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菊妈把在大门前,大声吆喝道:“新娘子快点儿跨火盆,误了吉时,老夫人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哪!”
有个穿着大粉雏纱裙的少妇,向菊妈说道:“菊妈妈,这个火盆太大些了吧。若是新娘子一不小心,有所损伤,那该如何是好?”说话求情的人是沈洪的元配正室柳雨湘,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
菊妈把眉一横,斜了柳雨湘一眼,嚷道:“这是老夫人的意思!小门小户的女人,身上尽是不三不四的东西,要想进我们沈家的大门,自然得把身上的晦气除干净才是。若是伤了人,自有上好的烧伤药来治。要是晦气不除,鬼魅进门,谁担待得起?我说大奶奶,您就消停会吧。今个儿大公子大喜,您心里就是万般不爽利,也别把气往我身上撒!”
听得菊妈指桑骂槐,柳雨湘眼泪都快出来了,她强忍着不再说话。当下有丫鬟仆妇们劝着:“菊妈妈消消气,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当下菊妈才又得意起来,扯起大嗓门喊道:“新嫁娘快些跨火盆啦!”
我站在火盆前,咬了咬牙,闭上眼睛向前大步跨去。许是我平日经常在野地里追逐野鸡的缘故,腿脚十分灵便,那冒着红红火焰的大火盆,竟然被我有惊无险地跨了过去。
当下有一些看客忍不住为我拍手叫好。这时候,我看到柳雨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那个菊妈的脸上,变得十分难看。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在这场婚礼上所受到的一切非难,并不是沈老夫人的主意,而是那个菊妈的刻意安排。菊妈的名字叫紫菊,是沈老夫人的陪房丫头,与她一起陪嫁到沈家的还有一个丫头,叫翠兰,也就是现在的沈三公子沈齐的生母。
沈老夫人生性强势,她嫁到沈家后好几年,沈老爷一直十分惧怕于她,心里很是失意。这时候,温柔可人的翠兰的出现,弥补了沈老爷心中的空虚。生性懦弱的沈老爷不惜和沈老夫人闹翻,坚持娶了翠兰做二房。可惜翠兰生了沈齐后没多少年,就去世了。沈老爷因为思念翠兰,抑郁成疾,没过几年,也撒手人寰。翠兰的事,一度让沈老夫人备受打击。
翠兰是跟她一起长大的,紫菊是后面来的,她自小就和翠兰十分亲厚,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但是正是这个妹妹,让她失去了丈夫的疼爱。她对翠兰的恨意与日俱增,哪怕在翠兰死去后依旧弥久难消。相反,从此以后,她十分倚重起紫菊来。沈家的一切事务,事无巨细,她都交给紫菊打理。就是沈家的三房儿媳妇,有时也要看菊妈的脸色行事。柳雨湘生性善良耿直,并不会像梅娆非、岑溪弦一样巴结菊妈,因此经常受她排挤、打击。
为沈洪娶妾,是菊妈的主意;在婚礼上刁难我,依然是菊妈的主意。她想做的无非就是让我知难而退,明白她菊妈的厉害,而后投入到她的阵营,为她所谴,帮她对付她看不顺眼的大少奶奶柳雨湘。可惜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我想,纵然我知道了,我也未必会接受她的非难。我冷九容虽然天性薄凉,但做事从不违背良心。
第三回 平地生波澜(1)
无论如何,沈家的大门我总算是跨进去了。
沈家是大户人家,风光派头自然与众不同。单是门口六尺高的精雕细琢的石狮子已让人为之一叹,宅院里的排场更是令人惊奇不已。
一进门,迎面而来的左侧是一座缠绕着绿衣藤萝的假山。假山虽小,却是雕峦叠嶂,奇峰怪石,别有一番景致。右侧则是一个池塘,池水滢滢生碧,碧荷簇拥相倚。中间是一扇紫檀大理石架子的龙凤呈祥的浮雕屏风。再往前走,穿过曲曲折折的抄手回廊,便是沈家正堂。
清秋肃杀,西风萧冷,我的心一如这凋零的季节。深宅大院,一入深似海;回首萧郎,已然是路人。唉!绿荷多少夕阳中。知为阿谁凝恨、背西风。
迈进大堂前,有喜娘为我重新盖上大红盖头。菊妈的声音再一次趾高气昂地响起,“新娘子进堂前,行三跪九叩大礼,向老夫人夫人们请安!”
