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弄完,夜已经颇深,她从西次间里出来,看着垂挂下来的窗幔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嘴角弯起。
“什么嘛,这么厚的被子都能叠成豆腐块,这手法真高明。”
第二天她再去泥场,没有直接说自己得了一全套的工具,而是拐着弯试探问,如果她有了自己的工具会如何。
姜师傅笑道:“哪有那么容易,买工具也要有明路,你以为谁跑到店里吆喝一声人家就卖了?像你这样的生面孔,少不得要被盘问几番——不过你真想要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物色几样。”
苏铮忙说不必,暗自庆幸幸好叶十七做得低调,别人都不知道自家多了那么些家伙。随即又暗恼这些破规矩一些工具弄得跟违禁品一样。
随即又问哪里可以买到泥料。
有了工具当然就想自己动手做了。
姜师傅看了她一会,叹道:“暂时先用我的,以后再找时机带你出去转转,到各处混个脸熟,你以后想买工具也好,泥也好,都方便。”
他停了一下说,晦涩地说:“以前也不是这么严的,但近年紫砂壶进了贡品之列,大家就越发看重派别传承,民间散支的窑户艺人也越发处境艰难,到如今就很不鼓励,甚至是打压新人自学技艺的。你又是个女孩子,更是打眼。我挺喜欢你这踏实的性子,收了你做徒弟我有了接班人,你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这个圈子。但是,你也知道,我不是个入流的,跟着我学,起步就低,以后的路更难走……先看看你有多少天分吧,要不是我把握得了的,你就能另谋一条明路了。”
苏铮很感动,假若不是真正关心,说不出这样推心置腹的话。
同时她也明白了很多东西。
她现在是名不正言不顺,姜师傅倒是愿意收她为徒,但姜师傅自身水平就不高,在业内也没什么名声地位,跟着他前途也会很灰暗。如果她资质平平也就罢了,但如果有一些天赋,那多少就会被耽误。
毕竟已经有一个师父,就很难再认第二个,更高明的技艺也就无从学习了。
这是很实际的问题。
而且就苏铮自己来说,对于拜师这件事,她的确要深思熟虑。
古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觉得这事跟嫁人都有的一拼,要看缘分,看人品,看彼此的性格身份,否则以后必然会有数不清的矛盾。
以她的本意来说,她从来没打算找个人来束缚自己,就想自己单干野干来着。
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这个话题略沉重,两人都就此打住,因为姜师傅从今天起有任务要做了,就是开始制作紫砂壶,规格、数量都有一定要求,他们两人去仓库挑选需要的泥料,姜师傅进行制作,苏铮就跟在一旁看。
只见姜师傅切出一块泥料,用木搭子均匀拍扁成为泥片,接着用起泥刀将泥片刮压平整,墙车裁出所需的泥片的宽度。
“用这个墙车的时候手一定要稳,不然裁出来的线条歪歪斜斜,那可就难看了,而且也是不能用来做壶的,真正进行壶的制作前,这些拍泥压泥还有裁剪,包括裁围身筒的直条泥片和做圆形的底片口片,这些都要练习,都是功课。”
苏铮心里一一记下,便看见姜师傅血管虬曲皮肤粗糙的手稳稳地拉开,墙车的两个金属刀割出两条线,姜师傅又在切下来的长条泥片两端各切一刀,随后将边料拿开,将需要用的长条小心放在一边。
他又说:“你看这个宽度,初学的人一般是要对着图纸量好尺寸,不过我们做熟练了,心里都有数,做的又是中档壶,对这些都也就没那么讲究,你以后可不能这么马虎。”
见苏铮老实点头,他满意地笑笑,虽然还不是徒弟,可能以后也未必就能做成师徒,但他现在是确实拿苏铮当徒弟来交。
这个在职业领域并不风光的人几乎没有当过老师的经历,对其教导人很是热心和积极。他说:“接着做底片和口片,他们分别是身筒的底和顶。”
苏铮不解地问:“还要顶吗?壶不是上面加盖的?”
