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如曹雄所言,在马圈周围,有十多帐看守,都是经验丰富的牧马人。爆炸初起,马群初惊,十余警觉的牧马人连衣服都来不及穿齐整,提着套马杆,赤着脚冲出帐,翻身上马。
但不等牧马人有所动作,爆炸声再度响起。不过这回不是炸马圈,而是封堵。爆炸的方向有两处,一是外围西北方,一是西南方。西北方的爆炸,截断惊马外围奔逃之路,迫使这股可怕“乱流”向部帐内部冲击;西南方的爆炸,则是因那边是奴隶囚禁区,必须阻止马群乱冲,防止意外。
面对这股失控的狂流,纵然是经验丰富的牧马人,同样什么都做不了,被无数奔马汇成的洪流裹挟着,像洪水中随波沉浮的漂浮物……
晨曦灼亮,四野澄明。曹雄、林天赐、初六三人牵着马,爬上高坡,俯视莫奚部帐。但见可见一条带状惊马群,如决堤的洪流,在一朵朵小蘑菇般的毡帐堆里左冲右突。“洪流”流经哪里,哪里的“小蘑菇”就被抹平……当洪流终于溃围而出,泄向远方,若大一个莫奚部一片狼藉。就像……不,简直就是一万头草泥马狂踏而过。
这还没完,“洪流”过后,便是燎原野火。十余骑手持火把的骑士,紧跟惊马狂流,走到哪烧到哪。残存的“蘑菇”变成一团团冲天火光,像极了草原篝火。
若大一个莫奚部,男人翻滚于马蹄下;妇孺号泣奔走于四野;老人惊恐朝爆炸传来的方向磕拜;真正能操弓反击的,寥寥无几。
咕咚,初六咽了一口口水,特别响,一开口,声音艰涩得连自己都吓一跳:“那……那阵雷霆……是什么?”
没人能回答。久久之后,林天赐一声长吁:“莫奚部,完了。”
呛!曹雄拔刀出鞘:“人家活干得漂亮,咱们也不能干杵着。走,添一把火去!”
……
“莫奚部完了。”半个时辰之后,一脸血污的邓展驰骋而返,扔下布满崩口的环首刀,翻身下马,心悦诚服向张放跪禀。
在莫奚部帐西北里许之外,张放按剑坐在一个小山包顶上。青琰、陶晟及四个府卫团团环护,手里刀弓出鞘。山坡下还有一群骆驼连结成阵,形成一道屏障。
韩氏兄弟与渠良却不见,他们奉命赶到囚禁奴隶的牲口圈救人去了。
在率领府卫突袭莫奚部马圈之后,张放便退到一里外高处静待战果。只留下邓展率十个府卫就近监视,四下放火,兼趁火打劫。
“除了妇孺,凡高过车轮的男子都可杀死,不要俘虏。”
这是张放突袭前下达的命令。尽管他是为复仇而来,尽管青溪聚惨遭血洗,尽管他已立誓血债血偿……但他还是没有冷血到下达“鸡犬不留”的屠杀令——至少现在的他还做不到。
张放横剑膝上,安静眺望。长风吹来,帻巾翻飞,衣袂卷扬,还真有几分运筹帷幄的儒将气质——然而真相却是,他的手正在衣襟下摆轻揉小腿肚。
先前突袭冲锋时,遇到过几拨莫奚巡哨拦截,都被他们这二十突骑驱散或砍杀。张放从头到尾都被府卫们团团环护,前后左右都是人与马,一眼望过去都是穿着胡服的重重背影。别说轮不到他出手,便是敌人的面目都没看清。即便如此,头一次参与这冒险行动,张放还是因为过于紧张,生怕被马颠下来,缰绳几乎攥进掌心,双腿死命夹住马腹……结果突袭成功,汗毛没掉一根,小腿肚却抽筋了。
身为侍女的青琰本想为张放按摩来着,却被拒绝了——这飞刀女的手掌比他的都粗硬,而且论按摩技术,谁能跟他比?
“看来以后时机合适的话,得把马镫做出来,否则这么骑马真是遭罪了。”张放边揉边想。
其实这罪也是张放自找的,出击之前,邓展、陶晟苦苦劝阻,就差磕头了,但张放坚持参战。
做为一个前世喜欢远足的驴友,张放骨子里并不缺乏冒险精神,不过促使他冒这种豁上性命风险的,不是猎奇,而是身上背负的沉甸甸愧疚与责任——整村人都因自己的缘故,死的死,抓的抓……人若救不回来,他不知道这辈子怎么安放这颗心。
值此紧要关头,他怎么可能退缩,躲得远远的做壁上观?
好在老天有眼,马到成功。炮放了,马惊了,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看老天……不,是看那群惊马的了。
无需邓展赘言,莫奚部的惨状尽收眼底,张放更关注的是自身折损,关切道:“有无伤亡?”
邓展面带笑容:“伤了几人,幸无大碍。莫奚人只来得及组织一次反击,人马不多,也就十来骑,但箭矢着实厉害。若非他们用的多为骨矢,只怕伤势更重,而且也幸亏那几个乌丹支离人援手……那个叫初六的小子,驰射尤其厉害,箭无虚发,近半敌骑就折在他手里。”
张放松了口气:“那就好……找到卜骨须没有?”
