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翎翘起二郎腿:“你猜谁会赢?”
“那个女孩子。”
“喔。”
“她会赢吧?”我攥了把汗,实在不愿看到这样干净漂亮的女孩子被打得满地找牙。
徐翎不置可否,就在这时,比赛开始了。
短发女孩灵敏地躲过重拳攻击,一腿扫倒对方,然后重重踩在对方两腿间,壮汉直接疼晕,出局。
徐翎眯起眼睛:“看见了吧,别小看女人,输给她们会很惨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
几场肉搏战都在众人的沉默中开始,结束,地板不知擦了几遍,仍有未干的血迹,在这过程中,一个人的眼眶被打裂了,不知眼球能否保住,先前那短发女孩仍稳坐擂主的位置,可能因为她赢了足够多的场次,被允许下去休息。
早上还在阳光底下欢快地跑步,现在却不得不蹲在黑暗压抑的地下活动室里看如此暴力血腥的“表演”,我郁闷地撑着头,侧脸观察徐翎,他但凡眯着眼睛,面无表情,便是见猎心喜的表现,此刻心里不知怎么热血沸腾兴高采烈跃跃欲试呢。
我知道徐翎很厉害,至于厉害到什么程度,大概打遍我们村无敌手吧。
可是这里都是些什么人,全国各地,额不,似乎还有外国人,单看他们身手,无一不是行动极敏捷,拳脚极凶狠的,丝毫不给对手半点余地,这种违和感不知从何时产生,总之,我看到这样的“比赛”,完全联想不到它和精神武学有什么关系。
至多,也就是杜严昨天教训那帮青年时所说的“只会打架斗殴,根本不了解武学精神所在”吧。奇怪的是,在杜严遭遇了那样滑稽的事情之后,我竟然还会赞同他的立场,而不是眼前。
我闷闷地想,也许我对武学只是叶公好龙。
在我神游天外的时候,徐翎递过来一个汉堡,说:“吃吧。”
“这些人到底要打多久?”我接过汉堡,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是切磋。”徐翎看了下表,“大概还有两个小时,不出意外的话。”
黑暗中传来一阵议论声,提灯人从场中退开,灯光照耀下,一个颇有点眼熟的身影出现了。
“噢,那个人,竟然会来参加……”
“看来这次的赢家没有悬念了。”
“不一定,还是看看吧……”两个倒立的人边吃汉堡便交换意见。
我揉了揉眼睛,场上那个身影果然是那个小个子教练,难道他特别厉害吗?
徐翎贴在我耳边低声说:“你应该注意另一个,他外号叫‘三少’,真名叫库马玉。”
“他的姓好怪……”徐翎的气息弄得我耳朵痒痒的。
徐翎正色道:“库洛洛也姓库。”
“……”
这两个人的打斗似乎很“文明”,动作都极轻柔飘逸的,偶尔两手相接,也如太极推磨似的打个来回便罢,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我不禁想:这才是真正的武学。
“哼,花拳绣腿耍个没完。”徐翎在旁阴阳怪气。
“小兄弟,你这可就说错了。”倒立男一说。
“他们两人看起来轻松,其实稍不留意,就是内伤啊。”倒立男二说。
“切。”徐翎不屑。
“小兄弟,你这个态度可不好。”
“对啊小兄弟,光说不练还算男人吗?”
我立刻意识到了危险,作为一个自小习武没什么时间学文化课的单纯孩子,徐翎最吃的就是激将法。
不过,这回他倒是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只是二郎腿换了一边翘:“我只看见两个鸡婆在那边倒立。”
“小兄弟,你怎么出口伤人呢?”
“对啊,而且我们哥们儿是不屑参加这种小型比武的。”
好吧,这两人能一边倒立一边鸡婆也算奇葩了。
小个子教练最终认输,他是唯一一个败了还能自己走下场的人。灯光下,库马玉微微笑着,负手而立,白衣翩翩的样子,倒真有点像古代的大侠。
“喂,二哥!”耳边一声大吼,吓得我退开一步。定神一看,徐翎穿一件单衣,正把纪念衫塞给我,我赶紧接了,他分开人群,走上场去。
他、他就这么上去了?
