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示意他看前面行驶的两辆车,清一色的蓝白相间小方格标志。随后,犹如神助一般,又一辆车从我们身后快速超了过去,身型高大的城市越野,然而还是挂着同样的标志。
他一边摇头一边笑,“你想说什么?拐着弯骂我俗?”
“岂敢,我可没这个意思,只是好奇。”
“好吧,那我就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世界上名车的确很多,无论性能还是设计方面宝马都不是最顶尖的,但是在中国,奔驰和宝马较早进入市场,已经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所以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刚开始有钱的人,在买车时首选宝马或奔驰。原因很简单,希望别人知道他已经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有钱人了。”他非常认真地回答,声音和缓,吐字清晰,简直像是在答记者问。
我含笑点头,“是了,就像香港的富人一定要拥有一辆劳斯莱斯一样,代表财富和地位。”
“对,同样的道理。不过,你还知道劳斯莱斯?”
“小说里看来的。只知道名字,不认得样子。”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听了又笑起来。奇怪,我有那么可笑吗?
我再问:“那么,你之所以开宝马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当然。其实我并不喜欢宝马,但是它在生意场上有用,有时候足以证明你的实力。”他瞄我一眼,“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俗人?”
“人生于三界之中,食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谁能免俗?再说,俗有什么不好?如今,俗可是代表着财富。”
他再看我一眼,“你的确很特别,很少会有像你这样看得开的女孩。”
“能看得开是一种福气。看得开才能放得下,做人那样苦,如果凡事都放不下,还怎么活?”我说。
“可是世上真正能看得开的人太少了,多半人都不得不为俗务缠身,终日蝇营狗苟,驱去复返。”他叹道。
“其实说到底又能怎样呢?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需一个土馒头。”我强调,“当然,我只是这样说说罢了,我自己也不过是个俗人,不然,也不会身处此地,追逐名利了。”
叶砚听完倒是沉默了半天,也不知道我这话触动了他哪根神经。
前面突然开始堵车,远远望去,一长串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车子都停在那里,动弹不得。
我们的车也随着前车缓缓停步。
我伸伸腿,“糟糕,不知要堵多久?”
叶砚探头朝外看了一下,说:“估计是哪里又出了事故。你累不累?可以把椅子向后靠靠,躺着歇一会。”
“哦,不用了,这样就很好。有没有音乐?放来听听。”
“里面有碟,你自己找。”
我在格子里翻了一会,找出一张邓丽君的怀旧经典光碟放进音响,车里立刻响起熟悉的旋律: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那歌声温柔甜美至极然而又透着股说不出的悲凉,恍如天籁。
“你也喜欢听这些老歌?”我问他。
“我是个怀旧的人。”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怀旧?哈。”
“奇怪,为什么你总不相信我?难道我给你的印象真的很不堪?”他面露微笑,转头问我。
我摇头笑而不答。
我想起任蓝,想起他曾经那个宝钗般的女友,又想起那晚在酒吧见到的明艳女郎,心中只觉得讽刺。
一张邓丽君的碟已经听了两遍,前面的车还是纹丝不动,前后的车流中开始有人不耐烦起来,嘀嘀地鸣笛声远近呼应,响成一片。
我虽然没说什么,却也忍不住挪动一□子,再揉揉因久坐而酸痛的腰。
叶砚倒是很沉得住气,坐在那里一语不发,只偶尔用手指轻叩几下方向盘。我发觉这是他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
“你倒是很能吃苦。”他忽然夸赞我。
“你怎么知道?”
“堵了这么久,也没见你抱怨一句。换成别人,早就叫苦连天了。”
“这也叫吃苦?坐在宝马里开着冷气听音乐。如果这就算是吃苦的话,那我可真要谢天谢地了。都不知捱过多少比这苦得多的时候。”我感叹。
他侧过身来,轻声问:“比如?”
我反问他:“以前在学校时出去写生,难道不比这苦?还有,再早一点,高三外出考专业试,岂不更苦?”
他笑起来,“那倒是,考试时都是坐最烂的绿皮车,买不到座位,铺上报纸睡在地上,只能住得起地下室,几十个人一间的大通铺,不知道多少蟑螂和蚊子,咬得满身是疱……”
“我们那时为了省住宿费,都是买夜里的车,在车里胡乱困一晚,第二天早上精神抖擞地去学校报名考试,考完再赶紧买票,连夜坐回去。”
“其实到大学写生时已经好多了,不过住得还是差。对了,你们那届也是去那几个地方吗?”
