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的神情异常诚恳,不似作伪,因而问道:“大少奶奶于你,有什么恩德?”
他叹口气,说道:“前些日子,我迷上服食一种叫‘罂粟膏’的东西。这样的东西,人服食后,眼前会产生很多幻象,觉得十分舒服,飘飘欲仙。久而久之,欲罢不能,而且服食的剂量会越来越大。这种东西实则是一种慢性毒药,天长日久地服食,人就会被变得骨瘦如柴,浑身无力,神志不清,就如同生了一场大病般。而且,最严重的,还可能会因此失去性命。这种害人的东西,价格十分昂贵,为了服食,我几乎倾家荡产,娘子带着儿子弃我而去。我天天向老夫人请病假,引起老夫人的不满。若不是因为我在沈家几十年,老夫人说不准就辞退了我。”
庆叔边说边不停地叹气,“后来,我再也没钱去买‘罂粟膏’,又被折磨得不行,便想到了死。我都把绳子挂到柴房的梁上了,却被大少奶奶发现了。她知道我的窘况后,非但不曾落井下石,反而把老夫人送的镶金护套和别的几样首饰拿去当掉,得来的银子让我拿去看大夫。我悔恨交加,听从了大少奶奶的话,终于戒掉了‘罂粟膏’。大少奶奶又给了我一些银子,让我把房子赎回来,把妻子儿女接了回来。后来因为镶金护套的事,还几乎害得大少奶奶受罚。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把我的秘密说出来。小少奶奶你说,像大少奶奶这般的好人,天下哪里有?她若不善良,没有情意,谁能够相信?”
我点点头。的确,若是庆叔自尽时遇到的是梅娆非和岑溪弦,那么如今世间可能已没有庆叔这个人了。柳雨湘心肠善良,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庆叔说他服食“罂粟膏”后“变得骨瘦如柴,浑身无力,神志不清,就如同生了一场大病般”,我总是觉得这样的症状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于是笑笑,不再多想。
庆叔打开门,我进入地窖。地窖里寒气森森,冷得不似在人间。柳雨湘正瑟缩在角落里发呆,她的身上盖着一床棉被,边上还有一杯热水,想是庆叔送来的。那个叫萧笑的年轻人,则站在一边,大喊大叫,直嚷着自己是冤枉的。
见到有人进来,柳雨湘的眼皮都不曾抬一下。那个萧笑反而像见了救星一般,嚷着要出去。我心里说:这个萧笑,和我那个明月欣儿还真是天生一对的活宝。若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他定然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可是如今的情形,反而让人倍感凄凉。
我走到柳雨湘的面前,轻轻喊了一句,“姐姐。”柳雨湘漠然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说:“事到如今,你都知道了,还假惺惺的来看我做什么?”
她口中的“都知道了”自然是指桃木人事件和伪造书信事件。我柔声说道:“姐姐,我是知道了,可是我更知道,这一切全是那些人陷害你的。你对相公如何,我还能不清楚么?”
柳雨湘盯着我看了半晌,一瞬间,我竟觉得她目光中有凌厉的东西。但是只是一恍惚的工夫,那种东西便消失不见。灯影摇曳,我几乎失笑:这种地狱般的地方,竟然教人产生这样的错觉。
柳雨湘依旧是平日里那楚楚可怜的神态,她握着我的手,柔声道:“好妹妹,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以后,相公就拜托给你啦。”
“姐姐,”我心里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相公不能离开你,一定要你来照料,他的心里才会快活。你就听庆叔的话,赶快离开这里吧。只要活着,总有办法昭洗冤情。若是你有什么不幸,教相公情何以堪?”
柳雨湘银牙一锉,说道:“我不走。我若是走了,就是畏罪潜逃。我是宁愿死,也不愿背负这样的罪名。”恍恍惚惚的灯影中,柳雨湘的神情分外坚毅。
我心中暗暗叹口气,心知劝她无望,却也明白她的心志。是以,我说道:“姐姐,我一定会尽我自己最大的力量救你出去。”柳雨湘点点头,目送我离去。我走出地窖,还听到那个萧笑在大叫着:“放我出去,你们这些糊涂蛋……”
雷声轰鸣,暴雨依旧倾盆。长夜漫漫,风雨如晦,要救出柳雨湘,我,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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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长夜何漫漫(下)
想来想去,我觉着这件事,只要老夫人肯网开一面,柳雨湘就能得救。老夫人不是不精明的人,她现在是在气头上,做出的决议难免偏激。若是能把整件事情无数的巧合给她好好分析一下,或者她能想明白,就此放过柳雨湘也说不定。想到这些,我不再犹豫,转身向老夫人的卧室走去。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觉着她的心中定然也是波澜起伏,思绪万千,不能入睡的。
风雨凄凄中,院子里纸糊的灯笼都成为团团废纸,四处飘零。唯有正堂前的两盏琉璃灯,还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芒,远远看去,恍若幽冥鬼火。
拐进正堂边上的那进回廊,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正咧着嘴向我嘻嘻笑着。我一时之间还以为遇见鬼了,唬得身子顿了一顿。静下神来,定睛一看,才发现站在我面前的赫然是菊妈。此时,她的神情既不同于以往的趾高气昂,也不像在老夫人身边时的八面玲珑。她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笑容,暗夜里看起来,颇有些近乎癫狂。
见着我,她瞪着我看了两眼,说道:“小少奶奶,你要去见老夫人,帮柳雨湘昭雪冤情么?”
