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顿眼角抽搐,这个公子哥是怎么回事?降了有好酒好肉,不会伤他半根汗毛,是信不过还是咋地?打死他也不相信是为了一群仆从,他宁愿相信这长安贵公子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不敢动他。
莫顿磨磨牙,眼睛闪过狼也似地绿光,声音从齿缝挤出:“好,那我就来拔掉你这根刺!”
莫顿不再多言,打马返回,对心腹爱将,族中第一勇士屈突道:“出击,五十人,一只烤羊。”
屈突在马上俯首为礼,答道:“一条烤羊腿。”
如果是张放听到,必莫名其妙。若是林天赐也听到,必会告诉他,这是某些匈奴部族计算时间的方式:烤一只羊,大概要一个时辰;而烤一条羊腿,只需一刻。
莫顿抚须大笑,正要说话,身后传来一阵蹄声。回首,正见沙鲁鲁带着两个从骑,急驰而至。也不见他勒马,直接从马背飞身跳下,向前奔跑几步,脱帽伏跪于莫顿马下,声音难掩恨意:“那烽燧里的人,与莫奚部的仇恨,比天池的水还深。沙鲁鲁请求骨都侯把复仇的机会交给莫奚勇士。”
屈突亢声道:“大当户已经把任务交给我……”
莫顿抬手止住手下言语,平静望着沙鲁鲁:“沙鲁鲁说得在理,这里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复仇。如果不是你的部族损失太大,原本应交给你的。好吧,你要多少人?”
沙鲁鲁咬牙仰首:“请大当户一旁观战便是,我莫奚部的勇士足够了。”
“真是勇气可嘉啊,不过,狼光有凶狠不够,还得有同伴。”莫顿用马鞭轻敲皮靴,略一沉吟,道:“这样吧,你二人一齐出击,谁先登上烽燧,活捉张放,谁就是我新的莫顿部第一勇士。我将在此亲手热一壶马奶酒,敬给勇士。”
嗯,攻击人数倍增,时间自然又缩短了,由“一只羊腿”,变成“热一壶酒”。
沙鲁鲁重重顿首,翻身上马,勒转马头,飞也似冲回本部帐旗下,也不戴帽,露出光亮的半秃脑门,对仅余不足五十人的部族战士嘶吼:“杀我父兄,毁我部帐的汉人凶手就在眼前,他们的人数不到我们的一半,只有几天口粮,人手箭矢不过几十支,就像陷入狼群的兔子。你们说,怎么办?”
“杀!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不,要活捉,绑在马尾拖死。”
“再砍下他们的脑袋祭神!”
沙鲁鲁双手拔出一刀一斧,声如狼嚎:“谁第一个冲上烽燧,赏羊五只,角筋一捆,奴婢一人。是奴隶的,可以解除。砍下的人头,祭过祁连神后,由你们处理。是喂秃鹫还是制酒器,随意!”
“嗷嗷!嗷嗷!“
荒野上传来阵阵亢奋的嚎叫声。
随着沙鲁鲁刀斧一指,匈奴人就像嗅到血腥的饿狼,呲着利牙(弓箭),撒开四蹄(马匹),疯狂向烽燧扑去,搅起一股股尘烟。
而屈突只向莫顿致礼:“我会杀光汉人与乌丹支离人,再把那个长安公子哥绑跪到骨都侯面前。”
莫顿摇头:“不要捆绑,他到底是汉家天子的外甥,身份尊贵,不要让人笑话我们匈奴人无礼。”
屈突俯首应是,伸手接过从骑呈来的灰狼旗,迎风一抖,大旗猎猎声中,没说半句动员的话,而是一马当先,向前冲去。身后从者如云,呼喝震天。
望着呼啸而去的族中战士,莫顿细眯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手头可以调动的人马超过五百,而对手不过区区十余人,只要他愿意,一个冲锋就足以将那烽燧里的人碾成肉泥。他之所以又是包围,又是劝降,又是祭神。目的有二:一是利用这个机会统合新加入的莫奚、东且两部。对新加入的部帐而言,最好的磨合办法,就是并肩子打一仗。仗打完了,也就变成一个新部帐了。二是向那位汉皇贵胄展示自己的实力,将来借过此人之口,向长安的汉皇、将军、大臣们传达这样一个信息——莫顿,与他的部族,是漠北一支不可轻视的力量。
莫顿丝毫不担心这样做会引来汉军的打击,这会不是军臣单于时期(汉武帝时期),也不是壶衍鞮单于时期(汉宣帝时期)。那时候匈奴人面对的,是汉王朝一个强势的帝王与一个睿智的天子,稍露獠牙,就会招至坚决打击。而眼下这位汉家天子,明显是一个动口多于动手的“君子”——这一点,从郅支单于杀了汉使长达九年,而汉朝廷除了三番五次派使者前去谴责,徒费唾沫之外毫无所得可以看出来。
既然耀武扬威不会招来打击,只会引来重视,他为何不干?
