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铁嘴气更大了,心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老子若有住的地方还在这里团团转,就要张口骂人,突然心思一转,和和气气道:“还没找到呢,小哥的意思是?”
那少年道:“小子冒昧,先生可愿意去我那里屈就一宿么?”
刘铁嘴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年,看他背着一个筐,似乎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但身上穿的虽不是绫罗锦衣,却也是干干净净的细布,想来家中至少也是小康,再看着孩子相貌乖巧,说话文质彬彬,却还有些不利索,显然是家教很好,但不常走出家门也不常与人打交道的良善少年,心中不免活动开来,笑眯眯道:“小兄弟,你家在哪,家里大人同意你带人回去么?”他是越叫越亲热,这时已经叫起了“小兄弟”来。
那少年用手挠了挠头,道:“其实我现在一个人住,家里没有大人。我住的也比较远,您……您别嫌弃。”
刘铁嘴倒有些诧异,心道这孩子莫非是个孤儿,看着却也不像啊?他也是老江湖了,一眼看出这孩子只怕出身不差,定然读过书,莫非是父母新丧,出来做活的?那他又如何去书馆听书?虽有种种不解之处,然则机不可失,刘铁嘴还是立刻顺势答应了,跟着那少年回家住。那少年十分欢喜,在前面带路,领着刘铁嘴往山上行去。
刘铁嘴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跟着那少年走,突然听到那少年道:“先生,世界上真有神仙么?”
刘铁嘴转过头来,眼见这孩子原本平静的脸上泛出一阵红晕,眼中闪烁着兴奋地光芒,忍不住揪了揪自己的两撇小胡子,道:“他们都不相信有神仙,娃娃,你信不信?”
那少年斩钉截铁的道:“我相信!我从小就喜欢看那些神仙的书,喜欢听人家说神仙的故事,但是只有您说的故事,让我相信,这世界上真有神仙。”
这句话说的刘铁嘴浑身舒坦,哈一笑,道:“总有人以为自己见过世面,却都是井底之蛙,没见过多大的天,还不如个孩子。我……”心中突然转出一个主意,嘿笑了几声,道,“我就见过神仙。”
那少年惊喜道:“是么,那神仙什么模样?”
刘铁嘴道:“那神仙么……身在云雾之中,哪里真的叫人看得清楚?不过我有机缘得到了几件神仙的物事,那是我的珍藏。”
那少年大喜,拉着刘铁嘴道:“是什么东西,我看看成么?”
刘铁嘴见他上钩,心中暗喜,口中却道:“那神仙的东西何等的珍贵,哪能随便给旁人看?”
那少年连连求恳道:“我只看一眼,看一眼就好,先生行个方便把。”
刘铁嘴犹豫了一阵,叹道:“好吧,路上不方便,一会儿进了家里再说。”
那少年这才放心,在前面带路,深一脚浅一脚在野外穿行。眼见前面隐蔽处若隐若现看得见一片屋角,房屋已然不远,那少年转过头来,道:“先生,我听旁人说妖怪,不是说妖怪,也要说妖精,唯独您有时说怪兽,有时说妖兽,那是为什么?”
刘铁嘴道:“那是些不懂得胡说八道,妖是妖,怪是怪,精是精,哪里能混为一谈?无知无力是为兽,有知无力是为精,有力无知是为怪,有力有知才是妖。我今日说的那个兕怪,虽有几分灵智,但终究还是愚蠢兽类,与那呼风唤雨的神通不能匹配,只算得一个怪。我前日说的樱儿,是个一般的野狐狸化为人形,不但灵智与常人无异,还有人类一般的感情,然而却只会几分幻术,没有大本领,便是个精。只有那力能搬山填海,智也能谋会断,可化为人形的灵物,才叫做妖啊。可惜了,若非那死不了的老太太,过几日我就要说一个大妖的本传,叫人知道妖物的厉害,那时才精彩呢。”
那少年听得心服口服,道:“先生果然厉害。”正说着,眼前到了一间木屋,却是孤零零的建在野外,四周没有其他人烟痕迹。那少年推开门,道:“这本是野外猎人临时住的小屋,废弃了很久了,我将它整理了出来,还勉强能住人。”说着进门先把油灯点了。
刘铁嘴进来一看,屋子果然窄小简陋,除了一张土炕和上面摆放着的一张旧炕桌,几乎没有别的家具,墙角堆了一小堆柴火,靠着一个破烂的火盆,另一边放了一个破水缸,显然家中贫寒之极。刘铁嘴显然没想到这里如此的简陋,未免有些失望,但他终究是走江湖的艺人,风吹日晒,平时破庙也住过,露宿都是寻常,有片瓦安身便可,也不十分挑拣。
那少年升起了火盆,打了一瓢水放在桌上,从背着的竹筐中拿出两块干粮,在火盆边上烧烤,转头道:“先生,你说有神仙的东西,现在能拿出来我看看了么?”