这样的习俗,在当地是不曾有的,自是那菊妈又来难为我的花招。我不卑不亢,方要下跪,只听得柳雨湘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柔声说道:“老夫人,外面秋风萧瑟,九容妹妹身体单薄,地板寒凉,这跪礼不妨免去吧。”
话音刚落,有个尖厉的声音抢答道:“沈家是大户人家,哪能像一些小门小户一般……”后来我知道,当时抢话的人是二少奶奶梅娆非。她的话还没说完,沈老夫人已然说道:“就依湘儿所言吧。”
老夫人发话,菊妈自然唯命是从。于是,她忙装做好人,抢先扶我进门。
沈洪病得厉害,根本没有法子行拜堂之理。沈老夫人精明过人,坚决不肯依照风俗,让小叔子代替大哥行礼,免得日后叔嫂生情。是以,我抱着沈洪的衣服,行了三拜之礼。自古以来,只听过新娘子冥婚之时,抱着夫君的灵位拜堂,却未曾有谁家夫君在世,就抱着衣服拜堂的。我的心里只觉嗖嗖地凉,总觉这必不是好兆头。
礼毕,有下人把沈洪的衣服收走。接着,大管家庆叔向我宣读了沈家的六十条家规,无非是“出嫁从夫,孝敬公婆”之类。
接下来的礼仪,是敬茶。按照规矩,我只需要向沈老夫人和大奶奶柳雨湘敬茶即可,但是菊妈却捧出了四杯茶,笑容满面道:“姨奶奶,请依次向老夫人、少夫人们敬茶。咱们沈家家大业大规矩大,敬过这杯茶后,姨奶奶就是沈家的人了。姨奶奶切切要好好孝敬老夫人、全心全意地照顾大公子,早日为沈家开花结果,生个大胖小子!喝过这四杯茶,一定是婆媳敬爱,夫妻和美,妯娌和睦,和和美美!姨奶奶请敬茶罢!”
我实在想不通丫鬟出身的菊妈哪里去学得这么一副如璜的巧舌。然而她的一番话无疑得到了老夫人极度的欢心。我只得含笑点头,跪下,从她手中,接过第一杯茶,高举过头上的鸳鸯髻,奉到老夫人面前,恭谨道:“请老夫人喝茶!”我低眉敛目,眼光扫过严丝合缝的大理石地砖,砖上的喜鹊报喜图案散发出明媚的光辉。
半晌,我手中的茶,仍是没人接。我诚惶诚恐,仍是把茶杯高高举过头顶,动也不动。又过得许久,沈老夫人才接过茶杯,饮毕放下。她微带赞赏地说道:“九容虽出身寒门,年纪又小,为人却是稳妥,礼仪也甚周全。我这里有块九转海棠玲珑玉,是不值什么银子的,不过好歹是我出嫁时母亲送的。今个儿我就转送给你,愿你能恪守妇道,好好照料洪儿,辅佐湘儿。千万不可做出什么对洪儿不利、对沈家不利的事情来。”
第三回 平地生波澜(2)
我低眉顺眼,诚惶诚恐地接下老夫人的玉佩,细声说道:“多谢老夫人厚爱。九容一定谨遵老夫人教诲。”
待得沈老夫人微笑着点点头,我方在心中长长地舒缓一口气。这沈老夫人,果然是精明之极。先是以不接茶水看我是否小家子气重,接着又给予厚赏,同时恩威并施,步步为营,环环相扣,让我不得不叹服。不过,她的九转海棠玲珑玉,我是极不愿收下的。被迫嫁入沈家为妾,非我所愿。既然嫁入,我便不在乎是否枯守活寡,只想可以明哲保身、平平安安、无风无澜地终我一生。世家大族,原是有很多的恩怨纠纷,我并不想掺入。然而事与愿违,过门第一日,我便引得菊妈不快,同时沈老夫人的赞赏和厚礼,必定引得诸人嫉恨。看来我在沈家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好过了。
