮出了残缺的口子,兀自生寒。
然后,她用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
她的朱唇止不住地抖。
眼泪,从她毫无表情的面颊上,倾斜着,碎了下来。
樊姬退出之时,钗花叮当地激起了耳边的响。
漫天的星河远了,唯有夜里的寒气,越逼越近。
她素来是聪明的,她知道一旦说破,一切都将不再平整。原本虚假的恩爱,也将不再留存。
好歹,要给自己,一个温柔的假象,去面对似是无止境的灰暗前程。
她想好好地骗自己,然后,一辈子不说出来。
夜太冷,冷得她觉得,再往前走一步,便会因为受不了,而留下悲痛的泪水。
第65章 无鱼(一)
屏风后的两人正在轻声交谈。
鲤略略睁大了清透的眼。
“这么说……”他在下一刻些微抑下睫羽,浅浅滑开了目光,低声说道,“长公子和辛垣先生,非但没有和好如初,反而决裂了么……?”
宣于宴曲起膝盖,顺势将手臂搭上,撇唇无奈地笑:“看来似乎是如此。王兄已经低落了很久,而焕,虽缄口不提相关之事,但态度也变得很奇怪。”
“奇怪?”
“他在我身边久矣,但眼底的空洞,倒是我多年来也未曾见过的。如今他偶尔会独自到府外散心,我见他落寞至此,也就不阻拦了。”
“倒不像是辛垣先生会做的事,他看起来总是那般冷静……他必定,是有什么缘由罢?”鲤淡淡颦眉,眼色里有一抹清浅的忧虑。
宣于宴暼了他一眼,却不禁笑了出来。
“你啊,何时变得那么关心他们了?我冒着危险前来看你,你就不停地问他们的事?”他嬉笑着凑到他耳边,声音咬得很近地,在他脖子上喷曱出一团雾气,说,“怎的,都不问问我?”
鲤习惯性地轻轻缩回了分寸,眼光躲闪间从唇边递出一句:“那么公子……这些日子可好?”
“问得真是敷衍啊……鲤。”宣于宴的手指轻柔地摩挲在他的侧颊上,笑容显得如黄昏时的灯火般暧昧不明。
“那要如何问?”鲤轻悄地勾起眼睫与他眼光相触。
“譬如问我有没有想你。”公子宴一撩唇便见得对方的白曱皙的面颊上泛起了一团棉絮似的红晕。他将手指按在他的朱曱唇上,低声笑问:“……如何?假如是我问你的话,你如何回答呢?”
他似乎时常能制曱造些无端而又暧昧的话语,去逼得他协同。鲤从来不是善于言辞之人,一听此言目光便躲了开去。
他没说话,宣于宴便欠身贴了上去。屋内的光线并不明朗,然而暗流的情愫,却拾掇得清。
宣于宴用富有磁性的嗓音,在他颈脖处低低地笑。
“你若不说,那末便由我来猜……即使见不得有多想念,偶尔,也还是会念起我的吧?”
鲤迟疑了一下,微微低下眼,应道:“嗯……”
“梦里,还会有我出现吗?”
“不……”他犹豫着,不觉面颊绯红。
“嗯?”那高贵的男子似是有些吃惊,啧啧叹道,“真是令人伤心,亏我还在梦中遇见了你。”
“公子梦到我了?”
“嗯,就像现在这样,”他说着,蓦地伸手将他揽在怀中,“像这样一直被我抱着,眼里没有冷漠的神色,肌肤相贴。”
鲤微微一愣。
而后那男子柔和却又玩世不恭地笑道:“感觉就好像……已经是我的了似的。”
他怀里的男子眼波微动,再次轻悄地撩曱起了眼角,然后迎上了他轻轻靠过来的温柔的吻。
宣于宴捧住他的头,墨色的长发从指间流泻而下,他们的唇曱舌轻柔地缠在一起。
鲤终于没有闪躲,安静地闭着眼任他用难得的温柔包围着他,口曱中的交曱缠追逐缓缓乱曱了彼此的呼吸。
宣于宴带着笑轻柔地啄了一下他的鼻尖,然后将吻送到了他的颊侧和耳畔。
“呃……”当他轻轻曱咬住他圆曱润的耳曱垂时,鲤不由得轻轻颦眉。
他深深地吻着那个难得听话的人颀长的颈脖,看着他的耳根微微泛红,和脖子上留下的绯色印记连成一片。
然后他缓缓将他的身曱体推到了案旁的竹席上。
鲤一直没有挣扎地任他亲着吻着,咬着,隔着光滑的衣物抚曱摸曱着自己的身曱子,直至发觉对方的手指突然勾到了腰带上。
他下意识地猝然伸出了手,攫住了他的手指。
“公……公子……难道你要……”他有些惊慌地微微喘息着,睁大了眼问他。
“怎么了……?”停下了动作的宣于宴撑在他身上,满不在意地笑。
“在……这种地方?”
“嗯,有何不妥?你不喜欢?”他依然用戏谑的声音笑着,而后捉住他的手轻轻一吻,说道,“我倒是想要带你去那花前月下之地,可惜我的美曱人……没法离开这里不是么?”
“可是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这四周驻扎的人……而且,时间……”
“时间倒是还有,足够我们亲曱昵一番……”他撩着唇上停驻的邪气,附在他耳根处说,“动作轻一些,自然就不会被发现了……”
“可……”
正是鲤反曱对之时,宣于宴突然触到了他的带钩。
柔和的玉在指尖晕出润而凉的质感,他睥睨一眼,倏地被那物件引出了眼中的压抑。
鱼形的带钩缠在他的衣上,游曱动般的姿态,巧妙地牵住了蕴着清香的衣褶,在屋子里沉淀下来的光与影中描出了眼波般修曱长的线条。
那物件有些熟悉,宣于宴愣了半晌,却见鲤霎时局促地看着他。
想起过往的情节,念起火夜的月下那辉煌的灯火缀成的回忆,宣于宴轻轻解下他的带钩,捏在手心问道:“这莫非是……火夜那时我送给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