邓展小心叉手回禀:“回少主,已经着人去找韩家兄弟及渠良辨认了。不过场面太乱,一时半会完不了事……”
“没事,咱们有的是时间。不是么?”张放掸衣而起,长长吐出一口气,侧首看着满面焦急、引颈远眺的青琰,“行了,脖子都扯细了,这就接乡亲去。”
被关押在羊圈的奴隶们很幸运,因为羊圈地处部帐边缘,加上府卫们以雷炮截路,没有受到惊马群冲击。
张放在这里见到了石牛、韩家嫂子等青溪聚乡亲。尽管都没少受折磨,好在命保住了。
望着相拥而泣的青琰与韩家嫂子,张放只对渠良说了一句:“只要人在,一切都会好。”
在激动悲泣的人群中,张放意外发现一个熟人,就是当初在三水县城食铺里,被卜骨须凌虐的那个少年。此刻那几个乌丹支离人正围在少年身边,神情激动不已——难道这个少年就是他们要救的人?
记得当时还有一个少女来着,却不见踪影……张放心里突然咯噔一跳,好像,没看见阿离!
远处一骑飞驰而来,陶晟立即按刀迎上,却见是一名府卫。
府卫远远招手大喊:“少主,有情况!”
第五十二章 【走人?留尸!】
(感谢大盟、小胖、虎爷不惑、铁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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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数里,原本青葱的草地,被无数马蹄践踏翻犁,一把野火烧过,尽成焦土。举目皆是焦黑的毡帐,扭曲的尸体,还有伏跪在尸体前哀号的莫奚人。
因为职业的缘故,张放与各种各样的尸体打过交道,对于这方面的心理承受力还是有的。不过莫奚人的哀号,多少对他产生一些影响。只是眼下有迫在眉睫的危机在等着他解决,也因此而冲淡了不少负面情绪。
在那府卫的引领下,张放、邓展、陶晟、青琰、渠良一行来到事发地。远远就看到韩氏兄弟与几个府卫正如临大敌,包围着一座毡帐。
放眼望去,整个莫奚部帐,大多数毡帐都被摧毁或烧焦了,只有零零落落十余帐得以幸免。张放一行来到的帐子前,就是其中最大、装饰最上档次的一座——莫奚部的贵宾帐。
失控的惊马群可不管你高低贵贱,见人就撞,见帐就踩,就连莫奚当户的主帐都被碾进泥里了,偏偏这个贵宾帐幸运躲过一劫。事实上到处放火的府卫们并不打算放过刚从乱蹄下幸免的贵宾帐,他们也不管帐里有谁,就要扔火把,结果帐子里一下奔出四个人,两男两女。
府卫们的箭矢长矛就要攒刺过去,韩氏兄弟及时惊呼阻止。因为他们认出其中一人——阿离。
韩氏兄弟与阿离的相认,却正给了两个男子机会。他们把刀子顶在阿离与另一名少女背后,要求放他们离开。
两个胡人,都是体形胖大,一高一矮。高个胡人看似仆从,体格健硕,神情凶狠,正将一把弯刀架在一个少女的脖子上。矮个胖子满身酒气,摇摇晃晃,正咬牙切齿用一把切肉刀顶在阿离腰眼。
韩骏、韩重兄弟及几个府卫正在十余步外,剑拔弩张,半包围着四人,却不敢轻举妄动。
这就是张放一行抵达后看到的情形。
“对方有什么要求?”张放确认阿离暂无危险,这两人也不是自己追杀的目标,略松口气,当即单刀直入发问。
韩骏低声道:“他们想要离开,要我们提供马匹……还要押着阿离一程。”
张放顿时明了,放这两人离去自然没问题,只是对方还要以阿离为人质,以策安全。万一对方脱险了,人质却没放回或杀之泄愤当如何是好?这便是韩氏兄弟纠结所在。
阿离是盲女,看不清眼前情形,眼不见自然心不慌,虽有刀尖透衣砭肤,但面上神情却比另一少女平静多了。但当她听到隐隐传来的对话,神情一下激动起来,嘴唇微颤,欲言又止。
背后的矮胖胡人虽看不到阿离面上表情,但少女娇躯的颤抖却瞒他不过。矮胖胡人细眼一眯,嘴角一咧,两撇翘起的八字须更翘了。
“能听懂汉话么?”张放一抖缰绳,驱马排众而出,振声喝问。
高个胡人一脸茫然,矮胖胡人目光一闪,以一种与他那胖体形不相称的尖声道:“你是谁?”
