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时,国君的眼神,明显顿在了那里。
一直躺着的他,突然努力地,想要支起身子。
长公子连忙起身,想要上前搀扶。
“回去跪着!”岂料国君的一声狂吼,突然紧了他们的神经。
少见他如此对待自己长子的宣于宴,不禁睁大了眼。
如此,果真不妙。果然父王……是因为什么动怒了罢?
宣于宴想着,向自己兄长那里投去了一眼。
于是他也恰好见了对方投向自己的,同样紧张的目光。
鲤局促地僵在那里,应对着国君重新移回的视线。
“这容貌……你果真……”那在前一刻暴怒着的君主,下一刻,深深地望着他,唇齿颤抖地说,“你果真是胧雾姬的儿子……?”
“是的,大王。”他垂首,低声回应。
“太像了……”那男子怔怔地说着,不自觉便意蕴不明地缓缓摇头,“实在太像了……而且甚至让孤觉得……是惑儿重新出现在了孤眼前。”
鲤不明所以地颦眉,而那个对鲤来说十分陌生的名字,却划过了二位公子的心头。
随后国君继续问道:“你母亲……有几个孩子?”
鲤毕恭毕敬地回答:“只有我一个。”
“如此……”男人似是沉思,然后抬眼又问,“你叫鲤?”
“回大王……鲤只是化名而已。”
“真名呢?”他眼中有着奇异的光,似乎恳切地,想要得到一个早已不存在的证明,“真名是什么?”
鲤轻启朱唇,轻声道:“祁锦鳞。”
那君主霎时止住了言语。
然后突然,不在所有人意料地,他狂声笑了起来。
“造化弄人,既是如此,当初又为何如此决绝?你爱骗人,我便让你骗了一辈子,可你何以如此决绝?!”
他被往事中的苍凉,熏到了早已为此黯淡了的眼。
是故笑得,连眼角的泪都几乎落下,好似一旦落了泪,在心底落了个尽,从前痛心的一切,便不会回到眼前。
鲤不明所以,因那惊吓与紧张而一时面容失色,于是下意识地膝行向后退了一步。
“父王……”公子静央仰面看着父亲的模样,面中浮出了痛心与不忍。
同样明白一切的公子宴一语不发,始终扬着眼,小心翼翼地看着。
待那君王笑定,他便又转眼望向跪着的两个儿子,怒道:“为何竟敢将此事瞒着孤?”
长公子直身而跪,合袖道:“回父王,此前鲤有过行刺上将军,以及挟持宴然后逃跑的行为,因件件都是死罪,我怕父王降罪于他,便一直没有上奏。原想寻一个恰当的时机向父王禀告此事,然而一推再推便到了现在。还望父王千万不要怪罪于他。”
“那些确实是死罪,不可轻饶,”黑衣的国君音调如冰,然而说道,“但你们兄弟二人可知,自己犯了何错?”
音调太过沉郁,压得人心不得舒缓。公子宴接过言辞,应道:“即便只因儿臣与王兄隐埋此事,便足以受父王责罚。”
“说得不错,但只是如此?”君主漠无音调地说。
“调查此事已久,却始终无结果,也应受到责罚。”长公子说。
国君冷冷地哼了一声。
然后他将寒冰般的视线掷到了鲤的身上。
眼光变得太快,鲤为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促狭。
且那男人的目光不知为何,令他的心始终无法安放下。
“祁锦鳞,你又可知自己犯的是什么错?”
国君的音调很冷,冷得他被他身上的威慑力骇得冷汗涔涔。
“行刺上将军,挟持三公子……”虽惊慌,虽不解,但他置出的言辞依然冰冷无色。
国君怪异地笑了起来,笑得令人生寒,笑得似乎抽出了什么悲哀的影子。
半晌之后,那高贵的君主对他认真地说:“错了……你错在……有一张太过美丽的脸。”
然后他遽然用力将袖一挥,冷而不带任何情感地挥袖一掷:
“来人,拉下去,砍了。”
第29章 祸起(五)
思想霎时被抽空,空得心中生出一片狂躁的心悸,却无一处豁口可让自己逃出生天。
鲤完全不能将事态反应过来的时候,三名武士已应声出现在了眼前。
宣于宴突然站起,而宣于静央则陡然起身到了国君榻前。
“父王,这是为何?”长公子骇然唤道。
“你自己心里清楚!”
宣于宴连忙上前护在鲤身边,大声唤道:“鲤犯了何事父王竟要下这样的命令?”
国君冷冷地笑了起来。
“留着他让你们继续做伤风败俗的事?!别忘了你们是什么身份!尤其是你!”他厉声训斥,且直直地向身边的长子望去,然后再次敕令,“拖下去!!!”
武士抱拳一躬便上前几步,这时公子宴突然挡在了他们身前,高声吼道:“退下!”
