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啊?”
“黎晓……”
这声音是……我赶快打开门。
好久不见了,他竟然以头破血流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混着酒气,让我一阵晕眩。回过神儿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我抱入怀中。
“晓,你回来了!”他竟然在笑,“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我僵在那儿不敢动,他抱我抱的更紧。
“对不起……晓……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我感到了眼泪的温度,他把头完全地埋进了我的肩窝。
“晓……不要走……别再离开我……”
“我不走!”不知是哪里来的冲动,我竟一把抱住他,“我哪儿也不去了。”
“别离开我……”
☆、六年
早上临出门的时候,他还没醒。给他头上的伤换了药之后,我急匆匆地咽下茶鸡蛋,叼着一袋奶,出门了。
赶到医院,看看表,六点二十,急诊大厅里稀稀拉拉的有几个病人。我从休息室换好白大褂出来的时候,正赶上武和平刚到。他向外使了个眼色:“院长来了。”
我透过休息室里的窗户向外望去,果然院长在和主任说着什么。也许是以为这么早不会被人看到他们私下里的交往,但却被我和武和平逮个正着。
“你说他们说什么呢?”武和平边换衣服边问。
“这我哪儿知道?反正不是什么事关生死的大事,只关乎他们二人的利益就是了。”
“哈哈,你还挺逗,还事关生死。”
“本来就是,在急诊科,除了病人的生死,你还想谈什么?这里的每一分钟都事关生死,谈别的可就选错地方了。”
武和平没想到我会这么认真,耸耸肩,不说话了。
给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缝合头部伤口的时候,我才想起陈子非头上的伤口,是不是也应该来几针才好得快些。
“那电梯走的也太快了,我根本看不清就踩下去了……”老人一个人出门想去感受一下北京的地铁,却一不小心摔倒在电梯上,磕得头破血流的,“不过放点血也好,我头疼了好几天,现在也不疼了。”
听了这番豁达的话,我哭笑不得:“下回出门让儿女陪着您,这次好歹只是伤了皮肉,要是摔出大毛病来了可就不好了。”正好七针,收线,打一个漂亮的外科手术结,“CT和片子我都看了,您胳膊腿儿挺硬朗的,头部也没事儿,以后出门要多注意啊!”
老人一个劲儿答应着感谢着,临走时的背影突然让我想起了我老妈。以后还是少任性一点,抽时间多陪陪她吧。
“黎晓,现在忙吗?”主任满脸堆笑的进来,吓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没事,您有事儿?”
“啊,也不算什么大事儿,过几天……”
突然,急诊科的大门“咚”一下被担架车撞开了,紧接着就是护士长急切的高呼:“黎大夫!武大夫!快!抢救一!”
我没再理会主任,迅速冲进抢救一室,可武和平却没有跟我一起冲进来。
“杨文忠,76岁,医大的教授,在家突发心梗……”
急救中心的大夫后边说的什么我完全没听清,只是“杨文忠,医大教授”这几个字,好像一把火,引爆了头脑中深埋的定时炸弹。
“黎大夫?黎大夫!”
“什么?”我回过神儿来。
护士长焦急地看着我:“您没事儿吧?现在也没时间换医生了,你快来看看病人吧!”
“哦,好。”
“心电监护,做血常规凝血全套。”我飞快地下着医嘱都不给护士们
重复的时间,拿小手电看了一下瞳孔,“深度昏迷,呼吸窘迫,气管插管!”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我突然迷茫了。
“……给你这个难得的机会,是有学校的考虑在里面的。你有很强的日语基础,到那边去应该能很快的适应学习,不会让兄弟学校看扁了咱们。当然,有像全能冠军这样的人才,相信他们一定会对咱们刮目相看的。这样一个全能的学生,再加上一个如野草般适应能力极强的普通学生,真是培养多方位的人才啊……”
六年前,这一席话出自躺在病床上被抢救的这个老者的口中。杨教授,他比六年前老了很多,我努力想象却无法将当年为自己的完美计划而神采飞扬的脸还原到眼前这张布满皱纹、苍白憔悴的脸上。往日的神采不在,现在的他就仿佛一只脆弱的待宰的羔羊,随时有可能一命呜呼。
我在想什么呢!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
“阿托品1毫克静脉注射。”我接过护士递来的手套,深呼吸,准备做插管,“吸氧注意流量别给太大。”
突然,心电监护仪警报声尖利的响起,显示屏上“VF”字样闪烁着。
“室颤!”护士长叫道。
我当然知道是室颤,可我刚把气管打开,插管还没成功。
“黎晓,我订那披萨来啦……你怎么还忙着啊?”