我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地说道:“请菊妈妈通融。”
“我通融?哈哈哈;你以为我守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会通融么?我处心积虑地做了那么多,才等到今天,你以为我会通融么?”菊妈的面孔扭曲得十分难看,眼神有些闪烁不定。
我仍然淡淡地说道:“请菊妈妈通融。”
“通融?又是通融!哈哈哈,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听的笑话。不单是柳雨湘要死,沈洪要死,就是你,冷九容,也不能活在这个世间!“菊妈指着我厉声道,歇斯底里,声嘶力竭。但是雷声乍起,她的话很快被淹没无际。她的神态,却是癫狂未减。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道:“菊妈妈,你失态了。”说完转身就走。菊妈既然在这里守着,纠缠下去也是徒然,我就没有必要再继续了。
我走了几步,听到菊妈在喃喃自语,说道:“明天,就是福儿的二十八岁生日啦。柳雨湘的死,对他而言,是最重的厚礼。福儿,福儿……”我的心里有些疑惑:福儿是谁?可是二公子沈福么?沈福明明才二十七岁。到底是哪个福儿,与柳雨湘有如此大的深仇大恨,居然要柳雨湘以死来补偿呢?我想来想去,始终想不明白,于是放弃去想。也许,今晚菊妈受了什么刺激,说话才颠三倒四的。她也不年轻了,脸上*一般的褶皱,扑扑洒洒绽放开来。她跟随老夫人几十年,仍是伶仃一人,机关算尽,自己却一无所得。这,也是个可怜人。
老夫人是不能找了,唯一可以寄予希望的,便是沈洪。上次我被诬陷盗宝,沈洪尚且信我救我,何况是他相濡以沫,喜爱备至的柳雨湘呢?
见到沈洪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到底又迟了一步。沈洪的光景,一直不太好,然而却总有清醒的时候。但是如今,他是完全昏迷的。无论怎么喊叫,都睡得死气沉沉,生机全无。一刹那,我心里有些惊惶,于是用中指去试探他的鼻息,却发现他气息尚存,而且安详。屡唤不醒,多半是教人喂下了安眠类的药物。
我呆呆地坐在沈洪床前,坐了半天,心中紊乱不堪。现在唯一可以救柳雨湘的,还有冰儿,但是她天明才能回来,时辰未定,而明个儿一早,柳雨湘和那个叫萧笑的,就会被人以“奸夫*”的罪名,押送到沈氏宗祠,等待游街示众和浸猪笼。
我到底该如何做,才好呢?我坐在沈洪的床前,想了良久,任凭窗外冷雨潺潺。待得我稍微回转过神来,向窗外看去,天色,竟已大亮。
明月欣儿开始在外面呼喊我的名字,仿佛很急切一般。我打开房门,向外面道:“有什么事么?”
明月欣儿见我从沈洪的房间里出来,嘴巴先是张成了一个鸡蛋形状,接着才大嚷道:“小少奶奶,大事不好啦。”
我的心一沉:难道这么早,柳雨湘就被押去宗祠了么?
明月欣儿见我不说话,气急败坏道:“我说我的小少奶奶,你还真沉得住气。冰儿表小姐今个儿回不来啦。”
我的脸色一时也变得很不好看,沉声问道:“为什么?”
“还不是昨个儿那场大暴雨,给耽搁了事情。老天爷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快过年了偏偏还下这么一场大雨。”
明月欣儿的话,几乎说到我的心坎中。柳雨湘的事,对她而言,不正是晴天霹雳,当头暴雨么?