姜师傅答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做壶的时候我们是要加上顶和底,做出一个密闭的物器,基本成型了,稍微阴干后,才会切出壶口,按上壶盖。”
他随后又取来一小块泥,一边放在制作台的边缘一手转动着,一手拿着木搭子将其慢慢拍成一个饼,拿来规车,两个脚调出需要的尺寸,然后压在泥片上剪裁。
第一百二十一章 离开
规车有点像苏铮认识的圆规。
一根长条的木柄,一头钉着一根铁钉,木柄上还夹着一个可以来回滑动的木质销钉。
以铁钉和销钉之间的距离为半径,以销钉为圆心,右手按着规车不动,左手平稳旋动泥片下面的辘轳车,铁钉便划出一个规规矩矩的圆形泥片出来。
姜师傅划了一个,又划一个,笑道:“这便好了,你瞧瞧,将这个底片拿来,置于辘轳车上,再把这个泥片围上去……”
他取来之前裁好的长条泥片,下端贴在底片周缘轻轻围成一个桶:“这时候就要用鰟鮍刀切掉这多余的部分。”
他又将毛笔蘸了水,在切口处沾湿,随后将两边切口黏合起来,一直大号的木拍子抵在外围,一只小号的则在里面推压紧实。
这个过程中姜师傅的手既轻柔又有力,看似随意但每个动作都很细致。
“这些都是粗功夫,真正的本事从后面这收敛筒身开始,这把壶我从头到尾做一遍给你看,你先看个眼熟,以后再一步一步学。”
苏铮点头。
然而还没等姜师傅给她演示真本事,外面便有人喊道:“姜师傅,手里忙吗,杜掌柜叫你过去一下。”
苏铮和姜师傅对视一眼,苏铮站开了一点,目光调转开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
因为上次春雷时候两人关着门躲在里面,后来给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得不大舒服,姜师傅便决定以后即便是教授技艺,也要敞着门,大不了就说自己制壶的时候苏铮在旁边帮忙。
姜师傅手上没停回头问外面的人:“叫我什么事?”
“不知道,另四位师傅也都被叫去了。”
姜师傅皱了下眉头,对苏铮说:“我去瞧瞧。”
苏铮自己对着满桌的工具泥料。心里痒痒的。
但门外人来人往她可不敢自己上手,只好光看着,不断回忆刚才的几个步骤。
今天要蹭点泥回去晚上偷偷练。
但姜师傅桌上的泥有限,看来只能去仓库拿了,直接问他要的话会被认为是心太急吧。
她在制作室里溜达了一圈,收拾了点杂物,姜师傅便回来了,眉心微蹙脸上有点古怪。
“姜师傅,怎么了?”
姜师傅叹了口气:“还不是天罡和文家那点事。前阵子才为烧炼的事闹得差点打官司,这次又要抢泥矿了。”
苏铮一听是这两家就来劲。她平时根本没有途径可以得知这些消息,压根不知道事情发展到了哪一步。
不禁感兴趣问:“抢泥矿?”
“是啊,前些日子不是下了场暴雨?镇南那边深山里有一座废弃陶土矿被冲刷得厉害。露出了下面的夹层岩矿来,昨儿上午被一个樵夫瞧见,他进镇后就跟人说那岩矿像下了雨的天空一样,正好被天罡窑记的人听到,他们便派了人去看。文家的人一直跟他们僵持着,寻人悄悄跟了上去,两边差不多同时发现了那座泥矿。”
“那座泥矿……”
“是座天青泥矿。”姜师傅的声音里有一丝激动。
苏铮也微诧。
学习了这么久,她当然知道天青泥。
紫砂泥大致可分为三类,紫泥、红泥、绿泥,而紫泥又被称为青泥。天青泥属于青泥,历来是行内公认的品质最佳的紫砂泥。
荆异县世称陶都,不但盛产陶器。也盛产陶土矿,严格算起来,紫砂器算是陶器中的一种,也是有了自己的独特性格和魅力、发展得最快最卓越的一支。
但正是因为这种发展,在过去百年时间里。绝大多数泥矿资源都被各大家族各大势力瓜分掉了,其中占了大头的便是琅家、尹家和日月陶坊三家。此外各大大小小的势力难以细数。
遍地是已被发现和把持开采的泥矿,莽莽大山之中几乎没有哪座山没被勘测过,所以人们都相信,没被发掘的紫砂泥已经很少很少。
紫砂泥这种东西,就好像苏铮那个时代的石油煤炭,是时间长河的产物,用完了便没了,一些有远见的人开始担心后继无力这个问题,可紫砂艺人却越来越多。
当然枯竭这件事怎么也得三五十年之后,所以更多的人都是把目光放在怎么争取抢占现有泥矿上。
往往新发掘出一座泥矿都会惹得各个势力争相抢夺。
而这次出现了一座天青泥矿。
苏铮呆了呆,皱眉问:“其它人,不会抢么?”
姜师傅摇摇头:“只要三大巨头不出手,其他人又有几个抢得过天罡和文家?”
也就是说三大巨头这次不动如山,都不会插手了?
苏铮想了一会便不解地问:“既然如此和我们就没有关系了吧。”
球山泥场可是尹家旗下的,永年的一部分。
上面都不打算出手了,他们这些小员工担心什么?
姜师傅摸了摸制作台上才将将围成一个筒状的泥坯,压低了声音说:“不,还是准备要争一争的。”他又摇摇头,目光歉意地说,“天青泥矿太能让人眼红了,那些即便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胜算的人也要挤破脑袋去争一争,事情可能会闹大,县衙十有八九会出拟出一个可行的章程,依照往年的先例,说不准又是各家艺人间的切磋,上面叫我们这些不起眼的师傅回去,看看能不能赶一赶抓几个平时不起眼的新人起来。”
为什么要抓紧急培训新人?