武和平这个没心没肺的来了:“快帮我一下!”此刻我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了。
“好好好,你做你的插管,我来除颤吧!”他很快进入角色。
“200瓦秒!”他举起电极,招呼病床周围的人,“都退后小心电着啊!”
我一直低头弯腰在床头做插管,一听要退后就保持这个姿势后撤,撞到了后边的药箱,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地上了。
“黎大夫!”一个小护士过来扶我。
武和平哭笑不得:“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儿?还出那么多汗。”
“你快除颤!”
一下电击下去,心电监护仪还叫着。这时血检结果出来了,酸中毒。
“再打开一个静脉通道,5%碳酸氢钠250ml静滴。除颤仪调至250瓦秒!”
“太小了!”武和平边调边说,“300瓦秒,不用摸导电糊就好。”
“不行!太大了!心脏工作负担会加重,超出适用范围了。”
“拜托你别跟个实习生一样照着课本救人,室颤已经超过一分钟了……”
我还想争辩,被护士长拦了下来。
“你们别吵了,救人要紧!黎大夫,我看你今天状态不太好,你先休息一下吧!让武大夫来。”
我这是怎么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曾经用这双手挽救过很多生命的,可今天,换成杨教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到头来,我无论学多少年,在他面前,还是那
个只会照着课本死读书的傻孩子吗?我忘不了他说过的话,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他对我的轻视!
“黎晓!你注射利多卡因了吗?”武和平急迫地问。
我回过神儿来:“好像没有!”一直记录医嘱的护士也摇头。
他一下气急:“我说怎么室颤这么久?你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心电监护仪还叫个不停,我的头跟着一下一下的疼,我把头深埋进手掌中。
“黎晓你今儿怎么了?!”武和平忙里偷闲的问我。
我揉揉太阳穴:“我也不知道。”
“咳咳咳……”杨教授起了药品的副作用,开始呕吐。
“杨教授醒了!”护士长惊叫道。
我猛地抬起头,正对上他微微张开的眼睛,他看到了我。
捕捉到这个细节,武和平知趣的下令:“把插管撤了吧!VF也关了,别让它响了。”
撤掉插管,他能说话了。
“黎晓吧……还认识我吗?”
“杨老师……”我走到他床边。
“从日本回来也不知道来看看我,你这个没良心的!混好了,把老师忘了吧!”
看着他的血压往下降,武和平立刻让静滴800ml多巴胺。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挣扎,杨老师发现了:“小伙子,别浪费药了,留给有用的人吧!”
他一直微笑着看着我,那豁达的笑容,就像我刚刚缝伤口的那个婆婆一样。我别过脸去,不想让他看到我哭。
“没……哪儿能不理您啊。。。。。。”
“我都知道,这六年你一次都没回来过……你忙,可老师知道,你一直记得那天的事,老师说的话……对不对……”
我猛地回过头看他,他居然知道!
“所以啊,老天爷最后还能让我们见面,我就…必须跟你说……”他怕是说不出太长的句子了,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住我的手,“黎晓……对不起啊……”
心电监护,绿色的直线静静流动,突兀的长警报声绵延不绝。
“杨老师……杨老师!”我无法接受,“你还没说完呢!?对不起就完了?!为什么……你那天为什么要那么说?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学生……”突然住口,反应过来,我刨根问底地想要知道这些,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意义。
我好想哭,却一点的眼泪也没有。我紧紧地攥着杨老师的手,好像这样做他就会活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袁主任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武和平,这是你抢救的?”
“啊…嗯!那个…送来的不太及时,在急救车上就室颤了……”
“是吗?唉,真可惜!杨教授可是咱们医院心外的权威啊,没想到死在心梗上了!”
“高丁,赶紧联系太平间的人来,完后通知家属!唉?这黎晓怎么回事?”
“杨教授好像是他老师。”
我感到有人拍我、
“黎晓,起来吧!他已经去了!”袁主任说,“武和平,把他扶起来!”
