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看我的眼神里透着陌生。
“当然是来的扫墓的。”我走到水池边接水,不敢看他。
我故意把水流弄到最大,哗哗的声音能让氛围不那么尴尬。
“我、我先走了。”
“一会儿要不要我送你回去?”我不动声色地说。
不容他拒绝,我往回去的方向走:“半个小时以后,大门口见。”
我没有办法骗自己,这些日子我真的好想他。刚才看到他我真的很想扑过去抱住他,可又怕演变成不愉快的结果,我只好拼命忍住。
“你哥他这水恐怕是打不回来了,姐就再跟你说两句体己的话……”
“给你给你!”我不耐烦地把水桶递给他,“又胡说八道什么呢?嘴里没一句正经的。”
“你怎么偷听我们说话啊!真不要脸!”
我懒得搭理她,沉默地擦起了晓非的墓碑。
这样徒劳的事情我每个月都要做一次。也许别人来扫墓也是种徒劳,擦得再干净死去的人也感受不到了。可好歹往生者的一部分存在于这块墓碑之下,吊唁的人知道亲人就躺在墓穴里面,心里面还有一丝安慰。
然而晓非的这块墓碑下面什么都没有,连个可以当做纪念的东西都没有。我
这样做不是徒劳是什么?
细细地擦着墓碑上的刻字,擦到那个“晓”字,我的手停了下来。
“只要你背上的伤痕还在,你眼里的那个晓,你口口声声呼唤的那个晓,就永远不是我!”
不得不佩服,黎晓有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敏锐,时常能打我一个措手不及。我至今都还不太能相信这话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看来他对晓非真的太介意了。
“差不多得了啊!再擦色儿都没了,看不清是什么字了。”
每次来的时候我们也不多带东西,一人买一束花就得了,摆那么多东西晓非也吃不着,而且还浪费。我是雷打不动的永远带“毋忘我”,陈芳菲则是每次都不一样,百合玫瑰郁金香,也不管什么寓意,她觉得好看就成。
献上花我们都沉默着,在心里默念着对晓非说的话。差不多觉得该回去了,回过身才发现黎晓捧着一束黄玫瑰,已经站了好久了。
他定定地看着晓非的墓碑,神情严肃。视我和陈芳菲如空气一般的径自献上花,鞠了三个躬。
“终于见到你了,我真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对你说。”他仿佛在自言自语。陈芳菲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想要上前询问,被我制止。
黎晓到底想要说什么?我真的想听听,也许,到了他要表白自己的时候了。
“之前一直以为你是个女的,我以为自己于他是与众不同的,是唯一的。”他轻笑了一下,“这世上医生太多了,名字里有个‘晓’字的人也太多了,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最普通不过的。”
“我刚刚给我妈去扫墓,我告诉她,我爱上了一个人,一个男人。虽然我到至今为止还不太懂什么是爱,但我听到他说爱我的时候心里还是很开心的。那就是爱吧?同时,也有一点点苦涩,因为我怕他叫的那个人不是我,我想要看清他眼里那个人的轮廓,却总是模糊的。”
“是你,”他艰涩地吐出这两个字,“一直都是你。虽然你已经死了那么久,但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你的哥哥,陈子非,他真的好疼你!”
陈芳菲是聪明人,一听就懂了。她诧异地看着我,眼中透着责备,然后看看黎晓,是瞒不住的痛惜。
沉默良久,他又重新开口:“这世上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我不是没有勇气牵起他的手,只是有些事情,光有勇气是远远不够的。”
他取下手指上的戒指,轻轻放在墓碑前:“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要,欠别人的我一定会还清。”
直到他与我擦肩而过,我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的
胳膊。
“不是……”这两个字我好像念叨好久了,“你不是他的替身,跟晓非没有关系……”
“子非……”陈芳菲完全被刚刚发生的事情震惊了,还没有回过神来,除了叫我的名字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仿佛梦呓一般地轻声说:“‘晓非,我们回老宅吧!’那天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家。你一会儿晓非,一会儿黎晓,我真的不想往心里去。”他挣脱我的手,“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其实我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的心都快被撕裂了!忍无可忍,我扳过他是身体,强迫他直视我:“我知道!你是黎晓,是黎晓!也许我有的时候是分不清楚,但相处这么久,我对你怎么样还不能证明我的感情吗?我有玩弄过你吗?伤害过你吗?欺骗过你吗!”