刘铁嘴本来是打着骗两个钱的主意,但现在看那少年家中如此贫穷,料来再骗骗不了几个猴钱,不由得兴味索然,懒洋洋的把包袱解开,拿出几样东西,往炕上随意一扔,道:“都在这里了。”
那少年连忙凑过来看,只见床上放了一把木剑,一顶道冠和一个黄铜铃铛。
刘铁嘴拿起木剑,道:“这是一把桃木剑,桃木驱邪,有一把剑在身,邪魔鬼怪都近不得身,而且此剑是一棵万年桃树中的树心所制,另有不可思议的神通,老夫无能,不能窥其万一,只好留待行家了。”想了一想,还是加了一句,道,“倘若遇到有缘人,也不是不能转让。”瞄了一眼那少年,见他只是看着,没什么表示,心道:果然是找错了人。
然而刘铁嘴是个敬业的人,既然开了头,做戏必然要做足全套,当下他又拿起那顶道冠,压低了嗓子道:“这一顶黄冠,却是……我从一个谪落的有道高人身上取下来的,说来真是罪过,那高人生前能腾云驾雾,有通天彻地的本领。死后却被我冒渎了遗体。这一件东西你只好偷偷地瞧一眼,万万不可说出去,不然小老儿性命难保。”说着,小胡子一颤一颤,仿佛不胜恐惧。
那少年盯着道冠,表情变幻莫测,过了一会儿,突然问道:“若是我想要,先生怎么才肯割爱?”
刘铁嘴道:“这是我心爱之物,万万不可让人。”说着将道冠紧紧抓住,仿佛生怕别人抢了自己的。
那少年再三求问,刘铁嘴才道:“这件事是多大的风险,本来我是万万不能出让的,但是若你真的心诚,那便……一百……唉,五十两银子,拿去,只是不能和旁人说出去,要不然咱们两个谁也跑不了。”
那少年默不作声,刘铁嘴心道:果然要价还是高了,可太低了也不像话。他若是只有一二两银子,我还卖了,那不成笑话了么?
当下刘铁嘴暗地里撇撇嘴,心气更低,打算最后糊弄一把,不成就算了,拿起那个铜铃,眯着眼道:“前两件虽然是宝物,但是与这一件相比,那就是废物了,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神物,那是……”
那少年突然一笑,伸手轻轻一拦,刘铁嘴剩下一大套话生生的憋了下去,只听他轻轻道:“先生,你讹我么?”
第三章天地志异
刘铁嘴闻言,莫名打了一个哆嗦,再回头看那少年,依然是斯文腼腆的笑着,又放下心来,板着脸道:“小兄弟,我看你这光景,想必是买不起,那也罢了。我这东西可是童叟无欺,说什么讹你不讹你,哈,哈。”说着干笑了几声。
那少年摇头微笑,将那木剑拿在手里把玩,细声细气道:“您欺负我年少么?虽然见识的不多,但是也非草木不分,谁都看得出这分明就是杂木剑——是您从哪个樵夫手里捡的下脚料吧。又何必编的如此声情并茂?”说着也不见他怎么恼怒,又道,“您知道为什么我说只有您的故事才让我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神仙么?”
刘铁嘴心中暗叫不妙,迟疑的摇了摇头。
那少年道:“其实……您的故事和一般的说书的先生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俗不可耐,颠倒错乱,一听就是全凭说书人一拍脑袋,想到哪里,编到哪里,故事虽多,但大多数套路相似,不见得有什么出奇的地方,这样的故事,怎么能让人信以为真呢?”他放下木剑,拿起了道冠,细细的看着,道,“但是您有一样和他们不同,那就是您故事的背景,发生的世界,统一而严谨,自成体系。而且不是您故意交待的,就是在一些细节处,不必刻意编造,似乎随手拈来,便整齐可信,仿佛是述说一个真实而且熟悉的世界,全无矛盾之处,若无一个完整的背景给您参考,我料想您不至于如此举重若轻。譬如刚才我问您,妖怪精兽的区别,您侃侃而谈,那自信的口吻,绝非是说自己编造的东西,仿佛在说一个人尽皆知的常识——您想必对这些事烂熟于胸吧。”
刘铁嘴只觉得额上冷汗直冒,傻傻的听着那少年娓娓道来,“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您真的见过,甚至参与过神仙的世界,那您为何还会只编出这些江湖艺人一流的庸俗故事?倘若您没见过,那么您精确的知识从哪里而来呢?”少年转过身,双目直视刘铁嘴的眼睛,道,“我斗胆猜测,或许是您看过什么关于神仙的书籍,那上面对于那样的世界有着清晰而详细的介绍吧,它一定不是本纪传或者记事的书,因为里面没有具体的掌故,那么说不定是一本类似医书或者农书这样的实用书籍。而且看您烂熟于胸的样子,您一定看过很多遍,我猜,那本书就在您的手边?”
这时刘铁嘴看向那少年如同见了鬼,脸色也变得惨白,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那少年放下道冠,突然转换了话题,轻笑道:“我想您也说了多年的书,想必从来没有被人轰出去的经历,尤其是以那种理由,想必您现在心里还是不痛快是么?”