我记不太清楚后边的事了,似乎袁主任下午给我放了假。
回家之后,我一直坐在阳台上。愣愣盯着附近武警医院的太平间,死人活人不断地进进出出。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我冲到厕所抱着马桶开始吐,吐到眼泪都流下来。
“你一直记着我的话……所以…对不起……”
杨老师的话一直回响在我耳边,我的头都快要炸了。
“黎晓!黎晓你怎么了?”陈子非关切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可我却更想哭了。
我跌坐到卫生间的地上,抬头看到他一脸的担忧。
“没事儿……”我摆摆手,想抽纸巾擦擦嘴,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吃坏东西了……”
他抽出纸巾递给我:“你怎么哭了?”
我一惊,不敢再看他。他太敏锐了。
他扶我躺倒床上休息,我真是软绵绵的一下就跌倒在床上,头晕目眩的。突然,他头上白色的纱布晃了我一下。
我伸出手去:“你的头……还疼吗?”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做,愣了一下:“…没事儿,不疼了。”
陈子非没有试我额头的温度就判断我发热了,找来房主留下的解热帖,帮我盖好被子。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你好好休息!”
我点点头,昏昏欲睡,看着惨白的天花板都觉得刺眼。
他摸摸我的头:“没事儿了,睡一觉就都好了。”
陈子非出门去买东西,我却并没有睡着。直到冰凉的解热帖彻底热透了,我拿起餐桌上陈子非留下的烟,第一次开始学着吞云吐雾。
冰箱里有房主留下的洋酒,冰冰凉凉的灌下一杯很舒服。我站不稳,靠在冰箱上,觉得天旋地转。
当我人生中的第一支烟快要吸完的时候,陈子非回来了。
“你干什么呢?”他夺下烟,我把洋酒紧紧抱在怀里。
他看着我,我竟从他的眼中读出了心疼。
“……别管我,”我的声音十分沙哑,“不要管我……”我把头抵在冰箱上,闭上眼睛。
一时间,安静的让人窒息,我却觉得胸中憋着一股气喘不过来,不住地呼吸。随着那一口气出来,眼泪也夺眶而出。我是在忍不住,连说出的话也带了颤音。
“六年,我在外边六年,那些话就一直在我脑子里转。我被那些事折磨了六年,我不是为了听一句对不起,也不是为了让你死在我手里!”
“黎晓!”陈子非也觉得话说重了,赶紧叫住我,“你放开哭都成,就是别说这样的话伤自己啊。”
那是我从没听到过的陈子非的声音。温柔的,急切的,关怀的。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回过头看他,他
的眼睛也红了,噙着泪。
可我知道,他眼中的人,不是我。
那我也无比的贪恋这个温暖的怀抱,我闭上眼睛,不想再流泪了。陈子非紧紧地抱着我,什么也没再问,什么也没再说。
☆、模糊
午夜十二点,我与陈子非对坐无言。
他头上的伤我又处理了一下,伤口真的不小,没有工具我又无法进行缝合。我劝他到医院看看,别感染了,他却并不在意,只说没事儿。
然后,我们便这样对坐着,谁也没说话。
“给我一支烟。”我说。
“你别沾那东西。”他语气有些强硬。
“拜托你,”我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低三下四地求他,“我快要难受死了……”
“黎晓,你是医生,一辈子要见的死亡多了,不能死个老师就难过成这样……”
“你什么都不知道,胡说什么!”我冲他吼。
“是!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知道,一个真正的、救死扶伤的医生,是不会为一个熟悉的人死去而颓废堕落的!”他说得极其认真,希望我能清醒过来。
可我完全没有听进去,我还沉浸在深深的懊悔当中。
“心梗,”我闷闷地说,“如果是你,会先用什么药?”
“用药?当然是利多卡因。”他几乎是不假思索。
我轻笑一声:“很简单的问题吧,可我却忘了。”
起身回卧室,关上门之前,我嘱咐他,走到时候记得锁门。就没再看他一眼,回到自我惩罚的深渊中去。
我好像一忙起来,就会暂时忘记所有的事。
武和平帮我把那次几乎可以称之为医疗事故的抢救糊弄了过去,凭着以前在急救中心工作时积攒的人脉上下疏通,让主任相信了杨教授的死是急救中心送晚了抢救不及时导致的。他这么仗义我也不好再那么冷的对他,我们也就走得近了些。那次的事故也让我心里有了阴影,从此不敢再抢救心梗的病人,全由武和平接。
“哎哎,你说凭什么?咱俩救过多少人,见过多少世面了!他一本科刚毕业的雏儿上这儿指挥我来了……”
武和平高声抱怨,引得急诊大厅里无数人侧目。
“行了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