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放接过,展开简牍,卷首上两个朱砂写就的大字映入眼帘:王嫱。
张放细细看完,慢慢将简牍卷起,却并不立刻交还,直视孙朴:“有没有一种可能,因为一些小差错,某几个入选宫人的名录遗失?”
孙朴大汗,搓着手:“这个……这个……”
“入选的宫人有百人吧?”
“目前已有一百一十二人……”
“这么多啊,看来遗失一两份,也是挺正常的。”
“君侯有所不知,此女是自荐,此举已传遍内宫。若是名录不见,只怕……”
“传遍内宫又如何?只要不传到陛下耳中,谁会来查你?”张放握着简牍,轻轻拍打掌心,“难不成掖庭令认为,日理万机的陛下,会听这种内闱之事么?”
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确实不高,但也有一定机率,那就要看孙朴会不会为他冒险了。
张放仿佛看透了孙朴的内心,伸出手指,这回不蘸水了,只是虚空在案上写了两个笔划很简单很好认的字,悠然道:“你不是为我冒险,而是为他。”
孙朴重重叹了口气,垂下头。
张放含笑将简牍纳入袖中,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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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凤萌、菜猪、龙太子之魂魄、玉河唉、ny庚、传倚人生、弦月痕
第二百二十四章 【狙击昭君(三)】
张放刚离开,掖庭又出现一宫妇,向伏案支颐的孙朴行了个福礼:“我是傅娘娘的宫使,奉娘娘之令,前来查看一宫人名录。”
孙朴愕然抬头,心里一阵犯嘀咕,今儿怎么回事?各路神仙全都来看名录。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平日里无人理会的宫人都吃香起来了?
傅娘娘就是傅昭仪,位比方才那位富平侯,而得宠更在其上,孙朴得罪不起。尽管来人只是个四百石的少使,孙朴却不得不放低姿态,笑问:“不知娘娘想看何人名录,或是看全部名录?”
那少使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全部名录,谁看得过来?娘娘只查一人。”
“不知是何人?”
“劳烦令使取那位自荐使胡的王嫱名录看看。”
孙朴下巴差点没磕在案头上,这是怎么回事?太子、娘娘,都要这个宫人的名录?富平侯啊富平侯,你可害苦我了!
孙朴一边掏出丝巾拭汗,一边赔笑道:“这个……请少使稍待,我这就去取来。”
少使不无奇怪:“区区一份名录而已,吩咐吏员取来即可,何需令使亲自去取?”
“这个、娘娘吩咐,奴婢自当亲自操办,那些吏员只会误事。哈哈……”孙朴边打着哈哈,边落荒而逃。
孙朴眼下只有一个办法,赶紧补上名录。当然,这样一来,方才富平侯拿走的名录就没用了。但事到临头,孙朴也顾不上许多,先自保要紧,富平侯那里,慢慢再想法子解释。
孙朴心里一阵哀叹,这位娘娘究竟搞什么幺蛾子?与太子斗法还是怎地?你们神仙打架,别殃及咱这些小鬼啊!
这次孙朴还真猜错了,傅昭仪这回还真不是与太子捌苗头,她压根不知太子与张放所谋之事,而是为了消除隐患。
……
时间倒流十二个时辰,桂宫鸿宁殿,傅昭仪居处。
傅昭仪刚从未央宫回来,进门之后,在宫女的服侍下,除下凤冠,解开霞披,更衣入浴。
浴室之中,蒸气朦胧;木桶之内,肌肤胜雪。
傅昭仪轻轻吹动水面的花瓣,享受着宫婢的擦背按摩,懒洋洋道:“今日宫内可有什么消息?”
宫闱深深,步步惊心,想安稳待在桂宫而不至于沦落到北宫,就必须时刻竖起耳朵,收集各方面信息,无论巨细。而细节,常决定成败。
在深宫沉浮了近二十个年头,傅昭仪对此深有体会,时刻保持危机感,而收集消息,是她一贯的习惯。
宫婢都是心腹,早知道主人有这习惯,不敢怠慢,将近几日诸宫发生的各种鸡毛蒜皮小事一一道出。
傅昭仪闭着眼,头倚桶沿,似听非听……直到宫婢将王嫱自荐之事当趣闻说出,傅昭仪才蓦然睁眼,问了一句:“你们谁认识这个王嫱?”
几个服侍的宫婢俱摇头。傅昭仪也不引为怪,汉宫诸殿宫女不下数千,谁也不敢说自己个个认得。
傅昭仪沉吟一会,道:“去,到玉容阁将此女图形取来。”
汉宫之中,但凡入宫三年以上者,皆由画师画影图形,呈与天子,以备临幸。这些图形,就收藏在桂宫玉容阁。身为桂宫二主之一,傅昭仪要取看一卷宫人图形,这个权利还是有的。
一刻时后,傅昭仪出浴更衣,宫婢也将图形取来了 。
当两名宫婢各执帛卷一端,轻轻展开时,傅昭仪的眼睛慢慢亮起,旋即阴沉下来。
宫室之内,一时寂然无声。
良久,响起傅昭仪淡淡的声音:“去查一查,为何王嫱未能入幸。”
傅昭仪是后宫诸妃嫔当中最有手段者,她手下的宫使,也颇有能力,很快传回消息。
“据明光宫那边负责此事的长使所言,是因为王嫱腮边一颗风流痣,恐其狐媚君王,故而黜落。”
“风流痣?”傅昭仪重又打开图形看了一眼,倏地失笑,“我问你们,倘若你们让画师作像,会否让他加上这颗痣?”
