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眼打量老刘,暗想,他也真不容易,前后送走两个妻子,再怎么样,也算得上是个不小的打击吧。
只是,谁知道他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再找第三个呢?
葬礼结束后,叶砚有事要先回北京,他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怔怔地摇摇头,“不知道……我想把母亲的东西整理一下。”
“那我先回去,你自己当心,打算哪天回去,提前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机场接你。”
“嗯。”我呆呆地应道。我有些迟钝,情绪似乎还没从葬礼中挣脱出来。
他上了出租车,没开几步,车又突然停住,他打开门下来,走到我身边,忽然用力抱住我,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别忘记,你答应我的事!”
我傻傻地看着他,我答应他的事?我答应他什么事?……哦,是了,我确实答应过他:从今以后,将我的感情我的自由我的青春如数卖给他,用来偿还他为我所做的这一切。
是的,我必需要勇敢一点,振作起来,我还欠着他的钱呢,我不能就这样跟随母亲而去。
我瞬间清醒过来,向他淡然一笑,道:“你放心,我绝不食言。”
“那就好。”他也笑起来,松开手,转身走了。
我看着那绝尘而去的车,心中恍惚,不觉想起昨天夜里我们的对话。
家乡习俗,下葬之前,亲人要守灵一夜。
昨天晚上,叶砚陪我守在临时搭起的灵棚里,母亲的遗体放入冰棺,摆在灵棚中间,上面挂着她的黑白遗照。
我从她为数不多的照片中特意挑选了一张正在微笑的,这还是在我刚读大学那年,她去学校看我,我带她出去逛风景,特意跟同学借了相机,帮她拍的照片。那时母亲还很年轻,眉清目秀,唇边带着个浅浅的梨涡,笑望着我。
灵棚里放了个火盆,里面燃着炭火,我穿着孝服,跪坐在地上,间或向盆里投几张纸钱,纸钱一扔进去,火苗就会焰腾腾地窜起老高,然后又缓缓下落。
叶砚默不做声地坐在我身边,手里拿了厚厚一叠纸钱,不时递给我一些。我接过来,再放入火盆中。
我没跟他讲话,自从母亲去后,我就更加爱发呆了,常常神情木然,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极少开口。
后来,夜深了,前来拜祭的亲朋都告辞离去,灵棚里只剩下我们俩。
他突然轻声喊我:“尤加。”
“嗯。”我茫然地抬起头,望着他。
他却不再说话,只是目光温和地凝视我。
我低下头去。
他又叫了一声:“尤加。”
我再次抬起头看他。
他却说:“没事,就是想叫你一声。”
我呆呆地盯着他,过了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说,她会回来吗?”
他一怔,“什么?”
“他们说,灵棚的大门今夜要完全敞开,因为母亲会回来探望。可是,你觉得,她还会回来吗?”
“我想,她会的。不仅是今天晚上,以后每天,她都会在另一个地方,远远地微笑地看着你。”
“会有那个地方吗?所有先我们而去的亲人都在那里幸福地生活,等待着与我们的重逢。”我无限惆怅。
“我相信有这样的地方,而且,那里与我们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少了许多苦难和纷争。”他很坚定。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好了……妈妈就不再孤单了,她会在那里见到外公外婆,永远同他们生活在一起。”
“一定会的……反正,我就始终坚信父亲会在那里等我,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不会畏惧死亡和永别。”
“你也畏惧死亡么?”我问他。
“当然。有谁会不怕死亡?毕竟对我们来说,死亡是不可知的,不管贫富贵贱,都将面临这一刻。而且,它又往往来得特别突然,无法预料,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今天?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变得渺小无力。”
“有时一想,人活着真无趣,眼睛一闭,一辈子就过去了。”我说。
“因此,活着的人才更要珍惜当下,想做的事就去做,不要等到机会失去了再后悔莫及。”他说。
“是,就像‘子欲养而亲不待’,多么令人遗憾。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在母亲生病前,我居然有好些天没给她打一个电话。那天,因为某些事情,她打电话骂了我一顿,我当时也有点不高兴,更怕她没消气,再给我个钉子碰,就一直没打电话给她……现在,真的很后悔,为什么要跟她计较那么多?如今,再想听她骂我,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他不作声,只是深深地看着我,盆中的炭火映红了他的脸,他眼中也浮上层暖意,清晰可见。