然后我什么都没做,还给他抱着衣服,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
目光移向场中,库马玉笑容不改,向徐翎拱了拱手,我稍微放下心来,至少对手不是凶残之辈,就算输了,也不至于落下终身残疾。
“户县,徐翎。”
“长安近畿,好地方。”库马玉一抬手,“请赐教。”
其实徐翎是名副其实的黑户,父母不明,漂泊四方,逗留时间最长的一个地方,大约就是我们村了,他把那里当做自己的家乡大声报出来,也不奇怪。
我知道江湖人士是很重视出身地的,那是一个招牌,古代地域交通不发达,那些九州大地各处漂泊的人如果遇上一两个同乡,那种惊喜之情大约就像今天我们去国外留学,恰好碰到同省市的人一样。
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
徐翎出手毫不客气,拳风带起,虎虎有声,库马玉敛容应对,几回合过去,后排的人们纷纷站起,两个倒立的也站直了身子,我只好站在板凳上,勉强闯过攒动的人头看场中交手,事实上,我根本分辨不出他们如何交手,只见身形灯影交错几回,两人相对而立,按兵不动,接着眼神相接,绕场慢慢转动,我想到拳击比赛,但似乎又不大相同,至少他们没有跳来跳去——我承认我是门外汉。
门外汉不妨碍我比专业人士更紧张,生怕看漏了一点半点,徐翎就要吃亏。
只是,不得不说,徐翎那副自信的样子,还真是好看。
他长得本就秀气,脸上带了冷毅神色,仿佛作为一个高手的微风凛然不可侵犯,平时一笑俩酒窝的脸此刻板得平平的,橙黄色的灯光下,他就像一柄刚开刃的利剑,兼具初试锋芒的犀利与单薄。
他上场,只是想留下我。这个念头一升起来,再压制不住。他的愿望纯粹,而我顾虑重重,他想我们三个在一起,就像以前那样,可我却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推开援助之手。
“那什么,敢问这小兄弟师承何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纠结。
“不知道。”我干巴巴回答。
倒立男很不乐意,估计以为我搪塞他,其实我真不知道,徐翎的师父我只见过个背影,高手哪有那么轻易示人。
“嘭”的一声,我慌忙去看,徐翎站着没动,保持着出拳的姿势,库马玉退了两步,一拱手:“承让。”
“不需要你让。”徐翎摇晃了一下,单膝跪倒,很快又站起来,走向库马玉。
库马玉无奈一笑:“比武点到为止就好,小兄弟年纪还轻,还有大把时间……”
“废话少说!”徐翎吐了口淤血,反手一抹嘴,抬起下颌,高傲地看着库马玉,“算你有点本事,能见到老子压箱底的功夫。”
徐翎这么一说,在场的人如同被打了兴奋剂一般,一阵低声议论播散开了,几十双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场中,我紧紧攥住了徐翎的衣服,不知不觉手里捏了很多汗,又热又难受。
在观众的热切期待中,徐翎不负众望,长腿一扫,场中唯一的照明设备——提灯人的灯——哗啦一声碎了。
黑暗。
我听到有人叫嚷,有人砸地板,接着侧面一股大力推来,我的头撞在凳子侧棱上,我晕晕乎乎坐起来,活动室的门被打开了,外面楼梯间的光照了进来。
我赶忙扶着凳子站起来,寻找徐翎的踪迹,可惜前面人墙一堵,压根什么也看不见。估计很多人遇到了和我相同的状况,抱怨迭起:
“开灯啊!”
“电闸拉了!”
“灯,备用灯!”
疾呼声中,新的灯点燃了,库马玉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笑眯眯地说:“我输了。”
“搞什么鬼啊!这是名副其实的暗箱操作啊!”
徐翎冷哼一声,目光瞥向人群中起哄的:“还有谁不服,拳脚说话。”
“等等。”库马玉笑眯眯地走近徐翎。
“干嘛——?”徐翎警惕地看着他。
“你的师父不会是那人吧?嗯?”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介意我当众说出他的名字?”库马玉摸摸鼻子,掩住过分明显的笑意。
徐翎“哼”了一声。
“算了,给你一个忠告。”库马玉微微俯身在徐翎耳畔,说了句什么,徐翎一愣,库马玉直起身,向观众拱拱手:“库某已经认输,各位想挑战的,请吧。”说罢潇洒离场。
徐翎撂翻接下来十几个挑战者,毫无悬念地赢得了比武,他捧着奖品——《精神武学不好玩》和一封邀请函——闷闷不乐地走到我跟前。
“小兄弟,没看出来,有两把刷子啊。”倒立男一蹭上来。
“不知道尊师贵姓啊?”倒立男二一脸诚恳。
徐翎瞅了我一眼,问:“你怎么坐着都能负伤?”
“啥?”我摸摸头侧,能看出来?
“算了,反正我赢了,”徐翎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得留下来。”
、第五章
“你听我说,不要激动好吗?”
“我为什么要听你说?你压根就没顾虑过我的心情!”我甩开杜石淙的手,指着招待所房间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行李,“我什么时候同意你动我的东西了?我不管你有多大能耐,请你不要把手伸到我的生活里!”
我拽起一个箱子,往门口拖,杜石淙看着我没动。
“我会把这些东西自己运回去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要不然我就翻脸了。”我伸手拉开门,正撞上徐翎。
“大哥,二哥。”徐翎兴冲冲地打招呼,见我们脸色不善,才收了笑容,“你们怎么回事?”