“子非!”陈芳菲上来拉我,“你别这样,你弄疼他了。”我恨不得穿透他的身体,把我内心所想传达给他。
“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
晓非,如果你在天上看着的话,求你帮帮哥哥,我真的不想失去黎晓。
见此情景,陈芳菲都掉了眼泪,自从晓非死了以后,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我这么激动了。
“我没有把你当成晓非……你快牵我的手啊……”我哭得一塌糊涂,泣不成声。这是我第一次在晓非的墓前哭泣,却不是因为他。
上一次我这样哭泣,是因为失去了晓非。这一次,其实我内心深处已经非常明确了,我要失去他了,要失去黎晓了。
冒着被交警查到的奉献,陈芳菲替我把车开了回来。车停了,我才回过神儿了,这地方我快有一年多没来过了。
“陪我跟妈道个别。”她拔出钥匙递给我,“调整好情绪,别让妈看出来,有事儿咱们回去说。”
我拿纸巾擦了把脸,接过钥匙。
除了大哥,我们姐弟三个都和妈亲。我跟晓非前脚去非洲,妈后脚就离开了那个奢华却冰冷的家。五十多岁的人了还玩儿分居,陈芳菲总说妈是她一辈子的偶像。
这套房子是当年姥爷留下的。姥爷就妈一个孩子,自然疼得紧。那时候妈带着我们三个和姥姥姥爷一起住,那是我唯一有过的幸福的家庭回忆。一家六口人围着个小餐桌吃饭,青春期的我和晓非总是长得很快,时常觉得拥挤。也不记得都吃过些什么了,姥姥的手艺很好,做什么我和晓非都会狼吞虎咽地吃很多。陈芳菲总是抱怨没有自己的房间,我和晓非两个大男儿住一起却不觉得小。那个时候妈每天都上班,很晚才回来。其实那个
人从广州寄来的钱我们六个人生活绝对够用了,可她却很要强,从来不用,存起来给我们做学费。
那个人和大哥从广州回来的时候,早已是风光无限的富商,升级到上流社会了。我跟晓非还在读医科,根本不入他们的眼。家业早已后继有人,他自然不关心我们做什么。但非凡集团内部出现的嫌隙,让他感到了恐慌。
“……老三!叫你半天你没听见啊?”妈端着一盆煮熟的玉米从厨房出来,现在他越来越像姥姥了,“你现在到底住哪儿啊?往后你不愿意来看我这老婆子,能不能让我多瞧你几眼啊?”
陈芳菲躲在客厅偷笑,的确,连说话的语气都越来越像姥姥了。
“那我以后常来,成了吧?”我接过玉米。
那一脸的不满明显是不相信我说的话:“晓非最近有没有消息?在哪儿忙着呢?”
我一愣,脑海里闪过早上黎晓的背影。幸好陈芳菲接过话头:“我这次去的地方跟他一样,没准儿能碰见呢!”
择着一大捆茴香,她叹气:“怎么就那么忙啊?来个电话写封信都不成,我这几天做梦老梦见他……“
不知道还能瞒多久,或者妈她早就知道了也说不定。我不愿意常来看她也有这个原因,她如果老是这么问我,我估计我早招了。
“对了,郑重说个事儿,你们俩都不小了,早该成家了。都这个岁数了我也没什么要求,只要是你们俩乐意,什么样儿我都能接受。这事儿真的不能再拖了,我都快睡不着觉了……”
陈芳菲打着哈哈,我只是过去帮她择茴香。以前他总让晓非帮她干活儿,这次让我来吧!
