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酒楼,两人拣了个靠窗的雅座坐了,要了楼中出名的“八宝烧鸭”、“软兜长鱼”、“茶叶虾仁”、“莼菜银鱼羹”佐酒。两人各自饮了一杯号称乐安一绝的“太雕酒”,咂了咂滋味,对视了一眼,默然放下酒杯,埋头吃菜,啧称赞不已。
隔壁雅座却是几个书生在论文,作诗联对,甚是热闹。其中一人作了一首诗,得了彩头,喝了一口酒,笑道:“周兄,往常就属你诗兴好,怎么今天不做声了?莫非这次春闱尽在掌握,不屑与我们这些人谈论了不成。”
那周兄懒洋洋道:“不是尽在掌握,而是不想做了。唉,浪费时光啊。那春闱,你们去,我是不去的了。”
一言既出,众人一片哗然,有人问道:“周兄何出此言,莫非有什么变故不成?”
那周兄道:“什么变故?我是找到了我的真正追求了。你们每日对着子曰诗云,入了禄蠹俗流,浑把大好的光阴浪费了。俗俗俗,俗不可耐。”
众人都是儒门学生,听了此言极为不顺耳,就有人冷笑道:“我们是禄蠹俗流,你就是什么世外高人了?我也没见你有什么超凡脱俗之处,不过跟我们一样吃饭喝酒,难道你喝风饮露不成?”
那周兄道:“喝风饮露,有何难哉?我当初也和你们一样庸俗,不过醒悟的早罢了——你们知道寒清观有个火芦真人么?”
众人都道:“不就在城外那道观中么,有什么稀奇?”
那周兄道:“就是他老人家点醒了我,人生在世,虚把光阴耗费在浮云名利当中,实在是可悲,不若修一个长生大道,博得个日月长存,才是道理。”
有人冷笑道:“既然如此,你还不进了道观与那真人一起修炼去,还来这污浊红尘中打混做什么?留神误了你的道行。”
那周兄道:“山居修炼,固然可以得道,然而终究太慢,我有奇妙**,红尘万丈,不耽误修炼。”
有人道:“那火芦真人有这样的本事,怎么还会留在吉定府小小道观里?当今几次下旨求访有道之士,他若有本事,早进了兴安都的皇极观了。”
那周兄道:“真正的有道高人,就是皇家也是请不动的。火芦真人教了我一门**,号称百花合欢功,叫我依法修炼,夜御十女,连取九九八十一位静好处子的红丸,倒是功到自然成,举霞飞升,不在话下……”
江川听到有人谈长生道,不由得凝神细听,然而听得那周兄谈到“百花合欢功”之时,“噗”的一声,险些喷了出来,差点没被鳝鱼噎着。
石晓君突然埋头大笑,道:“好个修道**,真真羡煞旁人了。我记得你也对这些感兴趣,莫非也是他同道中人?”他虽不知道江川修炼仙道,但是作为室友兼好友,对江川的爱好也是略知一二,不由得趁机打趣几句。
江川脸色通红,转过头去,过了片刻,便听石晓君道:“哦,不听长生道了,原来是看见美女了。”
江川一愣,道:“什么美女?”
石晓君伸手一指,道:“那不是美女?”
江川顺着石晓君的手指看去,原来在自己前面另一边靠窗的位置上,有一人独自饮酒。看她身上穿的是一色天青色长衫,头发用一根白绦挽成髻,全身上下素净非常,乍一看像是个寒门书生,再一看,只见她双目如同点漆,黑白分明,亮的难以久视,侧面从额头起穿过鼻尖直至下颚,弧线精致几近完美,果然是俊秀非常,只是并无脂粉气,一眼看去,分明就是个俊美少年。
江川疑惑地看了石晓君一眼,只见他带着几分玩味的笑着,再仔细看去,果见那人眉毛细弯,线条柔和,细细分辨,才看得出是一个容貌秀美却偏于中性的男装少女。
江川忍不住道:“你的眼真毒——早就注意多时了吧。”
石晓君笑道:“我比你的经验那是多多了,什么样的美女任她藏得多深,都经不住我一眼。可惜这一个虽然是美女,但一看就是不好伺候的那种,我是没有兴趣的,你要不要试试?”
江川比之石晓君还要小快两岁,今年只有十五岁,又是一心求道,对这种事向来不放在心上,只是笑笑,随意的打趣了两句。
正在这时,隔壁的雅座一响,一个胖子摇摇晃晃走了出来,端了一杯酒,叫道:“妙哉,到底是你们眼毒,果然是个佳人,小生险些错过了。”听声音,正是刚才吹嘘那周兄。
他就这么晃晃悠悠的走到那少女身前,把酒微微这么一晃,乜斜着眼,曼声道:“小娘子,想学长生道么?”
“噗嗤——”这一下是石晓君喷了,咳嗽了好久,才勉强回复,道:“乐安郡的人是这么欺男霸女的么?”