很难听,很费劲,但确实是汉话无疑。
确认能与对方对话,张放也不理会,只管高声道:“我不管你们是谁,我找的人也不是你们。所以,我向你们保证,只要放开人质,你们可以离开,我绝不会追杀。”
张放所说的“人质”,也包括了另一位少女,这少女他也并不陌生,就是当日在三水食铺见到的那个同被卜骨须凌辱的少女。若那几个乌丹支离人就是为那少年而来,那这少女也当是他们要救的目标。既然如此,他也不介意送上一个人情。
矮胖胡人泡眼一转,嘎嘎一笑:“好,我也不管你们是谁,放两匹马过来,把路让开,等我们穿过前面的峡谷,就把人还给你们。”
这胡人的汉话说得着实难听,张放伸长耳朵才勉强听懂,脸色顿时冷下来。前面的峡谷?这方圆数十里只有一个峡谷,就是他们之前穿越的那个,距此十数里——跑出十几里才放人,真当我是菜鸟?
“鹿奴!是鹿奴!”
“该死的胡奴……”
张放还没开口,就被一阵惊怒声打断。转头,便见曹雄、林天赐、初六三人正簇拥着那少年驰来,惊呼发自少年,怒吼出自曹雄。但曹雄只吼出半声就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脖子。
张放只瞥了一眼就转回头,重新将注意力锁定矮胖胡人,也因此没注意到曹雄与林天赐在看到矮胖胡人时倏地变色的神情。
“这个条件我们不能答应。”张放断然拒绝,丝毫不给对方幻想的余地,伸出两根手指,直视矮胖胡人,“你只有两个选择——放人,走人!或者留人,留尸!”
矮胖胡人显然是在这草原大漠上打混多年的人物,岂会被眼前这乳嗅未干的小子唬住?仰脖尖笑一声,也不说话,只伸出两根棒槌粗细的手指,捻起阿离颈后数根细细的绒丝,搁在锋利的切肉刀刃上轻轻一锯,绒丝齐断。
矮胖胡人嘬唇一吹,朝张放等人阴阴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高个胡人更干脆,手里刀锋一紧,立时在少女鹿奴细嫩的玉颈上拉出一道红线,鲜血长流。
鹿奴脸色苍白,嘴唇咬出了血,却始终不发一声。
倒是那少年急了,策马驰近张放,却被陶晟所阻,按刀冷视。
少年忙松缰行礼:“我是坚昆小王李忍,谢过公子相救大恩。”
陶晟讶然,目光与邓展一碰,彼此都是一般吃惊。与默默无闻的乌丹支离相比,这“坚昆”却颇有来头,为西域三十六国(城邦)之一,地域广阔,地处西极,邓、陶二人都有耳闻。
不过,这天底下见闻最为广博的张放反倒没听过。他只是安静地望向少年李忍:“你想救回女伴?”
“正是,请公子稍安毋躁,让我跟桑多谈谈。”
“桑多?就是那个矮胖胡人?”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张放点头,“好,既然你们认识,那就交给你……”
话音未落,矮胖胡人桑多已矶哩咕噜说了一番话,说话对象是李忍,不过却是用胡语,说完还发出一阵尖锐地狂笑。
张放听不懂,不过从李忍难看的面色不难得知,人家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也是,不管他是什么小王,在前一刻,他还是个奴隶。
邓展驱前低声道:“他们身后有毡帐遮挡,身前又有人质,很难下手。不如先答应,由仆先行在峡谷处安排人手……”
张放微微摇头:“太冒险,我要万无一失……这事你不用插手,我来处理。”
邓展结舌,这事连他都倍感棘手,少主又凭什么来处理?
张放招手让青琰过来,对她俯耳低语几句。青琰讶然,略微犹豫一下,还是咬牙点头。
张放肃然道:“行不行?”
单眼皮少女丹凤眼一眯,声音铿锵:“行!”
张放与青琰同时翻身下马,快速逼近——二人突如其来的举动不光吓了自己人一跳,更大出两个胡人意料之外。等对方反应过来,二人已逼近至十步之距。
桑多瞪圆眼睛:“你、你干什么……停!停下!否则我就……”
还没等桑多把威胁的话说出口,张放与青琰同时停下。
张放将腰间连鞘长剑解下往泥地一抛,双臂张开,表示并无敌意,脸上也满是笑容。但嘴里说出的话,却与他的举动大相径庭:“桑多,天堂有路你不走,那就下地狱吧——”
张放伸展的右手掌四指收拢握拳,大拇指挑起,拳头一旋,大拇指朝下。
同一时刻,青琰右手从腰间抹过,倏地一扬,白光闪动,自阿离右鬓掠过,正正钉入桑多露出半边的额头。
在众人骇然目光中,桑多直挺挺倒下。由始至终,他竟然没有半点反应,就像一个活靶子,被青琰以尺刀贯额,一击毙杀。
这一刻所发生的事,曹雄、林天赐、邓展、陶晟……以及所有人,多年以后都没想通,为什么会这样?
那高个胡人眼见主人被杀,惊怒悲呼。就在他一扭头的工夫,咻地一声锐响——噗!怒血喷溅,一箭透颈。
张放回首,向刚刚垂下大弓的初六挑起大拇指。却见林天赐一脸不可置信,指着桑多尸体,又指向张放,吃吃道:“你、你竟然杀了他……”
张放扬了扬眉:“怎么,杀不得?”
“你不知道他是谁?”
“知道。”
“知道你还……”
“他不是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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