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客栈。
客栈是一间小客栈,楼下吃饭的人少的可怜。掌柜的在一旁打盹,店小二同小厨娘眉来眼去。许一笑喘着气,走到最里面的桌子旁坐了下来。桌子旁已经坐了两个人。两人都是白色锦衣,面容相仿,俊秀面庞五官端正,只是气质上一位更加沉静温润,一位偏向洒脱不羁。其中一位公子,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借着烛光细细品读,不动声色。另一位公子,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手撑着膝盖,一脸不耐烦。轮椅上的公子约莫三十岁左右,看起来稍显成熟。另一位公子则年轻不少。
“不知道是易守轩越来越落魄,还是这部轩本是假的,里面的内容竟与实际如此不符。”轮椅公子放下书卷,轻声嘲笑。
“这本肯定不是假的,我从一个轩客那里弄来的!”另一位公子更加不耐烦。
“轩客会让你知道他是易守轩人吗?”轮椅公子叹息,“宗业,落白山庄总要交予你管理,你这样让我如何放心。”
宗业讥笑,“看来二哥还没有退化,我看你看的那么认真,以为你当真了呢。”他从怀里扔出一本破旧得几乎快要碎了的书,“这才是真正的轩本,本来就不大面积流传,江湖中太多假的了。”他又看向许一笑,“回来了?呼哧带喘的,早告诉你让你习武你不听,不习武学些简单练练的轻功也不至于如此啊。”
许一笑挠头,“我没有什么天赋啊。哈哈。”这两兄弟不知为什么一向合不来。但是遇到危险宗业也会去救宗源。一路上,许一笑看宗业对宗源冷嘲热讽也不是一次两次,有时候他都看不过去。可宗源却神色如常,甚至时而出现难言的神情。不管如何,安全到达京城,才是最重要的。
许一笑上楼后,宗源看着一脸不耐烦的宗业。
“你本不必如此,等庄主回来,我自会同她请辞。”
宗业没有回答,而是翻动着破旧的轩本,找了一会,才停下,“你看看,你还是轩榜上的第三呢。呵呵。你自然应该请辞。”说罢,他赌气似的去找小二要酒。
宗源看着被他折上的那页纸轩本良君榜,看着看着,毫不犹豫地撕了下来,用桌子上的蜡烛将其点燃。这是他的错。他本不应该在这个位置。他独自转动轮椅滑到楼梯旁,缓缓地站起来,扶着把手,一步一步地上楼。
京城向来十分热闹。达官显贵竞相奔走,各方商贾寻觅商机,武林中人想借一身武艺一举成名。有人一夜暴富,有人一夜落魄。这是大起大落的地方,也是机会最多的地方。
广源客栈是一家坐落在中心地段的小的可怜的客栈。所幸它对面就是金刀程家,而且揽了个定时间给程家送新鲜蔬菜的活儿,经营起来倒也省心。也因此,进出广源客栈的,多是武林中人。
比如这为大嗓门的陆九歌。这样的名字,给人感觉本应是一位翩翩公子哥。真人却正好相反。陆九歌是一位十足的大老粗。灰布衣服已经十分破旧,胡子头发也多天没有梳洗,脚上的鞋子连脚跟都没有,喝起酒来不用酒杯直接拿壶。不过他为人倒很是豪爽,功夫也不错,武林中也颇有侠名,加之隶属如意门的富饶坊,从来不愁银子,所以身边总能围着一些跟班,而且每次都面貌不同。如今他正絮絮叨叨与同伴讲他与程家的往来渊源。桌上饭菜的价值,足够普通人家一个月的伙食,还有一壶京城御酿,引得店内的其他客人纷纷议论和偷看。
这时,客栈进来了三个人。
三个很奇怪的人。
店里的议论声渐渐消失,很快安静下来。
☆、青竹空古(二)
三个人中,一个人鹤发童颜,目光有些呆滞。虽有童颜,但却是挺拔的身材。细心一点的人看他的手就会发现,那是一双有力的手,那是一双习武的手,双手青筋突起,掌心老茧纵横,手掌宽大手指粗长。他习的应该是上等拳法。
中间的一个人,就是让所有人安静的源头。只见那人身着青色衣衫,面色祥和,容貌清秀,虽略有男生女相的感觉,但却不显得十分娘气,反而多了一分亲近。他微微笑着,目光没有焦距,手里握着一根一人高的青竹竹竿。青竹顶端打出孔洞,穿进一串普通的没有纹络的玉佩。青竹竹身刻着一些涂墨草书。没有人发现,他握着的青竹中上端,有一个镂空的字,一个刚劲有力的字,一个名动天下的姓氏——“古”。如果有人看到,他一定会知道眼前这个盲眼人的名字和身份:古都鲜,传闻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神医,医神古氏一脉的族长,远古医术的传承人。
而现在,所有人看过他,只会有这样一个感觉:上天真是公平的,不然如此优秀的人,怎么能是瞎子呢。
至于最后一个人,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端正气质。圆圆的娃娃脸上是困倦的神情,衣服已经打了很多补丁但十分干净,每个补丁都针脚细密紧致。腰间挂着一把普通的紫竹箫,再之外,并无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
三个人进入客栈,选择了一个靠门的位置。
陆九歌在第一个人身上停顿了一会,又深深看着第二个人,对第三个人不屑一顾。他整理一下衣衫,恭敬地走上前。
“一段时日不见,陆九侠不必拘礼。”开口说话的正是古都鲜。他曾经两次医治陆九歌,远远就识别了其声音。
陆九歌弯腰,“不曾想过能与十公子在此相聚,九歌深感荣幸,不知可否与公子同桌而坐?”