接下来是给大奶奶柳雨湘敬茶。她接过茶杯,啜了一小口,拉着我的手,左看右看了好一会儿,才温言道:“九容妹妹年纪虽小,却难得容貌又好,举止又端方。姐姐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唯独这个翡翠镯子,是前年我过生日的时候,相公送的。今日就借花献佛,送给妹妹,希望妹妹喜欢才是。”
我推搪道:“这么珍贵的东西,九容不敢收。”
柳雨湘笑道:“从今往后你我姐妹共侍一夫,二人同心,几世修来的福分,还分什么你我?妹妹若不嫌弃,就收下吧。”我这才收下了。
给梅娆非敬茶的时候,她面上的表情有些不屑一顾。她冷冷地翘起戴着黄金指甲的小指,接过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站起来说道:“老夫人,我听到敏儿在哭着找我呢,我该去看看她了。”我早就听说沈家三房子嗣中,唯有二公子沈福育有一个女儿,想来便是梅娆非口中的敏儿了。
沈老夫人当即面上变色,冷冷地横了梅娆非一眼,不曾说什么。菊妈立刻教训道:“二奶奶向来是最晓事的,今个儿怎么这般不长脸?现下儿大公子娶新奶奶冲喜,自然是新奶奶为大。二奶奶若是还惦着敏儿小姐,岂不是让大公子没脸,让新奶奶没脸,让老夫人没脸?”菊妈三个“没脸”说得梅娆非额上冷汗涔涔。在沈家,得罪了沈老夫人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她这才知道,自己一时负气可能带来的是什么样的后果。但她仍然嘟囔道:“我对老夫人,自然是十分孝敬的,才不像某些小户人家出来的人不三不四……”
“够了!”隐忍不发的沈老夫人终于发话,声音不高却威严十足。我分明看到梅娆非的身子陡然颤了一颤,坐回了位子上。然后,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盒,发狠般摔给我,嚷道:“新奶奶,这对锁子金环送给你,但愿苍天保佑,你为大哥带来福音,让大哥不但死不了,而且还能和你生下麟儿,为沈家……”她的话还不曾说完,便自觉地住了嘴。毋庸置疑,她失言了。或者,她心里无数次地咒沈洪早些死去,好教她夫妻两个继承家业。但是,她实在不该讲出来,尤其是在今个儿,在沈老夫人的面前。
沈老夫人的脸色早已变得铁青铁青,如同青铜蜡像一般,她眼中的冷漠如同利剑,刺得梅娆非浑身颤抖不已。
梅娆非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跪倒在地,自个儿扇自个儿的耳光,连着扇了二三十下,边扇边痛哭流涕,声泪俱下,“求老夫人饶恕媳妇。媳妇一向心直口快,口不择言,请老夫人恕罪!媳妇儿愿意向新嫂嫂赔礼道歉!请老夫人饶恕!”
待得梅娆非的脸都肿得老高老高,沈老夫人才冷冷说道:“好了。把二少奶奶带去祠堂思过三日,让她自个儿好好反省反省吧。菊妈,这三日里,每天让厨房的人只送一顿饭罢。老二,这样处罚你的媳妇儿,你可有什么话说?”
身材臃肿的沈福忙不迭地跪下磕头道:“老夫人英明。是媳妇儿自作自受,老夫人这样处罚恰到好处。”
沈老夫人的脸色如同寒冰一般,指着梅娆非说道:“今个儿给洪儿娶妾冲喜,你这个悍妇却在这儿造谣生事。若是日后洪儿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拿命来还!”