“逆子!你胆敢忤逆孤的命令?!”国君霎时睚眦毕裂地起了身。
鲤处于风暴的中心,那满目惊恐的面中渗出了涔涔细汗,呼吸不由得便急促起来。此时此地的他毫无反抗之机,没有任何出言的余地,仿佛刀俎之上的鱼。
宣于静央尽量冷静而诚恳地说道:“父王,他是胧雾姬的儿子,是如今唯一幸存的祁氏后人,你为何竟要杀了他?什么伤风败俗?恕儿臣直言,父王怕是听了什么人的谗言罢?”
“谗言?你以为孤什么都不知道?”国君的眼神倏忽变得锋利,怒意侵凌,“既如此,孤就让你心服口服!”
他挥袖唤道“呈上来”,俄顷便有宫人手中托盘,垂眸而上,跪在了国君榻前。
而出现在他们眼中的,盘中所盛之物,竟是一件露草色的深衣。
那一时的惊骇袭遍了三人的神经,宣于静央刹那间回头望向身后那同样惊诧着的男子。鲤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深衣,不由得便缓缓摇头,嗫嚅着,用难以辨识的声音说:“怎……怎可能,这深衣,分明一直在我卧房里……”
“如此你们还有什么可狡辩?!”君王一怒之下胎起手,将那盘子打翻在地,那衣裳随即落在了地上。
“你以为孤不知道这衣服的来历,央儿?两年前孤下令活埋了那娈童,为的就是让你死心,把你的心性拉回来!岂料你居然死不悔改,依然沉迷于男色,不愿与女子成亲!你这样,有何颜面为一国的长公子?!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孤不管他究竟是不是祁氏之后,只因与你这牵连,这湛国便断然无他立锥之地!拖下去!!!”
武士正要应声动手,却见宣于宴依然横在他身前不让出余地。公子宴愤怒中吼了一句“谁敢”,便让国君更加怒意升腾,颤抖地指住他吼道:“把三公子拉开!!!”
顿时有武士在伸手的同时横出半个身子将宣于宴支开,而另外两人则迅速地拉住惊慌失措的鲤,不顾他的反抗将他拖出殿外。
“住手!!!”宣于宴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地挣脱了身边的武士,向殿外追去。
“父王,这绝对不关鲤的事,衣服是儿臣送的,他身为门客必然不能拒绝。若要惩罚则请罚儿臣一人。请父王收回成命!”宣于静央跪在他榻前,急迫而骇然地说。
“住口!不孝子!你可知道你枉费了孤多少的期望?!你自幼聪颖乖顺,利弊轻重全都掂量得清清楚楚,怎么长大就变成了这幅模样?!”他猛然掷出的话语狠狠砸在了他心上。
宣于静央银牙暗咬,续道:“我自知辜负了父王的期望,儿臣无言以对,但父王何故迁怒于他人?!我宣于氏已亏欠祁氏太多,难道父王愿意继续辜负祁氏吗?他可是胧雾姬之子,父王……真的舍得让他去死吗?!”
然而他没有料到,这句话挑起了对方,更甚的狂怒。
“你以为孤为何非要让他死不可?!你以为若不是因为你这个逆子,孤会这么做?!”
丹墀之上的公子宴倏地上前一把抢过鲤,抱住他横在奉命而来的武士之前,横眉怒吼道:“谁敢动他?!”
“三公子,请恕小人们失礼。大王之命,无人可违!”
面中无色的武士腰悬长剑,神色威严地说,奋力拉住鲤往丹墀之下拽去。
鲤惊恐得唤不出声,死死抱住身边唯一可依靠的宣于宴,睁着战栗不已的眼,急促地喘息着。
他面色惨白。
宣于宴怒到极处便嚎叫道:“想动他,就先对我出手!”
武士们被骇住,不得出手,不敢伤了他,却依然因王命而不后退分寸。
宣于宴的喊声径直传入了殿中,这时那君主听了,狂然吼道:“还不把三公子拉开?!哪怕是在丹墀之上也给孤立刻行刑!”
“父王!”宣于静央在极度惊慌之中已是唇齿颤抖,念起过往,念起青曾经惨死的从前,所有痛彻心扉的场景仿佛在那一刻蚀遍了心腹,扯出支离破碎的痛感。
他突然想起了,辛垣焕所说的话。
头脑太过混乱,以至于素来沉稳冷静的他惶恐得忘了该说的一切。蓦地他眼眉一颤,唇齿颤抖地正色言道:“父王,他现在是祁氏灭族一案唯一的幸存者,若要以那件案子为借口扳倒靳氏,除了依靠樊氏,就只能靠他!即便他与儿臣真的有什么不洁,然而家国利益当前,杀他,又难道能比巩固宣于氏的江山更重要?!”
