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时常生事的楚桐夫人。我看他不惯自然有过不少冲突。他与他母亲都将王兄与我视为眼中钉,我们自然不愿提及。”
“那么公子惑后来……”
“战死沙场,”宣于宴毫无感情地说完,又从言语中挑出了一丝嘲讽,“可楚桐夫人无理取闹,坚持认为那件事与我和王兄有关,所以自他去后,那女人虽可怜,却更是不安生,而我们只得当是遇到了疯子。”
鲤仔细地听着,然后目光渐次黯淡下去。
“原来如此……”他缓缓翕合着唇角,面庞清冷无色。
“加上这本都是与你无关之事,所以不曾向你提及……你别多心。”公子宴柔和了语调,这样对他说。
鲤淡而无神地笑了一下。然后,他很是无力地接喋道:“公子……我有些累了。”
“那么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扰你了。”宣于宴缓缓起身。
“哪里的话……多谢公子。”须臾,有忧郁的笑颜从他的面容中浮起,苍白与疲惫之间,衬得意态慵懒入骨。
宣于宴停了一瞬,然后低眉一笑。
他离开时,将门轻轻阖上,牵出一声吱呀的响,门外,合袖伫立的门客正在斑驳的树影下恭敬地等着他。
辛垣焕牵过长袖,替他斟酒。
“为何……竟会走漏风声呢?”宣于宴含着恨意,忿忿地说。
“令臣疑惑的是那深衣……”辛垣焕接到。
“近来可有陌生人出入府邸?”
他摇头:“不曾。”
“我当真百思不得其解。”他气得握拳,倏地就砸在了几案上。
杯中酒水突然洒了出来。
“公子,以臣的猜想……”他说着,缓缓扬起眼睫,面中无色地说,“怕是,后宫惹出的事端吧?”
“后宫?”宣于宴讶然蹙眉,“你说……楚桐夫人?”
他点头,然而那公子并未取信:“她终日在宫中,怎能知晓宫外之事?”
“暂且不论谁人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敢问公子,湛国君臣上下,加上后宫,知道长公子有断袖之癖,而又有胆量借大王之手威胁长公子的,有几个人?”
宣于宴眼色流动,开始在脑中思索。
“知道在国君眼中,这是长公子最大的罪责,并且知道他一旦再犯,不论与他牵连的是谁都会被处死的,有几个人?”
他认真地看着他,正色颔首:“你继续说。”
“大王久病,不问朝政,臣子多去长公子处,如今能轻易见到大王的,殊不知又有几人。不论这人究竟是谁,这做法,明显是在针对长公子。同时,由于知情不报,公子你也会受到惩罚。再者,那人有本事知晓鲤的存在,又难道不会发觉他与公子惑容貌相似?鲤和公子惑的容貌,是让人过目难忘的。”
辛垣焕说完,宣于宴接过话端,续道:“所以……能有那样容貌的人,不是与楚桐夫人有关之人,就是与胧雾姬有关之人。”
“然而楚桐夫人之子已不在世上,那么既然知道鲤与胧雾姬有关,却又不借此向大王献媚,反而意欲陷他于死地的,又能是什么人呢?”
宣于宴冷冷地笑了起来。
“楚桐夫人……”他咬着唇角的言辞,眼中似有剑光闪耀,“……和靳氏。”
辛垣焕恭敬地垂眸,淡然地说:“不论是他们中的谁,这都是一石三鸟之计,只是公子所受的罪责比长公子和鲤要轻不少。”
宣于宴从鼻腔中递出了不屑的冷笑。
“此事,我会派人去调查。焕,这三个月,你要受累了。”
他合袖:“臣必会尽力调查此事。”
“不,”宣于宴淡然而笑,说,“焕,这三个月,你的任务不是调查此事,而是去宫中帮王兄办事。”
辛垣焕有些讶异,难以置信地笑:“去长公子处?”
“王兄从明日起就要布置婚事,但却连到底要与谁成亲都还没决定。心绪,必定不是一般的糟糕吧。他平时在政事上太过操劳,突然摊上这么件事,分身不暇。按理,此事应由宫中奉常等人负责,但如若由他们操持,必定会事无巨细地将王兄的一切行为告诉父王,那样的话,恐怕王兄还未成亲就已经疯了,”宣于宴无奈地撇了撇唇角,苦苦地笑了一下,说,“他很久之前就想让你去他那里任职,此次虽是暂时之举,但也是个无奈而又不错的机会,你说是不是?”
辛垣焕听了有些迟疑:“这……分明有奉常一职,身为宫外之人,臣又如何能插手如此大事?”