“不然还有哪里,咱们学校那帮先生能有多少创意?……借住在老乡家里,女生楼上,男生楼下,夜里不知从哪跑来只老鼠,吓得全体女生一起尖叫。”我想起往事,不觉笑出声来。
他也兴奋起来,“我们那会儿才有意思呢,在皖南的时候,忘记是谁了,找老乡买了条蛇,挺大一条,不过是无毒的,拿着去吓唬女生,吓一个晕一个,哈哈……”笑得像个调皮的孩子。
“唉,你们也太坏了吧,损人不利己。”
“男生嘛,还不就以欺负女生为乐。你们那会儿在皖南呆了多久?”
“两周,几个村子都跑遍了。刚去的时候,真是惊诧,怎么会有这么美的风景?恨不得生出四只手来,好能多画几张画。”
“徽派建筑确定比江浙保持得好,可能因为多在山区吧。我那时一开始还画油画,后来发现太慢,一天画不了两张,干脆全用水彩,倒是记录了不少风光。”
“是吗?那还是你聪明。我就没想起来用水彩,只是每天像傻子一样拼命画,早上五点就偷偷爬起来,去村口画完一张再回来吃饭。晚上不等太阳落山不回来,结果也没完成几张。”
“说来奇怪,那时候那样辛苦,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吃完晚饭还要通宵打牌,唱歌,闹到快天亮才睡。现在想想都嫌累。”
“因为年轻啊,年轻的时候个个都精力过剩,再说那时谁会认为自己是在吃苦,人最不在乎的就是做穷学生的时候,再穷再累都觉得有希望,以为毕业后一切都会好的……”我说着,心里忽然一片惘然。
可能觉出我的话语里透出些许无奈和苦涩,叶砚没再接话,只是转头看看我,随即又缄默地望向前方等候的车队了。
车里只有邓丽君仍然在轻轻唱着:“……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远在前……”
突然,我的手机大声叫起来,吓了我一跳。
他看我一眼,伸手关掉音响。
我看看手机,呀,是天晨,莫非这小妮子回来了?
“尤加,是我,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你回来了?”
“还没。”
“哦,我以为你回来了呢。”
“尤加,我有话想跟你说。”她的声音里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我不觉疑心起来。
“是什么?我猜,是小朋卖出去画了,是不是?”
“不仅是这个,有画廊要跟他签约了。”
“真的吗?那太棒了。一定要好好庆祝一番,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后天回来,小朋还要晚几天,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好,等你回来给你们庆祝。”
“先说好了,回来后我请你吃饭。”
“好,我等你。”
直到挂上电话,我心里还充满着愉悦之情。
叶砚在一旁诧异地问我:“谁的电话?”
“天晨。就是住在我隔壁的那个女孩。”
“哦,我知道,是那个身材惹火的妙人儿。”他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几分戏谑之色。
看见他这样子,我不禁啼笑皆非,“喂,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你没希望了。”
“哦,你怎么知道我没希望?就她那个长头发的小男朋友?”他不屑地说。
“什么小男朋友?人家可比你帅多了。”
“比我帅?不见得。”
“哼,真是自恋。”
“你懂什么,看男人要看能力,光靠长相是没有用的。”
“人家也不光只有长相啊,还画得一手好画呢。而且,现在已经有画廊要签约他了,刚才天晨打电话就是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怎么样,这下子你得承认自己没希望了吧。”
他突然转过身子,面对着我,十分嚣张地说:“告诉你,我对那女孩根本没兴趣。否则的话,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
音响此时已停,车厢中很安静,安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深深凝视我,黑沉沉的眼睛里居然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我顿时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车厢空间狭小,车窗又紧紧关闭着,除了他和我的呼吸声以外,几乎听不见任何嘈音,简直像一个与外隔绝的小世界。
我局促不安地看着他那双深深凝视我的眼睛,以及离我越来越近的嘴唇,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甚至能感到他的气息轻轻吹拂着我的脸颊。
我开始心跳加速,头昏脑胀,整个人有些轻微的眩晕感。
我屏住呼吸,强作镇定,两只手紧紧抓着身下那张车椅坐垫的边缘,脑子里在飞快思索着:他是不是想要吻我?如果他真的吻我,我该怎么办?是用力推开他然后打开车门转身就走,还是严词厉色地拒绝他,或者,半推半就顺其自然……
正暗自犹豫不定,谁知道他却又猛地将身子转了回去,手握方向盘,眼望远方,若无其事地正襟危坐。
我悄悄松了口气,放下心来。然而奇怪的是,心中却也随之生出几分难以形容的失落感。像幼童被人拿走了眼看就要属于自己的那颗糖果,无限惆怅。
为了掩饰尴尬,我赶紧又在放光碟的小格里翻找,随便摸出一张放进音响,换掉那张已经听了一遍又一遍的邓丽君。
然后坐直身子,认真地听起歌来,只是听了半天,我都不知道那是谁在唱歌。
后来,道路终于被疏通了,排在我们之前的车队开始一辆接一辆地开动起来。
叶砚也随即发动了车子,一路无言地往前行驶。
好容易到了我住的院门口,他停住车,我赶紧向他道谢并告辞,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漆黑的院子里。
19
19、(十九) 。。。
一个人回到漆黑的院子里。
开锁进门,先打开灯,再旋开音响,然后泡壶茶,一边听广播剧一边画画。
与以往的每一个夜晚一样,一直工作到凌晨才熄灯休息。
唯一不同的是,我整夜都在失眠。
我总是莫名其妙地一遍遍回想起晚上在车里的情景,想起他跟我聊天时神采飞扬的表情,放声大笑的样子,孩子似的调皮神态,还有他眼中跳动的点点温柔光茫,像深夜中闪烁着的小小火苗。
然后,就会有一种感觉,陌生而又柔软,慢慢充斥在我的内心深处,那个控制脉搏跳动的地方,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送的花还在怒放,满屋子都是幽幽的清香,挥之不去。据说花香能安神,可这香气却令我更加心烦意乱。
难道真是因为我太寂寞了?