不知为何,这个夜晚,守在母亲的灵前,我突然就很想寻个人聆听往事,于是,我开始对他回忆起我和母亲以前的事情,都是一些非常不起眼的零星琐碎的日常生活片段,这里一点,那里一块,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她其实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性格懦弱,遇事只知道哭个不停,而且脾气又坏,一生气就喜欢冲我发泄。可是,她再怎样艰难,再怎样不容易,也没有把我扔下不管,想尽办法把我拉扯大。”我说。
“……我父亲对家里不负责任,很少拿钱回来,母亲一个人的工资,支撑这个家非常难,但她还是咬着牙挺下去……她年轻时长得不错,完全可以离婚再嫁,最起码不用跟着父亲受罪,我知道,她其实是为了我,她不想别人嘲笑我……直到我读大学以后,他们才正式离婚……她这辈子,其实很不容易,没过上几天真正的好日子。”我又说。
“有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她去帮人家代课,教几个功课差的小孩子,我在家里等到很晚,也不见她回来,我出门找她,却见她推着自行车,满身是雪,一瘸一拐地走回来……原来她摔倒在街上,脚扭了,又没人扶她,好半天才爬起来,一看到我,她就哭了,我也跟着哭……” 我接着说。
“她很喜欢花,但总也舍不得买,再说,家里地方小,也养不开,可是,每到过年的时候,她还是会买一小盆水仙回来,一到晚上,满屋子发着幽幽的香气……我们家从没有一丁点积蓄,偶尔赚点外快,她就会给我买很多好吃的,她常常说,再穷也不能委屈自己,该吃的一定要吃……我最喜欢吃鱼,她一发工资就天天买鱼,变着花样烧给我吃,等到没钱了,她就说,好,小加,接下来我们只能吃清汤面了。你瞧,她就是这样,一点都不会算计,日子过得乱七八糟……”
我絮絮地说着这些陈年旧事,叶砚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后来,我突然停住,抬头问他:“我是不是说太多了?你都听烦了吧。”
“不,一点也不烦,我喜欢听你说话。”他轻轻握着我的手,温柔地答。
他的手很温暖,于是我又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她不容易,所以一进大学,我就拼命读书,周末打工,最多的时候,我两天要跑四个地方做家教,很少有空睡懒觉……为什么我要拿那么多奖学金?除了不服气以外,我还希望多少能减轻点她的负担。而且,学校把奖学金通知单寄回家的时候,她总是非常高兴,忍不住拿去跟邻居炫耀……这么多年,她心里太苦,我只是想让她能过得快乐点。”
“……我到现在才知道,根本我一直就是在为着她而活,我不想令她失望,不想让她感觉将我生下来是件终生后悔的事,所以我加倍努力,渴望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让她为我骄傲……没想到,我实在做得不够好……”
“其实我知道,她一直希望我毕业后能回来,找个稳定点的工作,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每周去看她一次,像别人家的女儿那样……可是,我却跑那么远,她心里肯定是不情愿的,但她从来不说……可是她不知道,我不想回去,也是因为小地方找工作不容易,到时又得看着她去求人,我心里很难过……”
……
就这样,我像是忽然打开了话匣子,一直讲个不停,也不知道跟他说了多久,直到东方泛白,盆里的炭火也快要熄灭,我才疲倦地闭上嘴。
他始终在听我说话,从头至尾一言不发,非常沉默,也非常耐心。无论怎样,必须承认,他是个很好的倾听对象,一句废话也不说,一个问题也不问,十分懂得体贴别人。
现在想来,昨晚的我也实在奇怪,仿佛要将连日来心里累积的所有悲伤全部化作唠叨,一个字一个字地渲泄出来。
我究竟说了些什么,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了。最好他也没有记住。
接着的那几日,我抽空去老刘家里将母亲留下的遗物拿了回来,然后在酒店里一件一件慢慢整理。
母亲生前并没有多少东西,几件平常喜爱的衣物都随着她一起火化了。在这些遗物里,保存最好的是我从小到大的照片,一张一张整齐地贴在几本旧照片簿里。此时,我翻看着那些发黄的照片,只觉无限凄凉,忍不住想要落泪。
事情处理完后,我打算回北京去。
走之前,我又去看了母亲,在她墓前放了一把白色的百合,又摆了些她爱吃的水果,静静站了片刻,便悄然离去。
我没有再跟她说话,因为无论说什么她也听不见了。
其实母亲生前,对我并不怎么牵挂,她缺乏别家母亲那种温柔和絮叨的操心,从我懂事起,我几时吃,几时睡,到哪里去,与什么人交往,她都不甚在意。但是,现在的我,却永远记得她临终前说的那句话,“小加,你要照顾好自己……妈妈对不住你……”
所以,无论如何,从今天起,我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地快乐地幸福地生活下去,以便令她含笑九泉。
这也是我能够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了。
38
38、(三十八) 。。。
我没有通知叶砚,一个人买了机票,回到北京。
飞机落地后,我先给罗姐打了个电话。
“罗姐,我是尤加。”
她很高兴:“尤加,你在哪里?”