莫顿想着,连嘴角都绽出笑意。只要屈突冲上烽燧,将那杆灰狼旗插在烽燧台上,他的如意算盘,就可以完美达成了。
第七十章 【一壶热酒】
(感谢大盟、小胖、爱哀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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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角低沉,烟尘激扬,两股匈奴轻骑,自东、西两个方向,如同两支箭矢,激射而至。
烽燧敌台上,张放握剑柄的掌心全是汗,面对来势汹汹、数倍于己的匈奴人,他们无非有两种结局:一是匈奴人冲上烽燧,他们或被杀、被俘;二是打退了匈奴人的进攻,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无论是哪种结局,都是不能承受之重。
那么,有没有第三种结局呢?
“韩骏、韩重,把黑箱子抬上来。”
随着张放一声令下,韩氏兄弟飞快冲下楼,从驮马背解下黑箱,合力抬上敌台,小心放在地上。
“打开!”
砰,盖子掀翻,露出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灰白色管形器物。
“这就是雷炮。”张放对林天赐、李忍、初六、宗巴、阿里穆等人道,“我会教你们怎么使用。我的要求是——每人手里都要准备两、三枚,在匈奴人冲上来时,听我号令,一齐扔出。”
李忍松了一口气,初六好奇瞪大眼睛,阿里穆眼神发亮,只有宗巴一脸迷糊。
林天赐露出笑容:“我还以为公子要压箱底哩。”
把所有存货全给了陶晟之后,张放与青琰又赶制了一批,约有半箱,在场十多人,基本上可以人手两到三枚。
府卫们基本上都有实弹投掷经验。林天赐、李忍、初六等人也都见识过这利器的威力,稍加说明,也很快明了。唯有宗巴,拿着这奇怪的东西倒来倒去看了半天,差点想用牙咬一咬,更伸手欲掐捻索……
听了兄长的话,一直留意胡人的韩重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宗巴腕子,怒目而视:“方才没听清讲解么?不准乱动,否则捻索松动,投出去变哑炮,不是害人么?”
宗巴听不懂汉话,但愤怒这种情绪,是没有语言障碍的,而众人齐刷刷投来的带刺眼光,更令宗巴淌下冷汗,连声谢罪。
宗巴来得晚,又不通汉话,自然不清楚韩氏兄弟的来历,只知这兄弟二人都是汉家贵人的随从,自然非他一介“草民”(草原之民)所能比。他这一放低姿态,同样底层出身的韩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再有重话也说不出口,只得讪讪放手。
说话间,烽燧墙外沉闷的蹄声逼近,弓弦绷张的嘎吱声清晰可闻。
“隐蔽——”
“镝——”
随着一声尖厉的鸣镝声,烽燧上方出现一张密集交错的箭网,带着尖厉的呼啸倾泄而下。噗噗噗噗!箭矢透墙,杆振羽颤,泥沙四溅,烟尘激扬。噼里啪啦象下了一场冰雹。
已经有过躲箭经验的诸人,全挤在垛墙根下,有盾的用盾护身,没盾的身体蜷缩,护住要害,尽量减少身体部位的暴露。面对占绝对优势的匈奴人一轮又一轮狂暴打击,除此别无他法。
最初修建这烽燧的汉军显然更有这方面的经验,将半人高的垛墙修成一个向内凹的斜角,只要人往下一蹲一趴,就形成一个射击死角。只要运气不是太背,不为从侧方射来的流矢所伤,安全方面还是很有保障的。
汉匈打了百余年交道,彼此战守之法都是门清,几乎没有秘密可言。匈奴人也是知道,只要烽燧上的守卫者不露头,他们想射杀对手着实很难。不过匈奴人此举也并非寻求什么杀伤效果,他们的目的,与后世的炮击弹幕一样——压制!威摄!