刘铁嘴胡乱点点头,身子却是向后挪了一点,似乎要和这个孩子保持距离。
那少年笑眯眯道:“我想,您是第一次来到我们甘陇道吧?”
刘铁嘴又点了点头,身子再次向后缩了一点。
那少年道:“那就是了,我们甘陇道与其他道郡不同,山多田少,土地贫瘠,靠近边疆,民风也剽悍。虽然不算贫穷,但民情极其复杂……白道,各方势力,交叉纵横,那大昌的朝廷管不到这里。这里虽也有官府衙门,但这里真正能做主的,是大大小小的武林门派和江湖帮会。也就是……您的书里常常糟践的人物。这么说吧,不说那些镖行,码头,商会中的人物,就是寻常大街上走的一个闲人,也可能是江湖上某位成名人物,上至白发苍苍的老妪,下至总角垂髫的孩童,都有可能是帮派中的成员。”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道,“我也是帮派中人。”
话音刚落,只听“啊哟”一声,原来是刘铁嘴不住的往后挪身子,一下坐空,摔了一个屁股墩。
那少年用手扶起他,失笑道:“怎么,不像么?”
那刘铁嘴摇手道:“不不,非常像,少侠,少侠真是英武潇洒,哈,哈……”干笑了几声,心中暗道:……打了一辈子雁,叫雁啄瞎了眼珠子。枉我自诩是个老江湖,怎的没看出来这小子也是江湖上的合字儿?不对啊,这小子身子麻杆儿似的,走路也没半点劲力,分明就是不会武功,我虽也不会,但这点眼力总是有的,但若说他不是帮派里的人,这番做派哪里是好人家的孩子?解释不通啊,这个……
那少年请刘铁嘴再次坐下,这才见礼道:“广阳门药童江川见过先生。”
刘铁嘴连忙拱手还礼,一面拿眼见瞟了一眼江川原先背着的竹筐,似乎里面都是些草药什么的,不由得心中发虚,倘若是寻常大夫身边的药童,就是采药熬药,侍奉师长,自然无妨,但对方摆明了是江湖中人,这甘陇道十分邪门,一个小孩子都不可小看,谁知道这里学医有什么厉害手段?啊,是了,有道是医毒不分家,想必他们这种人专门下毒,好便罢,不好了一副药把自己药死了,到哪里说理去?他是越想越邪门,一面想着夺门而逃,一面腿软也站不起来……
江川笑吟吟望着他,突然一拍脑袋,道:“啊哟,还烤着干粮呢,可不要烤焦了。”说着站起身来,去火盆边查看。
过了片刻,江川用火筷子夹了两块干粮放在桌上,道:“先生请用。”那干粮是这边常吃的糯米糍糕,用火烤了,传出一阵阵焦香,令人食欲大开。
然而刘铁嘴虽饿了大半天,奈何心神不定,哪里还有胃口,迟疑着伸出手来去拿其中一个干粮,入手只觉得一阵火烧剧痛,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再看手指,竟然被烫掉了一层皮。
不过这一烫,倒把刘铁嘴烫醒了,心道:这小子摆明了要我的那宝贝书,我还不主动献上,等着他谋财害命么?连忙从贴肉的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一个油布包袱皮,一层层打开了,露出一本书册,纸质焦黄,书角残缺,显然已经有了些年头。那书皮上,有四个古字,写的是《天地志异》。刘铁嘴心疼的看了一眼,终于还是捧起来送过去,道:“这本书是我无意中得来的,您看看,合不合用?”
江川接过,略一翻看,笑道:“既是先生的宝书,借我抄录一份可好?”
刘铁嘴心中破口大骂,暗道:你要拿赶紧拿走,还跟我玩什么假客气这一套?心中这么想,却是一连声道:“哪里哪里,您只管拿去,这书放在我这里简直就是糟蹋东西了,送给您最好不过。”
江川无奈一笑,道:“您这是拿我当了强买强卖的恶霸了么?也罢,您肯割爱,我这里只有这些银子……”掏出一些散碎银子,约莫十两上下,推了过去。刘铁嘴哪里敢要,只道他故意试探自己,连声推辞,两人拉扯了半天,终于刘铁嘴把银子收下,却不便收起,只放在一边,预备着万一江川往回要,能赶紧双手奉上。
突然,江川指着那捆油布的索子道:“这个能给我么?”
刘铁嘴不及细看,脱口道:“没问题,您拿走!”说完才小心的瞄了一眼,原来那索子是一条一指宽三尺来长的皮索,是他不知道在哪里捡到的,当时看那皮索颜色白中透亮,倒也好看,又隐隐约约有类似于刻度黑色标记,以为是条皮尺,便收了起来,平时捆书用,自然无可无不可,反而对江川看上自己的东西倍感轻松。
说完刚才那一篇长篇大论,江川好像又变回那个斯文害羞的纯良少年,话也少,说的也不再怎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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