“我在北京,刚回来。”
“家里的情况怎么样?都还好吧。”
“还好,谢谢你。”
“你的东西都在我这儿了,一张画也没少,别担心。”
“谢谢罗姐。”我诚恳地向她道谢,又问她,“久庄那里怎么样了?”
“嗨,还能怎么样,都拆光了呗。”她气道。
“大家都搬到哪去了?”我问。
“不太清楚,咱们这些人里,我跟老李在燕郊,大刘和雷子在南边的什么地方找了间屋,暂时先住着,二张他们俩回成都了……”
“啊,是吗?他们以前不是说死也不回去吗?”我诧异。
“是啊,可没办法,你也知道他们,运气一向差,赚不到钱又没地方住,不回去怎么办?”她叹道。
我沉默,心中有些莫名的酸楚。
“对了,你现在在哪里啊?”罗姐问我。
“我还在机场。”
“哦,那你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来看看?”
“可能还得再等几天,我要先把住处安顿下来。”
“对,你打算搬到什么地方呢?不然也到我们这儿来吧,这地方条件差一点,离北京太远,设施也不成熟,但房租还不算太贵。”她热心的建议。
“哦,罗姐,是这样,有个朋友说,帮我,找了一个地方,我想先去看看,如果不行,再去找你们,好吗?”我忽然觉得有点心虚,舌头也打起结来。
“没问题,你再给我打电话好了。”
“好,多谢你,再见。”
我挂了电话,在休息厅的椅子上坐了半晌,想着,接下来,我是不是要给叶砚打电话了?问问他打算将我安置在何处?
心中不由有一丝羞愧和惧怕,觉得自己再怎样千方百计找借口,其实还是在朝着堕落的方向走去。不过,也实在是难为他了,这些天来,一直如此妥当地照顾着我,用千般柔情万般好处来打动我。
我必须得承认,无论怎样,他实在是给足了我面子。
我像是终于说服了自己,猛然站起身,快步走出机场大门。
等出租车的时候,我决定先去久庄看看,好歹也要凭吊一下我的过去吧。
车子停在路边,我付了钱,走下来。
那一瞬间,心中很是震惊。
我发现自己完全认不出这个居住过整整三年的村庄了,它曾经多么温馨,多么宁静。而现在,满目疮夷,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多辆巨大的推土机正在废墟中作业,不断发出沉闷的轰鸣声。在这种混乱不堪的状态下,我根本就找不到我原来的屋子。
我在周围转了两圈,正想走近点再仔细看看,有人过来阻止,“你是谁?这里不能随便进入,很危险,赶紧离开。”
我无奈,只好站在远处又看了一会,然后转身离去。
我在村口打了一辆车,司机问我:“去哪?”
我愣了一下,是啊,我应该去哪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司机见我不答,有点不耐烦起来,“想好没有,到底去哪儿?”
“哦,去美院吧,你知道地方吗?”我只好如是说。
“知道。”司机说着,一踩油门,车子直奔美院而去。
我在美院附近给叶砚打了一个电话。
接通后,他第一句话是:“你在哪里?”
“美院。”我答。
“怎么?你已经到北京了!为什么事先不给我打个电话?”他似乎有些不悦。
我没作声。
他又说:“我正在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这样,我找人去接你,你先到我那里休息一下,等散了会我再过去找你。”
“哦,你不用找人接我,你不方便的话,我先在外面逛逛好了,等你散会后再给我打电话。”我推辞道。
“没事,公司里的司机,很方便,你在美院正门口等着,他这就过去。”他说着,挂了电话。
我对着话筒撇撇嘴,放下手机。
过了一会,果然有人开着他那辆宝马过来接我。
我走过去,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个相貌憨厚的中年男人走下来,问我说:“请问是尤小姐吗?叶总让我来接你。”
我点点头,他赶紧帮我拉开后座的车门,身体微躬,非常恭敬地请我上车。
我坐上车,有一点不自在,做穷人久了,实在不习惯别人如此这般为我服务。
车子开了不久,在一处公寓楼下停住。
司机很客气地道:“尤小姐,叶总就住在这里,他吩咐我把你送上去。”
“哦,好的,谢谢你。”我说。
他帮我拎着包,带我走进大堂。
司机按了十楼的键,我们到了叶砚的住所门前,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轻轻旋开,将门开启一条细缝,然后又拔出钥匙,对我说:“尤小姐,这就是叶总的家,我不进去了,这是钥匙,您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