那少女听到“长生道”三个字,蓦然回过头,目光幽幽,上下打量了一遍那“周兄”,缓缓叹了一口气,显得神色寥落,意兴阑珊。站起身来,随手掏出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向外便走。
那周兄没料到她说走就走,情急之下叫道:“小娘子,别走啊,和我修……”伸手向她手腕抓去,刚要碰到,只觉得眼前一花,近在咫尺的少女已经消失不见。他愕然抬起头,只见她少女的身形依然出现在楼梯口,缓缓地走下楼去。那周兄虽然已然喝多了酒,但还有几分理智,只觉得诡异非常,张了张口,没有再胡说什么,站在原地呆望了一会儿,悻悻的回座位去了。
等那少女消失不见,石晓君挑起一根拇指,道:“厉害。”又竖起了三根手指,道,“这轻功,起码是三品,说不定还不止。”
江川在武学上的眼光还是不行,只觉得那少女轻功果然轻忽飘逸,比之自己不用真气时的身法也不遑多让,点点头表示赞同。
石晓君疑惑道:“不过还真是出人意料啊。若是在咱们甘陇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敢向三品高手无礼,卸他一条胳膊都算轻的,怎么她就这么放过了?难道我看错了,其实她是个温柔和顺的女子,还是这里的民风与我们那里大不相同?”
江川沉吟了一下,道:“或许都不是,而是她另有要事,不想节外生枝罢了。”
第二章萍水相逢
离开了吉定府,江川继续向乌梅县前进。
一路无话,唯见田埂炊烟,虽然平静安详,但是未免无趣。石晓君坐在车上,擦着他那口宝剑,道:“乐安郡真是无趣的很,不但扯淡文人这般多,而且一个山贼都没有。”
江川本来靠在车厢闭目养神,这时候微微睁开眼,道:“别惦记了,乐安郡号称‘海晏河清,三十年无山贼’了,倘若你遇到山贼,不妨捉起来送到城里,还能引人围观,和看奇珍异宝似的。”
石晓君悻悻道:“我看也是,这里连山都没有,难道要山贼们在农田里安营扎寨不成……”刚说到此,嗖的一声,一个人影从树林中窜了出来,拦住道路中间。
石晓君目光一凝,手下缰绳一收,两手用力,将一头大骡子在生生的在三步之内勒住,叫道:“山兄,你太不禁念叨了,这就跳出来了么?”
江川被突然地急刹车颠地在车厢中向前出溜了几步,正好来在车厢门口,往外看了一眼,道:“又叫你失望了。”
道路当中,站着一个青年,二十岁出头年纪,头戴逍遥巾,身着青布袍,怎么看也是个秀才,与山贼全不相干。
石晓君微感失望,但也不好发作,按着江湖上的规矩,道:“阁下何人,突然出现所为何事?”
那秀才似乎受了惊吓,声音带着些颤抖,道:“几位兄台,小人姓毕,乃是个赶考的举子,因为落第无颜见人,特去乌梅县投亲,不知两位能否行行好,捎我一程。”
石晓君转眼看江川,江川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请上车吧。”
石晓君让出车门,那毕秀才千恩万谢上了车,江川将里面好的位置让给了他。那秀才欠身坐了,眼光往四周一转,见江川和石晓君都是面目清秀的少年,这才放下心来,言语也不似刚才拘束。
三人再次上路,江川在芝园读过些书,与毕秀才讨论些诗文,渐渐入港,石晓君却是全插不上口,在一旁歇着,驾着马车缓缓前行。
行了数个时辰,终于到了乌梅县。乌梅县由于出产上品的乌梅而得名,周围大片的田地,都种了乌梅树,但除此之外,民风文采,并无足取之处,在吉定府九县之中,也是默默无闻,但毕竟也是深处富饶的乐安郡中心之处,那县城比之吉定府,固然是远远不如,但比之甘陇道的一半县城,却又大了很多。
三人到达时,已是关城门的时分,眼见那吊桥就要升起,石晓君连忙催动骡马,一路狂奔,险险的赶在关城门之前进了城。
进了城门,江川问道:“毕先生,你的亲戚在哪里,要不要我们送你到家门口?”
那毕秀才连忙摇手道:“不劳多烦,学生自己去便是。”跳下车来,道,“这一趟实在劳烦二位,学生身无分文,无法报答,将来若有缘再见,必定种种酬报。”
江川道:“倘若有事,不妨还来找我们,在下在前街有铺面,一找就到。”
毕秀才连连拱手道:“多谢多谢。”作了两个揖,这才走了。
石晓君见那毕秀才走了,道:“就真的叫他走了?我还以为你收留他有什么企图呢。”
江川好笑道:“你没见到山贼太遗憾,于是要自己动手么?”
石晓君道:“这人满口胡柴,我可不信你看不出来……什么赶考啊,落第啊,春闱没开,有什么落第不落第?一面说无颜见人,一面又说投亲访友,这不是胡说八道又是什么?你不是一直在试探他么?”