“王兄自会替你安排,你能做则做,若有难处便与我说。是你在王兄身边,总比那些趁机从中搜刮钱财且趋炎附势的大臣好得多。而且,焕,王兄现在……恐怕是我们当中,最痛苦的人吧?痛苦,且又愧疚的。”
高挑的男子沉音半晌,有些忧虑地点了点头。
宣于宴起身,离开时将手拍在了他的肩上。
“府上的事不必担心,暂时交由鸣蝉处理。剩下的那几个上客也不是吃白饭的,此事的调查,可由他们去做。你在宫中,会更方便与我们照应,”公子宴淡颜笑道,“替我好好安慰王兄,一直以来,他心里……太沉了。”
辛垣焕垂下了恭顺的眼,拱袖时,长发从肩上轻轻滑落下去:“臣,遵命。”
第33章 命数(一)
清晨,马蹄从远处一径近了宫门。
翻身下马之后,衣裳如云缓降。有些烈的光照,使得他微微眯了眼。
行至宫门处,他将令牌交予侍从,言道:“公子宴门客辛垣焕,依长公子之命入宫。”
门前武士见了令牌听了那话,立刻毕恭毕敬地放行。门内,有垂袖长揖的男子言语带笑,着一袭红衣侍奉一旁:“辛垣先生,小人奉长公子之命在此恭候久矣,请随小人来。”
辛垣焕合袖回礼,脸上的笑意一如既往,飘渺而清淡。
步入宫门之时,他不自觉地想起,之前为公子宴送玉笏时,自己在宫门处所受的耻辱。
他本清高孤傲,笑颜虽谦恭和顺,却总在心口上敛着摄人的锋芒。不得入宫门,在其他大臣眼前,受了靳玥两个耳光,这样的遭遇在他满是坎坷的人生中不算什么,却令他在云淡风轻地微笑着的同时,恨得难忘。
但他从来善于隐藏。
人生际遇,似乎总不需要什么缘由,出生之时,兴许无端就卑贱了,然而一朝受了提拔,便是鹤立鸡群的高贵模样。
但他不愿入朝为官,更不曾想到,入宫,竟是为了如此缘由。
这时他随着红衣的侍从走到偏殿的丹墀前。侍从缓缓回身,合袖躬道:“此处是长公子的寝宫。长公子令,此后三月,辛垣先生可不必传报而直接面见长公子。先生,请。”
行至殿前,之前有些灼人的日光些许被掩了起来。辛垣焕微微睁大了微迷的眼,旋即又恭敬地合袖垂眸,道:“小人参见长公子。”
“焕?”宣于静央的声音,从内殿中清淡地传出。
这时他并未见到他的身影。
“你来了,进来吧。”
宣于静央的声音依然柔和,然而乏力。
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见到了他单薄的背影,以及在他足边的火炉中撩动着的,窜动如莲的火焰。
还有在火焰的吞噬下,依稀可辨的物件。
露草色的衣料上,羽翼般的细纹在煌煌的火焰中,犹如舞动。
好似一只浴火的鸟儿,在人间游历了太久,怠慢了太多的物事,却终有一日,参透了那无情的一切,终于涅槃。
辛垣焕倏地睁大了眼。
他压着嗓音,难以置信地出声道:“长公子……那是……”
“由它去吧,焕。若不是它,也不会无端生出这次的事来。我已与鲤说过了,这不祥之物,还是,不留了罢……”宣于静央始终低眉看着在眼前跃动着的火焰,眼见着那深衣一寸寸被吞噬,安静地扯出心上破裂的口子,废置了当初的一切誓言。
他面上的笑容始终柔和,然而,却含着一种无力的忧伤。
素来波澜不惊的辛垣焕轻微地蹙额,不免忧虑地看着他。
“烧了就会忘了吗,长公子?”他似是有些无礼地,这样出言。
宣于静央回首看他,唇角依然栖着一点儒雅而忧戚的笑。
然后他重新回头去看了看炉中的火焰,以及那似乎业已化了灰烬的过往。
“会的,”宣于静央说,“会忘的,是时候全忘了。幸好没有让鲤丢掉性命,可是,我却又害他今后被软禁……”他后又猝尔而笑,有些虚弱地说:“焕,你说,难道我还能不把过去与所有欲念忘了吗?我已害了两人,总不能,再去害第三个……不过,若是成亲,岂不是……又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子?”
辛垣焕深深颦眉。
“……长公子何故这样说?”
“那要如何说?”
辛垣焕没有说话。
“你看,连你都无话可说。”宣于静央笑了起来。
这时辛垣焕留意到,炉边的案上,堆砌着的,满是女子的画像。
“……长公子是否从中挑出了心仪的人选?”辛垣焕先是望向那边的画像,然后又把视线拉回到他身上。
“那么多女子,要如何挑?”宣于静央笑得如同自嘲,然后说,“假如宴在这里,我倒想听听见了这么多画像,他会怎么说。”
见他意志消沉,辛垣焕低眉思忖了片刻,然后说道:“依小人猜想……如果是三公子的话,也许会建议长公子取靳大夫的女儿。”
“……什么?”宣于静央不解地问。
辛垣焕面色不惊地接到:“公子大抵会说……‘这样做,一则可将婚事对付过去,二则,可以让他的女儿守一辈子活寡……’”
长公子突然像是被呛到一样,哭笑不得地笑出了声响。
“的确像是他说得出的话,”宣于静央略略解颐,然后沉稳了面色,缓缓问道,“那么,认真地说,你的意见呢?”
