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垣焕不觉眼睫轻触,而后听得身边的,那将视线远远地引向湖的另一边的公子用沙哑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若无野心,便无法在朝野中存活……你面上温文而心性甚高,笑意恭顺,眼底却是冷的。我以为在你眼中,区区门客一职应担不上你的学识与才华,因此我便以为,你与天下士子一般皆有争心。”
辛垣焕缓缓合袖垂目,用过于冷静的调子,轻易挑起了言辞中的波澜:“长公子此言不假。立足于天地之间而无争意,要心何用?”
他忽地停顿,然后笑了起来。
“我果真没有看错你,焕。我始终觉得你很像鹰。你要记住……我对你的欣赏。”
他退身合袖,垂首长躬道:“多谢长公子,辛垣焕铭记于心。”
这时两人的交谈突然被一名女子的声音所打断。
“两位先生,要不要光顾一下小女子的生意,来测测命数啊?”
那女子十分年轻,巧笑明眸,眼若秋波,兀自娉婷。
辛垣焕见了便笑着对她说:“原来算卦之人还有如姑娘这般开朗明研的,在下倒是第一次见到。”
“小女子是否能看透命理,又岂能是由外表所左右的?譬如街巷里年老眼盲的长者,难道就都能看透命数么?”她伶牙俐齿的回应,惹来那门客的一阵轻笑。
“厉害的嘴,倒是让我想起鸣蝉。”
他刚说完,长公子便接到:“确实有些相似。”
“鸣蝉是谁?先生们的朋友?”女子明媚地笑。
“是的。敢问小姐测的是何命数?”辛垣焕问。
她银铃般地笑着说:“姻缘。”
听闻此言,长公子忽而一愣,眼色微微有动。
那转瞬而逝的细节被辛垣焕拾在了眼中,于是他明瞭,淡然笑着回那女子道:“姻缘便算了吧。来得或来不得,或是如何来得又如何去得,算得出又能如何?”
他说着,挥了挥袖便与宣于静央一起迈开步子,岂料这时又被那女子拦住。
“哎哎,先生,说得好似看破了尘世一般,面相上,却并非如此哦。面上洒脱,心中却是在意的罢?”
辛垣焕并不在意地前行,岂料那女子却一直死赖着挡在他们身前。
是故辛垣焕无奈地停下脚步,颦眉睥睨而笑:“姑娘不过想要招揽生意,何必这般死缠?既如此便为我算一次,但别招惹了我家主人。”
“是是是,我必不招惹你家主人。”女子笑着眼角向宣于静央微微挑了一下。
宣于静央安静地笑,点头以示应允,而后在一旁仔细地看着他们。
“如何测算?”辛垣焕问。
她将插满竹签的竹筒递给他,说道:“闭上眼,心中安然地摇晃这竹筒,直至竹签掉下两支。”
“两支?倒是奇怪。”
女子不在意地说:“我的算法,与别人不同,所以是两支。”
“好吧。”于是他闭眼,照着女子所言的做了,直至听到两支竹签掉落于盘中的声音。
女子将竹签拾起,仔细看了半晌。
长公子与辛垣焕将目光引在她身上。
见他微微蹙眉的样子,辛垣焕出言相问:“如何?”
“‘智’且‘营’吗……?先生呐,你当真是妖智之人。”
“哦?”
“先生必多智而谨慎,处事机敏,长于心计。平日里满脑子的思虑也就算了,即便对待姻缘只怕也精于算计,悉心经营。先生,你真是个可怕的人呢,”女子方颦眉说完,后又立刻转换了音调,笑道,“不过我妹妹一定很喜欢。”
听了末句,辛垣焕有一瞬的无言以对,然后恢复了平时淡然的笑容,微微颔首便答:“多谢姑娘的妹妹。”
长公子忍不住地笑。
“还有还有,先生的感情怕是免不了挫折,若姻缘尚浅,有缘无分,两地相离也未可知。过度算计,只怕会影响姻缘的好坏的,有时爱慕这东西,顺其自然远比步步为营好得多啊。相思嘛,又不是攻城略地。”
辛垣焕听了之后,眼睫微绽,继而却笑:“姑娘说得有些道理,也与我的个性颇为吻合。只是这解签听到最后,却好似被姑娘教训了一番。”
女子听闻,堪堪笑道:“然而只要以诚心相待,也许会有不错的结局。先生,你应是颠沛流离之人,若得一处安歇,便得一生太平。”
辛垣焕微微愣住。
“看来……在下之前实在低估了姑娘。姑娘之言,在下甚为佩服。”他说着,对她淡然一合袖。
见他面容中浮上了温和与叹服的笑,那女子笑得十分得意。
在一旁一直安静地听着的长公子宣于静央,这时轻声咳嗽了一下。
“既能算到如此地步,那么,姑娘……”他抬眼,儒雅地落下了面中的笑容,“也替我测一下吧。”
辛垣焕略有些吃惊地看着长公子阖上眼,虔诚地将那竹筒捧在手中摇晃。
但他在心中想着,这也在情理之中。
随后两枚细签掉落出来,那女子连忙拾来看了,却锁眉,沉思了许久。
“怎么?”公子静央淡然地看着她,问。
“哎呀……”那女子用手轻轻撑住脸颊,微微斜了脑袋,低声念道,“‘逝’与‘离’啊……先生面相如此贵气,怎么签卦却会如此呢……?”