江川道:“我又不是特意试探,不过是聊了几句。那人学问是有的,反正凭我这点墨水,看不出他的假来。只不过他只是个秀才打扮,却说自己是举人,又说要赶春闱,那乐安郡的春闱不过是乡试,几时又需要举子去赶考了?这般颠三倒四,难以自圆其说,倒不是个单纯的过路客。不过他身上有伤,我不好放着他在荒郊野外不管。”
石晓君道:“他身上有伤?我倒没看出来——不过你不是已经不是医生了么?怎么还是那个多管闲事的臭毛病,你就把他丢在外面怎么了?我瞧他有力气胡说八道,一时倒也死不了。”
江川道:“萍水相逢而已,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他再胡说八道,只消与我们无干,就不必管他。现在我们去哪?”
石晓君沉吟道:“本来咱们说好先回我家,不过现在已然到了县城,城门也关了,不如先去你那百奇堂报到。总不能到了咱们自己的地方,还要睡客栈吧。”
江川道:“那走吧,去海楼街,据说就在城中心,可是乌梅县中最繁华的所在。”
海楼街是乌梅县的集市所在,白日街上熙熙攘攘,各种商铺、匠户、摆摊卖小玩意儿的,挤得水泄不通。如今天色已晚,除了几家杂货铺,大抵都关门的关门,回家的回家了。还算宽阔的街道显出几分冷清来。
石晓君按照地址,来到了海楼街的尽头,只见街头有好大一间铺面,房上挂着黑底金字洒金漆的大招牌,临街是七扇红木大门脸,现在虽然快打烊了,仍然开着两扇,人进人出,川流不息,都是穿着细布衣衫的中等以上人家。偶尔有伙计送客人出门来,也是捯饬的干干净净,精精干干的大小伙子,口中说出的话也带着几分文气。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家买卖的格调不俗。
石晓君忍不住赞道:“这里虽然离着咱们总坛远了点,但也没给咱们广阳门丢人。”
江川斜挑了眉头,道:“你往哪里看呢,这一边才是咱们的铺面。”
石晓君愕然,转过头去,这才看见旁边果然还有一件铺面,但是不仔细找,还真发现不了。这间小门脸,只有一扇门,而且已经上了板,只留下一个窗户,还支愣着。墙上的白灰掉的东一块西一块的,上面斜挑着一个半旧的幌子,接着黄昏的日光,能看出来上面画着一个醋瓶子,另有一张贴纸,写的是“童叟无欺”四个大字。
石晓君指着那小屁股门脸,道:“你说这里是百奇堂?”
江川横过头,仔细辨认门上面那黑乎乎的店名,道:“你说对了两个字,确实是百奇,百奇杂货铺。”
石晓君眉梢眼角都抽搐了几下,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道:“一个油盐店还要什么首席武师,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江川道:“是啊,所以就像你刚才说的,没准今天晚上还真得住客栈,因为人家未必有给咱俩睡觉的床。”说着走上门去,敲了敲门,没有反应,只得加大了力道,狠狠地拍了拍门,发出了“咚”的响声。
过了一会儿,门没有打开,倒是那扇窗户被推开了。里面伸出一个脑袋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圆圆的脸,长的倒是挺喜兴,像是个买卖家,见了江川,道:“这位客爷,是要油啊,还是要醋啊?”
石晓君生生的给弄乐了,道:“伙计,你们掌柜的在不在?”
那少年道:“掌柜的在后面不大方便,请您见谅。您有什么吩咐跟我说吧。我能做的尽量给您做,要是小的做不来,就请掌柜的出来伺候您。”
江川见这少年挺会说话,看起来能说的清楚,点了点头,道:“你认识这个么?”拿出广阳门的令牌一晃。
那少年仔细一看,露出迷惑之色,道:“小的不大识得字,那是个门字么?”
石晓君脸色再次变得很滑稽,转过头来问江川道:“真的是这里,没弄错么?”
江川点头道:“没错。这也是寻常,上一次门里派人来的时候,你,我,还有他,都还没生出来呢。”说着转头对那少年说:“这件事你处理不了,叫你们掌柜的出来吧——顺便问一句,你们掌柜的多大岁数了?”
那少年对江川和石晓君说的话半点不懂,但也心中隐隐忐忑起来,心道今天的事恐怕来头不小,当下小心翼翼的回答道:“我们掌柜的郝爷爷,今年六十有三了。”
江川合掌道:“那就够用了,麻烦你叫你们郝掌柜出来一下吧,你就告诉他,说云湖山来人了。”
那少年满面紧张,道:“是,是。您稍等。”说着放下窗户,赶到后面去了。
第三章百奇祖孙
掌柜的出来很快,不一会儿,一个须发皆白,一身粗布衣服的老头迎了出来,满面激动,就像是要哭的样子,抢到了江川面前,就要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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