上一次,上一次结束那段感情是在什么时候?我几乎都要想不起来了。
已经许久没再爱过人,忘记是谁说的了,这年头,找一个男人□很容易,可是找一个男人相爱却很难。
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都市生活真的已经浮华不堪到这种程度了吗?我们不再与人交流心灵和情感,只在必需的时候交流身体。想想真是可怕。
可是,我总不至于爱上他了吧?
其实到今天为止,我们只见过四次面,一起吃过三次饭,仅此而已。我甚至都搞不清楚他频频接触我的居心何在。究竟是对我有好感,还是只想找个合拍的食伴外加聊天对象?我猜不透。
他实在是令人难以琢磨。说起话来一时真一时假,脸上的表情也是忽而戏谑嘲弄忽而又温柔至极,不知道让人应该相信哪一样?
或许一律不信才是最好的选择。
更何况,他不是别人,还是任蓝的初恋。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同他有什么亲密关系。
一切都必须在尚未开始的时候彻底结束,我不能再让自己继续沉迷下去。
……
我的神经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也不知道东拉西扯想了多久,最后,眼见天色泛白,才终于倦极而睡。
第二天早上,洗漱时,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不禁叹了口气,一切都还没来及开始,我居然就已经老之将至。
吃了点简单的早餐之后,我立刻开始投入紧张的工作。
先找出卷尺,量好下周要送去参展的作品尺寸,记在纸上,然后拿上钥匙和钱包出门。
去熟悉的画材店里选了合适的实木画框,又费了半天口舌和店主讨价还价一番,才满意地付定金,约好三天后上门安装。
从画材店出来,直接就拐到了常去用餐的地方,是一间家常菜馆,由于价廉物美,食客众多,故而被我们誉为久庄第一食堂。
来这里吃饭的人很多,基本上都是住在附近的艺术家,男女老少,中国外国,各种面孔都有。
我左右看看,见没有特别熟的人,便找了个位子坐下,随便点了盘炒饭。
正吃着,忽听得旁边有人在议论什么,声音很响,且义愤填膺的,直钻进我的耳朵里。
一人说:“实在太过分了,连这里也要拆,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另一人说:“这年头,哪里有穷艺术家待的地儿啊!”
又一人说:“我那屋里所有东西都是自己花钱装的,真要拆了,谁赔我啊?”
“你还指望有人赔你,做梦吧。”
“现在不是赔不赔的问题,关键是拆了我们去哪儿,到哪儿找租金便宜的地儿?”
“到底是不是真要拆?不是谣传吧。”
“现在还没有人明确告知,但估计不是谣传。听说是从老刘那里先传出来的,他们那帮人消息灵通着呢。”
……
我听得满头雾水,他们在说什么?哪里要拆啊?不会是久庄吧。
侧头去看,只见说话的是几个画家装扮的中年男人,看着有点面生,估计是新搬来的住户。
本想问问他们是什么事情,转念一想,算了,也许说的是其他地方呢。
毕竟久庄是离城很远的一个村庄,附近又没什么大的工程项目,拆迁的可能性不大。而且,也从没听老李他们提起过这事。如果真有什么风吹草动,老李那个人精还能不知道?
于是便没在意他们的谈话,吃完饭就回去了。
在屋里歇了片刻,想起下周画展要用的评论文章还没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