古代战争,士气占绝对主要因素。甭管怎样精锐的军队,只要士气散了,也就完了。匈奴人不惜耗费箭矢,弄出这片箭雨,就是要瓦解烽燧守卫的士气,更为接下来的登燧作战创造机会。
数轮箭雨过后,张放感觉箭袭停止了,推开护住他的渠良与韩氏兄弟,举目看去,倒吸一口凉气——原本光秃秃的敌台竟“长”出密密麻麻的“狗尾巴草”。
“快报告,有没有人受伤?”职业本能令张放最先意识到这个问题,高声询问。
“没有!”
“无事!”
“好着呢!”
“啊!三才伤了小腿,中了一箭。”
“鹿奴,上!”张放摆头示意。
鹿奴望了一眼李忍,后者向她点点头,鹿奴旋即拎起一个木盒,飞快奔向伤者处。
敌台中段,最易受到两侧箭袭的所在,一个点背的年轻府卫右小腿外侧插着一支箭矢,满头大汗,脸色煞白,腿肌打颤,衣裤晕染一圈血渍。
“别动,让我来。”鹿奴口里安抚着,打开木盒,取出扩口器,一边熟练把创口略微撑开,一边快速将箭拔出。在血标出之前,飞快用洁净的厚纱布摁住创口。接下来是结扎止血、清创消毒,最后包扎。
张放远远注视着,缓缓点头:“干得不错。”
一旁的李忍满怀感激:“多得公子指教。”
张放淡淡扫了他一眼:“没什么,我也是人尽其用而已。”
嗯,鹿奴,是最没有战斗力的人员。但在这要命关口,没有人能闲着,正好,让她当卫生员。鹿奴被发为奴这些年没少吃苦,多少懂得一点治伤之术,再有张放这专业的医生稍加指点,处理一些简单的外伤还是没问题的。
这时墙下传来一声带着痛楚的怒吼,伴随着马匹悲鸣。
韩重扒着射箭孔向外一望,哈了一声:“匈奴人踩中我下的套了。”
话音未落,啪地一响,一根牛皮索套住韩重头顶的箭垛,差一点就连他的脑袋一起箍住。
韩重惊得跌了个屁股墩。
旁侧一把短斧飞来,铿铿铿连砍数下,皮索断裂,刚刚攀爬露顶的匈奴人啊地大叫,旋即消失,下方传来重物坠地的沉闷响声。
同一时刻,咻咻之声不绝,几乎每一个箭垛都被套上绳索。
“快砍绳索,别让匈奴人爬上来!”林天赐嘶声大叫,双手举刀,奋力砍去。
“韩重,别发呆,快砍!”张放吼一嗓子,还不忘朝以斧断索的宗巴颔首,“干得好!”