梅娆非终被带下去了。堂中诸人都噤若寒蝉。
菊妈边给老夫人顺气,边笑着说道:“老夫人,何苦跟孩子们生气呢?今个儿是大公子的好日子,您若是气到自己,大公子知晓了,心中该有多么不安。”
菊妈当真是个厉害的角色,老夫人听了她的话,神色果然缓和了良多。她这才记起我,微笑道:“礼仪继续吧。九容,难为你了。”
我低下头,淡淡地说道:“九容不敢。”然后接了茶杯,奉到三少奶奶岑溪弦面前。
岑溪弦笑靥如花,双手去接茶杯,边接边笑着说:“这可是折杀我了。新嫂嫂,快请起罢。”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的指尖刚触到茶杯,立刻把茶杯一推。茶杯自我手中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茶水溅落满地,弄得我满身都是。
岑溪弦忙说道:“九容嫂嫂并非是有意打落茶杯,想是今个儿折腾了这大半天,也极倦了。”
她边上盛装而坐的一个女子却小声嘀咕道:“果然不是大户人家出身的,竟连个茶杯也端不稳,落杯既是落悲,这满屋子的喜气,竟全被冲走了。”
“溪苑,新嫂嫂是无心之失,你怎可以乱说话?”岑溪弦责备道。
也是后来,我方知道,那个被岑溪弦称为溪苑的女子,原是她的胞妹岑溪苑。她嫁给了山东织造司的公子方舒寒,今个儿是特意来观礼的。
我心里自然明白,茶杯是被岑溪弦扫落的,然而当时谁会注意到呢?整件事情,摆明了是她串通胞妹来陷害我。我即便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还会落下个搬弄是非、诬陷她人的恶名。她的手段果然比梅娆非厉害得多。
屋子里异常安静,静得人心里发慌。岑溪苑的话,想来是每个人都听到了的。沈老夫人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岑溪苑是客,自然不能苛责,而且,她也并非始作俑者。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打翻茶杯、冲走喜气的我的身上。有些人脸上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却苦于无计可施,像柳雨湘;而更多的人,则是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我。
第四回 往梦似曾见(1)
这种时刻,我纵是有千言万语,也不能说的。我若是说了什么,就显得自个儿不但知错不改,还满口切词,没有规矩了。我匍匐在地上,低声说道:“九容不懂事,摔碎茶杯,请老夫人训诫。”
未待老夫人说话,已有个清脆明朗的声音说道:“九容嫂嫂何罪之有呢?大哥哥的喜事,姨妈也不等我,总算好歹教我赶上了。”随着声音,一个人影闪到我的面前。
大堂里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真切,可这个女子却如此肆意,我忍不住抬头偷偷看去。此时,那个女子也正睁大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她约莫有十六七岁,是个样貌寻常的女子,唯有一双眸子,灵澈清雅,横波盈盈,煞是好看。
她端详了我半晌,拍手笑道:“好个标志得体、灵气逼人的嫂子!姨妈,您和大哥哥都有福了!”
老夫人的面色缓和了好些。岑溪苑却不依不饶地道:“一进门就先落杯(落悲),也不见得是什么福气。冰儿妹妹别是看走了眼吧。”
“溪苑姐姐你这就不懂了。你不曾四处走动,是不知道这个的。”那被唤作“冰儿”的女孩子语笑嫣然道,“我跟爹爹出去办事采购,常常见到有些人家举行婚礼。越是大富大贵之家,每回都必须摔杯子。这儿有一种说法,叫做‘落地开花,碎碎平安(岁岁平安)’。难为新嫂嫂这么伶俐的一个可人儿,竟然不惜被人冤枉,也要摔碎杯子来祈求我们沈家岁岁平安,大哥哥早日康复,姨妈就早日有白白胖胖的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