国君指节一收,倏忽顿了片刻。
宣于静央的眼中,俄然漫上了一层雾气般,恨到深处的痛苦:“当年,您下令活埋青时,您全然不能理解儿臣的痛心绝望……可难道父王没有想过,假如是您眼见自己所爱的人死在眼前,您会有多痛苦吗?而且若他为自己而死,难道您不会搭上一辈子去内疚……?您本想让我忘了他,但却偏偏令我此生难以忘怀。我已负了他,可如今,您还要让另一个无辜的人为我丧失性命吗?父王,假如而今是胧雾姬即将死在您眼前的话,您会怎么想?会怎么做?……您真的不能理解儿臣的内心吗?!”
遽然一声狂吼,从殿上横扫而过,带出了那君主豺豹般的狂吼:“住口——!”
第30章 祸起(六)
殿外,循令抽出长剑的武士正与那两人僵持不下。
“三公子请回避,即便公子不让开,如今也是不得不动手!请公子立刻放开犯人!”
剑刃上的光在破碎地闪耀,泛出冷得刺骨的光。
鲤抱住宣于宴的手不住地颤抖,他抬起眼,视线分寸不离他狂怒的面庞。青丝因汗水的濡湿而缠在了他惨白的面颊上。
宣于宴矢志不渝地紧紧搂着他,让他几近窒息。
公子的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地退让,以始终不可侵犯的神色怒吼着:“住口!有种就砍下来,砍在我身上!只要我在,我不准任何人动他一根毫毛!!!”
鲤睁大了眼,仰面看着他,用不觉便泛红的眼,深深地看着。
这种绝顶的惊恐与绝望,他并不是没有体会过。
仿佛时间静止于眼前,然而那份茫然与惊惧却充溢着支离破碎的胸怀。
他想起了许多的事,譬如许多年以前。譬如十年前的那一场大火,譬如在那场大火之前,他所会逢的一切。
那一年的他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是要失去一切了,他太年幼,还远远不知道所谓一切,究竟有多重要。
所以他那么冷的看着眼前走近的男人,眼神始终空洞。
直至母亲,突然就冲了过来,蓦地,死死地抱住了他。
母亲的怀抱总是如此温暖,他在她怀里听到了她狂乱不已的心跳。
她听到了高贵的母亲苦苦的央求。
“放过我的孩子……放过他……”
母亲死死抱着他,缓缓后退着。
母亲一直在哭。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是很少流泪的。
可是如今那泪滴在了他的脸上,碎在了他的心上。
好烫。
烫得原本漠无感情的他,倏地就要落下泪来。
烫得多年以后他即便倾尽了所有,也无法将仇恨剔除于骨骼之外。
那时的他忘不了母亲那始终不放分毫的,他唯一可依靠的温暖的怀抱。
直至她的血,突然就染红了他的半个身子。
直至他的天,突然就塌了下来。
年幼时尚不明白的“一切”二字,如今懂了。
往昔的悲恸侵蚀着他一切的触感。
鲤急促地呼吸,眼泪,突然就碎了下来。
他突然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把抱住他的宣于宴推开。
“鲤?!”宣于宴惊诧中猝尔低眉唤道。
“公子……不……你若是……若是死了怎么办……”他哽住的咽喉痛得难以发声,奋力挤出的声响,颤抖得难以辨识。
他那么说着,忽地一道水痕就又从脸颊上割了下去。
宣于宴不顾他的反常与挣扎,依然死死护住他,唤道:“你胡说什么?你推我做什么?你真是想死了吗?!”
“像母亲那样,因为保护我……而死,怎么办……?”他咬住泛了紫的唇角,悲不自胜地继续用力推着他,长发胡乱地缠在衣上。
“你疯了吗?!给我住手!”宣于宴冷汗涔涔地看着失常的,犹如患了失心疯一般的他。
不是未曾见过他哭,只是从没见过,他哭得这般绝望而脆弱,甚至于懦弱的样子。
一旁的武士见机,倏忽上前。
情势太急迫,殿内的公子静央已是什么都顾不得。
他时时回首望向殿外,抑制不住从脊梁处升起的麻木与颤抖。
“杀了他对父王有何好处?!他是胧雾姬唯一的儿子,他才是这个世上最像她的人!不是楚桐夫人,也不是惑!杀了他,从此世上便当真无她任何印记!父王,您忍心吗?您真的忍心吗?!”
面对着长子不顾一切抖出的冒犯的话,国君青筋尽冒,猝尔血脉奔腾,好似血液逆流般难忍。
那些往事在心头盘旋不去,借机在记忆里肆虐起来,引起他一阵耳鸣。
刹那间便痛得钻心,痛得他动摇了自己的君命。
“不为其它的,只为父王自己,父王也应该留下他啊!假如您今日真的杀了鲤,百年之后黄泉之下,父王是否想过,该如何面对他的母亲?!”
“够了!!!”
猛地一声雷动般的吼叫将一切平复了下来,四周突然静得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