牛皮索非常坚韧,除了用斧子,一般刀砍不易斩断。加上心神慌乱,落点不准,一时间没几人能砍断。
一个府卫刚刚举刀,不意飞来一根索套将其套住,一声惨叫后,生生被拽下墙头。
墙下马嘶声声,一匹又一匹战马从烽燧下飞驰而过,马背的匈奴人依次扔出套索,纵跃而起,援索飞攀。
眨眼间,小小的烽燧眼看就要被如蚁附城的匈奴人淹没。
远远的,莫顿正将刚热好的一壶马奶酒高高举起,狂笑不已:“看,就只有一壶酒的工夫。”
卜骨须正驱马奔来,听到莫顿的笑声,也跟着哈哈大笑:“骨都侯神威,鞮汗勇士威武,看来没我什么事了。”
莫顿揪着杂草般的胡须,咧开大嘴,呲着一口黄板牙,笑眯了眼,正要说话,蓦然瞪圆眼睛。而卜骨须的表情也如出一辙。
远远的,他们看到那个少年的身影倏现,剑指群敌,声裂长空:“扔——”
第七十一章 【一只羊腿】
(感谢大盟、小胖、铁锤S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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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突率五十鞮汗战士冲锋,起步晚于沙鲁鲁,当他们冲到烽燧下时,莫奚人已经绕着羊马墙朝烽燧射了好几轮箭。有的跳下马,有的直接用马蹄踹破残破的羊马墙,连人带马冲进去。
鞮汗部与莫奚部是第一次联手作战,但胡人战法相似,配合也颇默契。一见莫奚人收弓登墙,鞮汗人立即接手,左右散开,边跑边开弓,不断向烽燧发射,牢牢压制住烽燧的反击。而莫奚人则冲到烽燧下,纷纷扔出套索,攀援而上。
整个过程,烽燧上竟连一支箭都没法射出。倒是羊马墙处所设的陷阱,陷了几匹马,摔伤了几个匈奴人。
“羊腿还没熟。”屈突勒停战马,仰首大笑。以他过往的经验,把对手压制到这个程度,后面的事已无悬念,只等着收割首级便是。
就在这时,垛口处人影倏现——屈突看到了那个挺拔的身影,燃烧的双眸,雪亮的剑光,以及变调嗓音的嘶声呐喊:“扔——”
屈突弓在手,箭在弦,但从冲锋到此刻,始终没射过一箭。他是神射手,用的是部族里最好的铁镞箭,他从不无的放矢,而现在,目标出现了。屈突此前从未见过张放,但只消一眼,他就知道,这一定就是那个大汉富平少侯。
屈突举弓,张弦,闪烁着灰冷光芒的镞锋,直指少年手里的长剑——骨都侯有严令,他不能伤这位少年贵人。击落其手中剑,不失为一个震慑的手段。
弦张满,弓如月,下一刻,箭如流星。
砰!一声爆响恍若耳边惊雷。屈突一哆嗦,弦一松,咻——箭矢从少年上方掠过,连发丝都没碰掉一根。
第一管雷炮就落在屈突马腿下,战马受惊比人更甚,灰聿聿嘶鸣着人立而起,将屈突掀下马来。
远处莫顿的瞳仁里,十数个小黑点凭空倏现于烽燧上空,每一个小黑点都闪烁着耀眼的火花,拽着长长一溜淡淡的青烟。
火箭?不像,这些小黑点的长度连半根箭都不到。火把?也不像,这点火花能烧得了谁?等等,莫非是那个……
莫顿不止一次听卜骨须、沙鲁鲁及莫奚部民说起那个凌晨发生的如同神罚的天雷轰鸣,他也曾在昨日隐隐听闻沼泽那边一连串闷响……但如此近距离亲眼目睹,还是头一回。
小黑点纷纷落下,没入烽燧下的人马之中。然后,火光频闪,砰砰砰砰砰砰砰……
在空旷的平野上,这连串的爆响传得很远,同时声波也渐次减弱,传到莫顿与部下匈奴人的耳中,其实也就跟有人在耳边鼓掌差不多了。声响不大,但对莫顿及一众匈奴人心里的冲击,却只能用震撼来形容。
匈奴队伍传来阵阵骚动,营地的牛羊驼马俱不安嘶鸣,乱跑乱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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