“……如何?”一向温文的长公子,这时浅浅扬起眼角,用意蕴未明的眼光看着身前之人。
女子抬眼望他,不免有些忧伤地笑:“先生是否有一段难以忘怀的恋情?”
他忽地愣住,片刻之后微微颔首。
“然而先生的意中人……十有八九已与先生相离,并且似乎有可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他又是一怔,这时便是连辛垣焕也不由惊得言道:“这……”
女子似乎有些紧张,连忙回问:“难道我说得不对?”
“不……姑娘请继续说下去。”宣于静央稳了稳心中念想,伸手做了个“请继续”的姿势。
“唉……”那女子叹道,“在姻缘上,先生是苦命之人啊。受的挫折,迄今还未足呢。”
她方那么说,言语却被辛垣焕正色打断。
“姑娘……有些话,不可妄言。”
宣于静央望了他一眼,而后轻轻笑着叹了一口气。
“没事的,焕……姑娘但说无妨。”
“谢先生。不知先生可否让我看看右手手相?”
按相学,男子左手即先天格局,右手即后天变化。
女子看了片刻,随后说道:“先生命途上,怕是多有委屈就全之事,姻缘也大抵为他人他事所左右,容易为此徒生叹息。然而幸在否极泰来,凡事终有回旋的余地。公子命中不止一位恋人,而另一位命定之人,兴许是身边已出现之人。”
“已出现之人?”公子静央疑惑着,重复了一边。
“很有可能,”女子明朗地笑道,最后再次出言,“二位先生,命数虽如此,却也事在人为。二位先生皆有贵气,若左右逢源,又何惧没有好的姻缘?”
长公子淡然一笑,便说:“焕,看来谁也不得罪的,也不止你一人。重赏吧。”
“是。”他颔首,而后便将袖中的钱袋取出,放入了她的盘中。
女子虽惊,却一瞬笑开。
“果然见着面相高贵之人,不要脸地赖上,就是有好处。”
有她的笑语相送,他们的心情倒也好了些许。
“公子,术士之言……”离开的路上辛垣焕正说着,宣于静央便接过他的话说:“不可尽信。”
“是的。”
“然而,对我而言,那已发生的事,她却算得准得可怕……”
辛垣焕安静地随在他身边,停顿须臾,然后轻声说道:“会好的,长公子。她不是说……公子命定的另一个恋人,已经出现在身边了吗?”
第23章 火夜浮鱼(五)
“鲤?”从背后传来的蓦然一声呼喊,令那长发的少年在人群中转过了身。
他回首,看到了正把狼面面具揭起一角的男子。
月光从侧颊上一径洒下,忽而明晰了一张明媚如灯的笑脸。
“公子。”鲤唤道。
“怎么只有你?王兄和焕呢?”他张望了片刻,然后问。
他眼睫轻触,面中却无多余的表情:“之前与大家走散之后遇上了长公子,此后又因人潮,与他分散了。”
“原来如此,我起先与焕走在一起,后来不过因为多看了一眼周遭的物件,就跟他走散了。”
“今夜果真热闹非凡。”他颇有些无可奈何。
“每年都是如此,而今年尤为人多啊……所以事先约好在塔下相见是对的。”他笑得并不在意,似是习以为常,接着又问道,“对了,你是否买了些什么?”
他摇头,之后见那公子不解地蹙起了一道眉:“于是你就一直在街市上跌跌撞撞地走着?”
鲤静了片刻,然后回答:“是的。”
“那多没意思,我可买了个东西给你。”
鲤奇怪地看着他,然后他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羊脂玉的带钩。
那玉带钩的表面如月色般清透光洁,修长微弧的形状上,缠着一尾鳞细可辨的锦鲤,弯曲着犹自延伸出舒展的姿态。
“……带钩?”鲤对于他为何要买这样的物件有些不解,“而且,又是鱼……?”
“送你的东西,若不是鱼,难不成该是猫?”
鲤的唇线浅淡地匀开。
他声若丝绦地说:“多谢公子……可为何,要买带钩呢?”