“安之要走。”杜石淙言简意赅,说完看着我。
“二哥,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前天明明说好了,如果我赢了……”徐翎委屈。
“停,停!”我立刻打断他,“那是你单方面打赌,跟我没毛关系。”
“二哥……”
“徐翎,你出去一下,我跟安之说。”
徐翎在杜石淙面前总是十分听话,他这个年纪,逆反心理最重,没见他服谁的。杜石淙身上天生带着一种气势,一般人在他面前都会有些紧张的。我想,就这一点而言,我也算不得一般人了。
“我本来以为话说到这份儿上,你不至于还一意孤行。”徐翎带门出去之后,杜石淙沉下脸,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接过来,“总不会是我的退学证明吧?”
“看看,看看你就知道了。”杜石淙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容,好像隐藏在草丛里的猎豹等待猎物进入追击范围。
我抽出信封里折得整整齐齐的一张单子,打开,触目所及,是各种化验数据,抬头白底黑字写得清楚“西京医院放疗科”,下起一行是我父亲的名字。
“这是……什么?”我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的数字、字母、一笔一划都生了重影,交织成一团乱麻,分辨不出个所以然来。
杜石淙没有回答。
“我爸还好吗?”我攥住纸,看着杜石淙的脸,而他面无表情。
这是我淡定了半年之后,第一次露出心底的恐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顷刻充满了大脑。杜石淙总不至于因为这个来要挟我吧?这看起来像是他能做出的事情,可是我有什么值得他要挟的呢?不,不,我们好歹是一起长大的结拜兄弟,他一定会帮我的,只要我求他,他不会不管,也许他只是不喜欢我隐瞒他?
我观察着杜石淙的表情,不敢漏过一丝一毫。
杜石淙突然笑了,笑得很假:“伯父很不好。”
很——不好?我懵了,很不好是什么意思?怎么个不好法?我茫然转过身去,手里沉甸甸的,回头一看,原来行李箱还抓在手里,我放开行李箱,拧开门。
“你知道么,我很讨厌你这样。”杜石淙的声音冷冷从背后传来,激起我一层鸡皮疙瘩。
我慢慢转身,看着墙角,我知道他还会继续说。
“你除了逃避,还会干什么?你回去能怎样?你那千把块钱能干什么?”杜石淙冷哼一声,抱臂看我,“告诉我,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知道我的计划很荒谬,很幼稚,我等着他毫不留情的嘲笑和否定。
杜石淙很久没说话,他的腿开始移动,然后在床边坐下,拍了拍身旁的空地:“过来。”
我乖乖走过去。
“坐。”
我乖乖坐下。
“一个胃癌晚期的人等不了四年。”杜石淙放缓了语气,他抬起手,我感到一片温暖覆在头侧,他说,“他能撑半年已经是个奇迹了,如果你有点胆量,上网去查查,所有资料都会这么告诉你。”
“所以呢?”我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要抖得太厉害。
“所以,你要准备好接受最坏的结果,而且,你的生活必须继续。”
“是吗?”
杜石淙摸摸我的脸:“好了,不哭。”
我忍不住想要去抱着他嚎啕大哭,就像小时候我被人欺负他替我出头时那样,可是我不能。
“那我妈……”
“伯母很好,她只是不愿离开老家,要不然我会接她过来这边的。她请我照顾你。”
在沉默中,我混乱的思绪终于渐渐沉淀下来,我摇摇头,小声说:“对不起,我还需要时间想想……”
“好吧,那我先出去了。”杜石淙说完,停顿了一下,起身离开。
与杜石淙谈完的那天下午,我坐上回家的飞机,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却没有任何新奇的感觉,我只是坐在那里,等着起飞,等着降落。从机场到家里还有一段路程,随着景物渐渐熟悉,我才真正醒悟过来,我确实是回来了。
这个地方充满着愉快或不愉快的回忆,而因为我的逃避,它已经成为心里的一根刺,不能看,不能提,现在每迈出一步,都觉得有风在阻拦我前进,风像一只无形的手,而我必须往前走。我想趁我还没有被悲伤和恐慌蚀空精神支柱之前,我必须做一个决定。
我在医院的走廊上看到坐在许多病患家属中间的妈妈,她正在向另一个门口张望,我只看到她的背影,然后,她转过来了,笑着冲我挥手,她的脸有些浮肿,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起了改变。每分每秒,每个人都在改变,一旦分开,就是永别。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妈妈在我耳边念叨,无非还是那些小事,穿衣吃饭,她似乎也说到了爸爸的病情,她说“不用太担心了,妈在这儿看着就行了”,其实,她去年也是这样搪塞我的,在世态纷杂的变化过程中,有些东西还是不变的。
我在医院陪床陪了一个星期,爸爸始终没能跟我说一句话,有一天早上醒来,爸爸正微笑着看窗外,有两只鸟儿在窗外树枝上叽叽喳喳地说话。
“念念,你来了。”爸爸说。
我的名字连名带姓读常被读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