几个心腹宫婢互望一眼,不敢作答。
傅昭仪笑笑:“直言无妨,本宫绝不怪罪。”
这时一名宫婢才轻声道:“回禀娘娘,肯定不会。”
傅昭仪满意点头:“这就对了。这画师若不是与她有过结,那就是仪金不到位。”
傅昭仪本人也是由这条途径选出的,焉能不知其中猫腻。这些画师,你不塞点仪金,他们根本不会用心作画。有些更恶心的,甚至会在画上动手脚。比如额头画窄一点、眉毛画粗一点、眼睛略小一点、嘴巴大一点、下巴短一点……就是这么一点,就能毁掉你的所有希望。
傅昭仪的目光落在画卷署名之上:“毛延寿?把这人带过来。”
傅昭仪行事,堪称雷厉风行,半个时辰之后,宫婢来报,那个叫毛延寿的画师带来了。
透过珠帘,傅昭仪看到这个毛延寿,是个四十开外,皮黄寡瘦的家伙。此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但一双小眼珠却转个不停。
傅昭仪阅人多矣,一见此人形貌,便知是什么德行,冷冷一笑,单刀直入:“毛画师,知道本宫为何事找你么?”
毛延寿小心道:“禀娘娘,小的不知。”
“玉露,把画给他看。”
毛延寿满面疑惑打开一看,便知是自己的手笔,而画中之人……讲真,毛延寿身为画师,专攻仕女,为宫人作图已逾十年,画过的宫人不知凡几,除了那些被临幸受封的妃嫔,大多都没啥印象了。但是这卷画像,他居然记得,原因无他,此女绝色。
毛延寿一时惊疑不定,不知傅昭仪为何取出这卷陈年画像,是问责?是追究?还是……
就在毛延寿方寸大乱时,珠帘后一个平淡漠然的声音入耳,却不啻于一声惊雷:“本宫想知道,这颗风流痣,作价几何?”
哗!帛画坠地,毛延寿伏地求饶:“娘娘恕罪,是延寿一时迷了心窍,冒犯王宫人……延寿真不知晓她是娘娘的人啊!”
“她不是我的人。”帘后传来一阵快意笑声,“只要你将此事原委一一道来,本宫非但不会降罪,反而会赏赐于你。”
啊?!人生大起大落实在太刺激,毛延寿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傻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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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狙击昭君(四)】
事情与傅昭仪猜想的差不多,两年前,隶属少府的内宦毛延寿曾奉诏为宫人作画,以备皇帝临幸参考。就在那一次,他碰到了这个叫王嫱的家人子。当时那一批入画的宫人,九成都依照惯例,封以仪金给画师。
毛延寿一见此女,就断定必能得皇帝垂幸,只等收了仪金,就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必将此女之仪容尽显于画中。没想到,左等右等,屁股都坐痛了,也没等来封仪。于是不断咳嗽来提醒,结果原本没事的嗓子,生生咳出毛病来也没等到仪金。
毛延寿怒了!就算你有傲人的资本又怎么样?你现在不过是个小小家人子,命运还得靠老子一支笔!
毛延寿含怒动笔了,他的水平没打折扣,也没故意丑化眼前佳人,甚至完工后还请佳人过目,得到首肯才含笑而退。只不过他多做了一件事——手指暗蘸一滴墨,在将画卷呈交长使之时,轻轻一点,嘴里道:“长使,此女虽绝色,然此处有痣,乃风流之相……”
“如此说来,这风流痣,是你点上的。”傅昭仪的声音始终淡淡,听不出喜怒。
毛延寿不知傅昭仪之意是赏还是罚,呐呐垂首,不敢多言。
“领一束麻,去吧。”
出乎毛延寿意料之外,傅昭仪还真赏了他。毛延寿暗松一口气,心惊胆战来,稀里糊涂走。
毛延寿退下之后,珠帘后沉寂一会,发出两道指令:“玉露去掖庭署看看这王嫱的名录,把内容记下来;金露去明光宫,找机会见见真人,看清是否与画像相符。”
“喏!”
垂帘深深,人影绰绰,无人知其用心。
申时之后,两位宫使先后返回,分别向傅昭仪禀报。
玉露:“孙令使找了很久没找到名录,说可能是手下办事不利,有所遗失,旋即重新补录一份,并惩罚了几个吏员。”
这个意外的情况引起了傅昭仪的注意,问道:“你认为是否如此?”