跟我妈道别之后,我从墓地直奔机场。
这次我选了黄紫相间的现代,两块一公里,行驶平稳的自动挡。车开到上次出车祸的地方,我想到了他那使心跳恢复的野蛮的方法,仿佛被敲醒了一般。
看看表,快十点半了,武和平已经在等我了吧。
☆、秋叶
每个人对待感情的态度都不同,虽然我们都想要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是却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不能和爱的人在一起,这可能是很多人感情的终结。
就像黎晓说的,有些事光有勇气是不够的。我也可以,可以扑向刀山火海绝不退缩,可就怕刀尖火舌根本就不是冲我来的。当然,原因不止这一个。这是条不归路,不是任何人都能坚持下来的。无论黎晓做何选择我都能原谅他,因为他说了,他爱我,这就够了。
我们都是凡人,会寂寞会难过会痛苦,心里装下一个人就已经满满得感到窒息。我是做过无国界医生,帮助过很多陌生人,也许在外人看来很博爱很伟大,事实上我却无法承受那样的压力。一母同胞,我却完全没有晓非那样的心胸,他真的可以坚强得像个巨人,把自己认定的事情一直做下去,不放弃也不后悔。
外科医生的手术刀承受了多么重的压力?千钧一发吗?不,如果你不亲身体会,仅凭描述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卢旺达的秋天,那个地方四季都没有什么分别的。醒来之后有人告诉我两个噩耗,那个时候确实觉得是噩耗。可现今想想,无一不是喜讯。
“你弟弟遇难了,很抱歉我们没能找到尸体……”
“你的右手肌腱和肌肉组织被眼中破坏,以后你可能没法上手术台了……”
真不是坏消息。我太宠晓非了,甚至不知道对他是什么感情了。我也太迷信手术刀了,以为凭这个可以拯救一切。
“他的事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还以为你真的找到一个……”陈芳菲欲言又止。
“怎么说啊,”我叹气,“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你也看到了,他有多痛苦,我也常常不知所措。我总是问自己,我该怎么对他,像对晓非一样对他吗?可他不是晓非啊……”
她夺下我欲点燃的烟,我直视她,看到他眼里的泪水。
“子非,该忘的就忘了吧!你该有自己的生活了。如果不是他想学医,你怎么会报医科?你是想要什么来着你还记不记得?他活着你以他为中心,他死了你还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你还有没有自己了?”她心疼地抚摸我的头,姐弟俩好久没有做这么亲密的动作,我突然难过地想哭。
“姐……”我扑进她怀里,再也忍不住了,“我喜欢黎晓,真的!就是一直都不敢承认,我怕他接受不了,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我,晓非最不喜欢这个……可我是真的喜欢他,我爱他啊……”
陈芳菲走之前,我宣泄了压抑已久的情绪。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大哭大笑过了,以致第二天早上醒
来眼睛难受得睁不开,没有看到黎晓给我发的最后一条短信。
“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欠下的人情我迟早会还上。我走了,请保重。”
确认发送后,我就拆开手机,取出SIM卡,它对我已经没用了。
“你……就这么走了?不会来了?”武和平小心地问。
我调整了下情绪,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开什么玩笑?我爸我妈都在这儿,这儿是我的家,怎么可能不会来了?”
他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还等你助我把袁主任弄下去呢!”
白他一眼,他开始没正形儿了:“拜托,人家过两年就退休了,你猴急什么?”
开始登机了,我有检查了一下行李,并最后再交待一下武和平。
“跟谁也别说我去哪儿了,就当不知道。到了我会给你捎个信儿报平安,最多两年,不超过三年,你就时刻等着我杀回来吧!”
武和平这人就这么没劲,我开玩笑,他到严肃起来了。
“我知道劝你也没用,”他不敢直视我,“子弹不长眼睛,看见地雷也躲着点儿走,你是医生,不是敢死队。”
不说话,我就看着他,等下文。
“我不会说肉麻的话。黎晓,在中日我就你一个死党,跟别人都那么回事儿,跟你才是真的。咱俩也闹过别扭,后来不也好了?感情是需要经历考验的。我知道你这次走不光是想锻炼自己,原因我想我也不方便问。但你记着,无论出了什么事儿,哥们儿永远站在你这边儿。黎晓,千万保重自个儿,哥们儿真的不能没有你!”
看他快说哭了,我赶紧给他一个告别的拥抱:“做穿刺的时候手上稳当点,往后可没人提醒你了。”
他声音已经带哭腔了:“心梗不算什么,利多卡因是第一针,别再忘了!”
我有点后悔这个离开的决定了。我从来不知道,除了陈子非还有那么多真心关心我的朋友。
秋天住老宅简直就是折磨。
一大早被车流和喇叭声吵醒的日子已经连续好多天了,以为远离了市区就不会再过那样嘈杂的生活,没想到香山红叶的魅力却一年比一年大。如烈焰席卷山峦的一般壮丽的景色感动着游人的心灵,却折磨着我的睡眠。
这一年的红叶热烈,陈芳菲的事业却要告一段落了。她在红十字会最后一年的工作结束后,即将到老宅开始退休生活。虽然只有42岁,但她的心早已跟老人无异,她总说,我真的需要休息。为了做好准备迎接她,我提前一个月住进老宅,收拾院子暖暖房,给
她一种回家的感觉。
北京已经好多年没有秋天了。如果不是红叶的到来,还有堵塞地水泄不通的香泉环岛,我真的快要遗忘这个伤春悲秋的季节了。
“老三?你起来啦?”
我住在西厢房,老妈住正房,九点多老太太早就起了。我套上毛衣出门应她:“起了起了!”
一大早她就操持起中午饭,手中的筷子飞舞,白瓷碗里的蛋液被激起优美的弧度,活像柔软的绸缎。
“别误了接你姐,”她从厨房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