“簪子太女气,怕你不喜欢。胭脂布匹就更……我平日里多送女子物件,不知有什么是可赠予男子的,而对于府中为你添置的物件,也一时想不到缺漏了什么,所以随意买了。尽管这做工,远远无法与宫中所制的物件相较。”公子宴散漫地笑着。
鲤面上没说什么,心中却暗自滑过了一丝念想。
他念着以带钩赠人,颇有些暧昧的意蕴,然而那公子素来是这样的做派,倒也无需放在心上。
月下的他又浅淡地笑了一瞬,容颜中似乎浅浅的笼着在雪底暗自浮动的沉香。
宣于宴见了他那难得的柔和,便又生出了玩闹的心性。
于是他不顾那人来人往的视线,轻浪地伸出手缠上了他纤细的腰肢,随即亲昵地低眉,笑意顽劣地说:“看来夫人对这礼物还算满意,甚好甚好,为夫甚为欣慰。那么,夫人随为夫去寻兄长和那管家的去吧。”
此言一出,原本心性柔和下来的鲤霎时变了脸色,且又被他的举动挑出了一丝躁怒。
念起他贯来的无理取闹,他横眉,撩起狭长的凤目便以手推他,忿忿道:“公子,怎的又拿我来取笑?这街市上俱是来往的人,你竟……!”他甚是抵触地说着,脸颊在灯光的渲染下似乎些微泛红。
“嗯?夫人生气而又娇羞的摸样,也甚是美丽,惹人怜爱啊。”他得意地笑着,轻佻地用手指在他削瘦的下颚处一撩。
“你……!”他一咬牙便从瞳中迸出了怒意,倏地一掷袖便离了他,独自转身往人群里去。
“哎,别啊!玩笑,玩笑而已!”他突然收了容颜中的谑然,连忙伸手扯住了他。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如此,明知是闹着玩的,又生什么气呢?”宣于宴将他的身子扳过,不知悔改地笑个不停。
长发捎过颊侧,鲤怒意未消地掀起眼睫,无言地瞪着他。
“好了好了,这是最后一次,”宣于宴憋了一会儿才不再笑,然后努力稳住了容色,颇有些认真地凝视着他说道,“最后一次,真的。我不再跟你开玩笑了。别生气,好吗?”
鲤淡淡牵着唇角,方要出言之时,却闻一旁的商贩突然开口唤了起来。
“小两口要闹别扭也别挡在这儿啊,床头床尾的才适合吵架呢!而且今夜多少人和和美美,你二人有什么拗不过的居然吵起来了?”中年人忽然对宣于宴嘿嘿一笑,道,“快哄哄你家小娘子,说几句好听的赔几个笑,来我这摊儿上买些好看的给她,她转眼就不闹了。”
夜里虽灯火璀璨,但在人水马龙车马喧哗之地,他大抵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也不甚看得清他们容貌,便以为是夫妻不和,于是这样说了。
岂料鲤原本稍稍定下的心顿时一搐,瞬时便恼得脸色铁青,狠狠瞪了商贩一眼之后,猛地回身怒然而去。
“哎,等……!你真是帮倒忙啊大叔!”宣于宴情急之下焦急地追了上去,临行时还不忘回头扔下这么一句。
湖中五座相离的小岛之上已微微泛有火光,长空中连珠般的长明灯,映得秋日的寒夜尽是暖意。
塔下的宣于静央和辛垣焕一边等待着那两人的到来,一边欣赏着月下的风景。
时而有凉风自袖际拂过,漾那云裳层层如莲,耳畔,亦有渐次递来的花叶摩挲的细响。
湖畔,有的是黑压压的人影。四下里笑语喧嚣。
宣于静央淡然蹙额,接喋道:“那二人未免也太迟了些,已经开始燃火了。”
辛垣焕往街市那头望去时,在人群中辨别了许久,然后眼色一亮,伸手指到:“长公子,那应是鲤?”
宣于静央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见了一个一袭红衣的,手中持着面具的清瘦的人。
那红衣在夜里,如枫叶般单薄,却又如此明亮。
当鲤靠近的时候,辛垣焕微笑着招了招手。
红袖容易攫取目光,他凑巧向那边望,于是恰好捕捉到了他们的身影。
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辛垣焕身边的男子脸上之时,他忽地脸颊绯红。
念起此前种种,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面具再次遮在了面上,黑如子夜的眼瞳亦不敢造次地向那边游去,生怕会逢对方的目光。
长公子此时并未将面具戴在脸上,而落在鲤身上的视线,是一贯的温雅柔和。
“鲤,你走到哪里去了……?”宣于静央突然那么问。
鲤微微一顿,然后轻声回答:“没想到在人群中被撞了一下,就走散了,虽仍是在街市中,却找不到二位公子和辛垣先生。”
他心中忐忑,微微低抑着眼睫。他突然有些感谢面具的遮蔽,让对方无法看清自己的神色。
而后辛垣焕出言问他:“鲤可曾见了三公子?如今只差他一人而已。”
“他……”鲤听了这称谓便轻轻咂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