欣儿虽然说气话来,老不着调的,我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大雨又一次冲垮了眉头山的山路,冰儿和陈叔定然是在那里受阻了。
如今,能救柳雨湘的冰儿竟然也赶不回,那该怎么办?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肩头硬了起来。既然没有人可以指望依靠,这件事,只能靠我自己。
我有了这个主意,心里反而镇定下来。我侧着头想着,想了一会儿,吩咐欣儿道:“你赶快跑到我家,偷偷把我爹给找来。动作一定要够小心,别被人发现。”
欣儿一拍胸脯,嚷道:“不就是不被人发现么?包在我身上就是。”我斜了她一眼。她才意识到自己嗓门大了些,不禁摸摸头,笑笑,转身就跑。
“记得带伞!”我提醒她。
她回过头来朝我做了个鬼脸,叫道:“早已不下雨啦。”我现在才恍然发觉,冷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停去。雨后的冬青,格外苍翠欲滴。小园里的一株白梅,竟然在一夜寒雨后,吐蕊绽放,暗香扑鼻。远远看去,如同团团白雪一般,却不掩姿容苍郁,傲骨嶙峋。
长夜漫漫终有时,梅花雪后更芬芳。我已经知道,我该怎么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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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同心生死劫(上)
刚打发走明月欣儿不多时,沈家的院子里已经喧闹起来。我看看时间不早,于是稍加梳洗,赶去向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还未曾起床,沈福、沈齐、梅娆非、岑溪弦却都早已候在正堂。除却沈福正怡然自乐地逗弄着黄雀儿,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外,旁人面上都透着掩饰不住的得色。
见到我,梅娆非笑着嚷道:“哎呀呀,小嫂嫂,你也是来看大嫂和她的野男人游街示众浸猪笼的么?那想必一定很精彩。”岑溪弦凑上前来,似笑非笑道:“小嫂嫂自然是来瞧热闹的。柳雨湘这一死,受益最大的,自然非小嫂嫂莫属。小嫂嫂说不得从此就扶了正,麻雀变凤凰了呢。”面对她们的冷嘲热讽,我只是不卑不亢地回道:“我也没有什么得益的,得益的想必是那些心怀阴谋诡计,处心积虑陷害别人的人。”梅娆非、岑溪弦闻言脸色略变,唯有沈齐面不改色,深藏不露。
接下来,堂中是令人窒息的安静,静得就如同一潭死水一般。
过了半个多时辰,老夫人才被菊妈扶着出来。与昨个儿夜里的近乎癫狂不同,菊妈又恢复了以往颐指气使的神气。反是老夫人,一夜之间,头发居然白了一小半,仿佛一下老了十岁一般。我见着了,心里忽然觉得莫名凄凉。
请安的时候,老夫人几乎面无表情,谁也不能看透她心中所思。许久,她才轻轻叹口气,命令道:“齐儿,你带人去把柳雨湘和……和那个养蜂人押到宗祠去,我随后就到。”沈齐答应着去了。我们陆续地离去,我走出正堂,回头看去,发现老夫人仍是那么呆呆地坐着,一动也不曾动。她头上一夜生出的白发,在穿堂而入的冷风中瑟缩。
我回去沈洪的房间,他仍在沉沉昏睡,一点儿醒来的迹象也没有。我轻轻为他掖起被角。这个被我唤作“相公”的始终陌生的男人,他的身子愈发地瘦弱,干柴棒一般。脸色蜡黄中带着灰败,仿佛随时会一命呜呼一般。
我的心里,忽然记起庆叔说过的几句话。他曾经说过长时间服食“罂粟膏”后,人会变得骨瘦如柴,浑身无力,神志不清,就如同生了一场大病般。而且久而久之,还会因此失去生命。他说的情形,与沈洪的症状何其相似?可是事实上,冰儿曾经把沈洪食用的药物拿去药店检验,并没有发现不妥的地方。冰儿是不会说谎的,可是眼前的沈洪却……我不禁十分疑惑起来,心里茫然难解。
不过如今,我已经没有过多的时间可以等待,因为柳雨湘即将被送入宗祠,我必须尽我最大的能力,想办法救她。
就在此时,房门被“彭”的一声推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我抬头望去,却是明月欣儿。她边进门边抚摸着胸口气喘吁吁道:“小少奶奶,你爹……老爷……他已被我请来了。可累死我啦。还有,还有……我看到二公子他押着大少奶奶还有那个男人,一起往宗祠那边去啦。你快想想办法哪!”
我心里一惊,道:“你把我爹爹带进沈家来了么?还有谁看到你跟我爹爹在一起?”
她白了我一眼,嘟囔道:“你以为我明月心儿缺心眼么?我自然是把你爹藏在一个没有人看到的地方。这是个秘密,当我不知道呢?真是的,小看我。”她边说着边鼓起腮帮子不理我。
我顾不得与她多辩,拉起她的手,说道:“速带我去见爹爹。”
明月欣儿边做了一个十分无奈的表情,嘀咕着,“你当累死人不偿命哪你。”边带着我往外走。
一路上,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偶尔见到几个粗使丫鬟和下人,我知道老夫人已带着家里管事的一干人去宗祠了。我猜测她因怕我看到柳雨湘的下场,同类相伤,故而没有喊我。
明月欣儿做事,果然是极为稳妥的,我爹此时,正在拐角的一个小巷里等着我。这条巷子,平日几乎没有人行。见着我,爹大叫道:“女儿哪,我想死你啦!”说着就做出一副十分深情的表情来。
我懒得揭穿他的花样,说道:“爹爹,我有急事找您帮忙。”
“你说吧,好女儿!”我爹几乎要嚷起来,“只要能为女儿做些什么,做爹爹的我肯定是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哪。”
我又气又笑,把我爹拉过来,附耳把我的想法说了一遍。我爹听完后,面色大变,叫道:“女儿,这可不好吧?万一被老夫人或者别的沈家人发现了,你岂不是荣华富贵全都没啦?这事不妥当哪。”
我瞪了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