永年里还没有拿得出手的艺人顶上去?
苏铮有些不明白,但她知道姜师傅马上就要走了。
她顿生遗憾,自己才刚刚开始学习呢。
可是不经意抬头却看到姜师傅眉间一抹掩饰不住的欣然。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那姜师傅过后你还会回来吗?”
姜师傅赶紧反应过来,摆手道:“这要看上面的大人怎么安排了。”
提起永年本部,这里的人都会“上面”、“上面”的喊,可见他们心里都觉得这里是差劲的,落后的,荒凉的山沟沟罢了,而本部,或者说只是设在镇上的作坊和店铺都要高贵得多。能被“上面”的人叫去做事,这是一种荣幸,一个机遇,如果做得好,结果不言而喻。
姜师傅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干好这个差事,争取留在外面不回来了。
苏铮恍然大悟,心里却有些怪怪的。
好像前一刻还团结一致的战友,下一刻就要分道扬镳,只是对方是更上一层,去了好地方,而自己原地踏步。
她很清楚姜师傅为什么对自己好,一是因为孙航因为一两分她的缘故得到了在尹琪身边做事的机会,而是那次她折回龙窑找木搭子的举动令姜师傅心生愧疚和感激,再有便是姜师傅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一身的手艺迫切想要找个人传下去,而苏铮恰好成为了那个人选。
而现在他的前途可能不一样了。
自然不会尽心竭力地什么都教自己。
她想明白了这一点,顿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没有再看工作台上的泥坯一眼,而是问:“姜师傅什么时候走?”
姜师傅有些不敢和她的眼睛对上,眼角的皱纹加深:“一会就走,收拾好工具就走。”
苏铮笑了:“姜师傅你不用这样,这段日子你能教我这么多东西我已经很感激了,要不是你,我现在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杂工呢。”说着,“我帮你收拾东西吧。”
姜师傅更惭愧,呐呐道:“可我走之后谁来教你?”但这个机会他又实在不舍得放弃,他看了看桌上的半成品,眼里发出亮光,忽然道,“趁着这会功夫,我把这个壶做完吧,你、你看仔细,平时自己多琢磨,说不定几天后我又回来了。”
姜师傅很快就走了,带着他的家传工具,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开,因为这件事好像不能张扬。
苏铮在摊场上远远看着,等到船看不见了,一转头才发现泥场的其它师傅凑在一起说着什么。
无非是代表着羡慕嫉妒的酸溜溜的话,她这才知道泥场五位师父只有姜师傅一人被召回去,其它四人眼红得不行。
苏铮觉得腻味,技不如人所以没有机会,这有什么好不平的。其实她倒希望姜师傅能借此机会登上新的高度,而不是希望他灰溜溜地回来当自己一个人的老师。就好像姜师傅说过,如果她的天赋很高,高得他没资格教,他就不能耽误她。
很快好像有更多人知道了姜师傅的离去是因为得到了上面指派的任务,之后的一整天泥场都不大提得起劲来,当然也有人因为姜师傅的离开而看到自己晋升的可能性,从而更加卖力干活起来。
苏铮在众人不注意中跑到了仓库里,表面上是照看姜师傅几日来零零星星做出来的泥坯,实际瞄上了他的泥料,趁没人看见,从系统里取出水果刀切了一块下来。
回家自己练习。
也只有这样了。
她叹了口气把泥料揣进怀里,用衣服掩着,再次感叹系统没有储存功能真是个大遗憾,下一次升级如果问她想要什么东西,必须毫不犹豫地是储存能力和紫砂泥。
第一百二十二章 学堂
没过两天,苏铮不去泥场,回家呆着了。
不用误会,不是偷泥东窗事发她被解雇回来,而是见她整日事多且杂却无所建树,尹琪让她回家休息的。
“这两日我和杜掌柜都忙着其他事,姜师傅又不在,泥场的人也开始松散了,你要是觉得呆在泥场没意思,便休息几日吧。”
苏铮欣然接受,她正愁白天浪费时间只能晚上练习制坯呢。
尹琪红光满面如沐春风,一副喜事要上门的模样,苏铮一时没忍住,问:“看你这样子不是在忙升官的事吧?”
“什么升官?八字还没一撇呢。”尹琪顿了顿,还是没忍住,一副与知交分享秘密的口气,“这次假若没意外,假若姜师傅做得好,我和杜掌柜就都可以离开球山了。”
苏铮讶然,听尹琪一一道来,才知道了一些内幕。
原来这次争夺天青泥矿,三大巨头因为矜持并不打算参与,但也不想被下面的小猫小狗轻瞧,以为好欺负,所以便都派了旗下小分支去充充名次,尹家选择的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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