“婢子认为,名录确实不见,但未必是遗失。”
“看来还有别的人在盯着……”傅昭仪脸色变幻,蓦然失笑,“如此说来,不止本宫一个人有此担心啊。呵呵,名录上怎么说?”
“出身良家子,乃荆州秭归人氏,生于己巳年庚酉月辛辰。”
“年十九么?”傅昭仪咬咬嘴唇,“将这年庚抄录给太常丞,看看与陛下是否犯冲。”
玉露刚走,金露返回。
傅昭仪:“如何?”
金露:“落落大方,光彩照人,乃上上之选。”
傅昭仪咯咯一笑:“看来咱们这皇宫里,金凤凰可真不少,一不留神,就冒出一个……金露,从今日起,你不必当值,交给你一个任务。”
“请娘娘吩咐。”
“我会借遴选和亲的机会,把你暂调明光宫督选,你别的不用干,就给我盯住这个王嫱,确保她在名录上。”
金露离去之后,傅昭仪慢慢展开那卷帛画,眼中透出强烈嫉妒之色……
没错,傅昭仪之所以为一个小小宫人折腾这么一大圈,目的只有一个——狙击比她更优秀的王嫱,一定要找机会让天子点选此女为和亲对象 。
后宫的生存法则说白了只有一句话:走自己的路,堵别人的路。
但凡发现优秀的、有可能威胁到自己受宠地位的后起之秀,一率要毫不留情打压下去。这个王嫱,光是一张画像,就已令傅昭仪相形见绌,若是真人,又是何等********?这样的人,对任何一个受宠的妃嫔而言,都是极度危险的潜在对手,一旦落入君王之眼,后果难料。
有潜在威胁,就要消灭在萌芽中。正好汉匈和亲,正好此女自荐,那就一定要把她送走。
“不知先前是谁拿走了此女名录?”傅昭仪惑然自语,“究竟是某位妃嫔与我不谋而合,还是……”
……
又是威胁,又是拉太子作虎皮,终于从孙朴那里抽走名录的张放,刚体会成功狙击了昭君出塞的成就感没几天,居然从孙朴那里得知,王嫱的名录又补上了。而且还呈送有司,进入最后一道点选程序。
孙朴事情办得不利索,不敢得罪太子,只得悄悄把这消息报给张放。
张放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不早说?”
孙朴心道,早说了你岂不是又要将名录拿去?嘴里道:“我不敢呐!傅娘娘着长使告诫我了,名录事关和亲大事,再有遗失,必奏报天子治罪。”
傅娘娘?傅昭仪!这个女人又来凑什么热闹?
张放之前对和亲并不关心,之后因为拿走了昭君的名录,等于取消了她的资格,所以后面的程序也不再关注。但现在莫名被傅昭仪狙击了一把,说难听点,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昭君直接进入下一步程序,已不在孙朴控制中。张放不得不向孙朴打听,后面的程序怎样进行。
按孙朴的说法,下一步点选,就是天子将从近百名候选宫女中点选生辰八字与单于相合的宫人,召上殿来过目。诸妃品评,相貌、仪态、气度等等方面。最后从中圈定一人,择吉日赐字、入籍、封号。
张放专注听着,脸色越来越阴沉,不仅仅是因为只剩最后两个步骤,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明白了昭君出塞的真相——这么多候选宫女,为何偏偏是昭君被选中?仅仅因为她是自荐?后世有一种说法,元帝见到昭君后,为其容光所慑,大为后悔,欲使其留下,但为何最终还是拱手相送了呢?昭君又不是唯一的候选人,也不可能在皇帝没过目之前就让她出现在呼韩邪面前,皇帝想留下又有何难?
很明显,这里面有猫腻,有令元帝不得不放手的重要制肘力量,这种力量,只可能来自宫中,来自身边。
傅昭仪!
结合前因后果,张放几乎可以百分百断定是这个女人搞的鬼。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点选、定名在何时、何地举行?”
“就在明日,长乐宫。”
一滴冷汗沿额头淌下——长乐宫,太后居所,宫禁森严,他还有机会拯救昭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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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狙击昭君(五)】
“少子来了。来,看看这幅字如何?”刘骜放下兔毫,招呼刚进门的张放过来。
张放扫了一眼:“字不错,不过纸更好。”
“哈哈哈!”刘骜笑指张放,“少子,你可真是一点都不谦虚啊……不过,你的纱罗纸当真不错,现在我不担心写错字了。”
虽然贵为太子,有用不完的帛书,但帛书的成本实在太昂贵,用来写奏疏倒没什么,可用来练字,一旦写错,一卷帛书就得废掉。浪费得多了,多少有些心疼。现在好了,有了纸书,随便写,没事。
“我已经向太后、父皇建议,诸宫及寺署可用纸代替简牍,父皇已下令让将作大匠及少府令一同考察是否可行。看,我可为你拉了一笔大生意啊。”
张放拱手道:“多谢殿下,为表谢意,我再让人送一车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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