“小人的意见?”
他点头,之后浅淡地笑,温文尔雅:“焕,即便到我这里只是暂时的事,但如此你也算是我的臣子,别称‘小人’了,称‘臣’吧。”
辛垣焕垂首浅笑,微微一躬。
“谢长公子。依臣的拙见……”他停顿了许久,在心中万分掂量,然后谨慎地言道,“上将军之女,如何?”
第34章 命数(二)
“樊川之女?”宣于静央细细颦眉,仔细地看着恭敬地立在身前的他。
辛垣焕始终音色沉稳:“听闻上将军樊川有女樊姬已至摽梅之年,容色端丽,性情温和,深得上将军宠爱。数月前长公子与三公子去上将军家中赴宴之时,不知长公子是否与她谋过面?”
宣于静央回忆着昔时的事,渐渐想起了那个依照父亲的意思,怯生生地走到自己身前敬酒的,面色如霞的年轻女孩。之后宴上,鲤的行刺乱了众人方寸,那女孩惊恐地奔向遇刺的父亲,却被奉命而上的仆从将她带离了筵席。
他还记得她羞赧而谨慎的温软模样,是故轻轻匀开唇线,说道:“见过的……一面之缘。若再长大些,也定会是玉一般的美人。”
“既然长公子没有心仪之人,那么就必定是为政事而挑选成亲对象……臣以为樊姬尚可,不为其它,只为……上将军手中握有的兵权。”
“的确……如此可拉近樊氏与公族的关系,也利于兵权的收回。兵权在握,要扫平靳氏便毫不费力。只是我尚有犹豫……樊川在宣于氏与靳氏之间摇摆不定,我怕他仍暗中心系靳氏。”
“长公子,上将军当初全权担负罪责,是为还靳氏一个人情,答谢他的知遇之恩。这个人情他已经回报了。他秘密留下鲤而不让靳大夫知晓,就说明他与靳氏,不是效忠的关系。此外,臣非朝中之人,不知在朝议上,靳大夫与上将军是否曾相互附和,沆瀣一气?”
“倒是不曾,他行事颇为正直独立,”长公子回想了片刻,沉色回答,“樊川在朝堂上惯来沉默,除了军务,并不过多参与政事,且一概听从朝议的结果。”
“既如此,”辛垣焕合袖垂首,敛下细长的眼睫堪堪言道,“以臣愚见,樊姬也许是十分适合长公子夫人身份的女子。若不明确上将军现今的心意,那么长公子不妨试探一番,派人到上将军府放个口风,说是自己极有可能选樊姬为夫人。以上将军的谨慎,如果他与靳氏还有牵连,则必会担心女儿若嫁到宫中,一朝事发,便会因靳氏而受牵连,那么他面容中定有片刻犹豫。如若他与靳氏已无牵连,听闻女儿有望成为长公子夫人以及未来的王后,则定然喜笑颜开。人在遇到无法意料之事的那一瞬间,无法隐藏心中所想,在念着些什么,会全然写在脸上。”
宣于静央听闻,犹豫且思考着,念道:“当初宴享,他有让女儿接近我的意愿……若真选定樊姬,依你的方式去观察,倒是不错。若能让樊氏完全对公族效忠而断绝与靳氏的联系,是最好不过的结果。”他说完,忽而垂下眼睫,缓缓匀开了唇角。
“焕……你很懂得察言观色,审度人心。”
“长公子,臣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那日与父王对峙,若不是想起你说过的话,头脑混乱的我恐怕早已酿成了大祸,”宣于静央微微扬起眼,温柔而忧戚地对他笑,“‘不要过多为自己申辩,要将鲤的身份对政事的影响,以及对大王本身的利害说清,逼迫大王面临与自己同样的场景,让他重新抉择……’的确……既然父王认定我与鲤是恋人,那末就应该试着让他体味自己与心爱的女子分离的感受,于是父王终于心软了……焕,天下的策士与游说之士,是否都如你一般,是知晓人心的可怕之人?”
他眼睫一触,然而面容不惊:“长公子,天下的策士与游说之士在面临君主时,或许只因一言不当,就会引来杀身之祸,那末为了活下去,必定要学会洞察人心,以至于使这成为一种可怕的习惯。不过……”他回味着对方之前的一句话,有些疑惑地出言问道:“依长公子方才那句话的意思……长公子与鲤……不是恋人?”
宣于静央的笑容微微停滞了一瞬间。
“我想……不是,或者说,还不是,然而……今后也永远不会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