古都鲜有时不方便暴露身份,于是认识的人都称他为十公子,他先开口也是提醒陆九歌。只见他轻声笑着,“今日着实不便,我有朋友一道。何况九歌不也有朋友在旁吗?”
“哎,你——”陆九歌一旁的朋友看不过眼,看不惯大大咧咧的陆九歌突然的恭敬,也看不惯这个素衣瞎子的傲气冲天。刚要出头,还没说出第三个字,他的脖子就被掐住,发不出声音,脸色瞬间变得紫青。
古都鲜皱着眉用手中的青竹磕了磕地,抓住冲撞者的手就“伸”了回来。鹤发童颜的男子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小叔童小飞,他也是我的病人。刚才这位朋友出言,他以为要对我不利才出手,还望不要见怪。”古都鲜诚恳地道歉。
那人捂着脖子,不敢再出声。
陆九歌狠狠地看了那人一眼,然后对着三人,“朋友无意冲撞十公子,请公子不要见怪才是。不如由我们做东,您三人一路奔波,随意吃点好的。”
古都鲜皱着眉微笑,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童小飞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倒是那位不动声色看着菜的补丁人来了劲头,一劲儿上了好几个广源客栈最贵的菜,最后还加了一壶上好的梅花御酿。陆九歌一边听着他点菜,一边变着脸色,同时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位毫无特点的人:这位公子真是豪气,点了一桌子菜,价格竟比自己的那桌多了三倍。他既是对这位公子的爽朗感到疑惑,又是愤恨自己出门没有多带点钱。
等到算账的时候,果然出了岔子。陆九歌带的一袋银子,竟然只够勉强交付自己点的那桌,更不要说另外一桌还有一壶御酿。
“酒怎么这么贵?”
“客官啊,您点的可是上好的皇家御酿。如果不是薛王爷今年特赦,京城里怎么可能出现这种酒呢?自然是千金难求。这种酒,只有在皇上设宴的时候才能喝得到啊。所以您看,这样的价格,也不是很贵啊。”掌柜的是一张福气脸,但现在的表情也是乐中含苦苦中有乐,十分矛盾。
陆九歌阻止朋友继续询问,“能不能赊账?或者让小二直接随我去富饶坊领。”话虽如此,富饶坊却是在城的另一边,走过去也要花一段时间。陆九歌虽不是不想还钱,但也别无他法。可是广源有自己的规矩,上至王公贵族,下到乞丐难民,吃可以吃,住可以住。只是一律不得赊账。所以双方开始僵持。僵持一会,古都鲜三人已经吃完,静坐休息。掌柜与陆九歌一行仍在纠缠。
过了好一会,古都鲜他们才走过来。
“吵死了。不就是一点钱么!”补丁公子闭着眼说,“他们的帐一并付了。”说罢,拿出钱物放在桌子上。不放还好,一放倒是有点吓到其他人了。掌柜的一眼就看出来,那摆在桌子上的,是三块纯度极高的金元宝。
三人转身离开,却被陆九歌叫住。
“多谢公子替我等解围,不知可否留下姓名,日后也好还清钱财。”陆九歌抱拳,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竟如此有眼无珠。
补丁公子回头,另外两个人都没有动。
“我叫陈良,你可以叫我阿良。”
周围听到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陈良挠挠头,一脸困意。
看到此景,在座武林中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样没心没肺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是叱咤武林、杀人无迹的易守轩杀手榜首席、夜衣盟的第一上座杀手阿良呢。
众人各自心怀鬼胎。
童古陈三人安静离开。与他们相对着进入客栈的,是宗氏兄弟和许一笑。
六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宗业明显地身形停顿并剧烈震动了一下。宗源停下轮椅问他怎么了,他只是奇怪地笑笑摇头。坐定之后,不到半柱香时间,宗业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淤积喉中多日的积血。鲜血滴落到素白衣衫上,看起来腥气十足。
“有人伤了你?”许一笑瞪大眼睛问。
宗源观察了一阵,“你之前有内伤?为何不说。”
宗业抹了嘴边的血,“说了又能怎样,一笑功夫不佳,你内力尽失,说了你俩也帮不上大忙。”一次保护两人,难免要有冲撞,即便是易守轩高手榜的第二位,也难以全身而退。
“说到内伤,这口淤血如果再不吐出来,那才真是内伤。刚才与那三人相遇时,一股力量击了我一下,才迫使我把淤血清出来。不知道那三人是什么来头?”宗业疑惑,他感觉并没有见过那三人。
许一笑回忆,“拿着青竹竿的那个,是古神医。我曾远远见过他,只是不曾说话。一边鹤发童颜的男子,是他的小叔童小飞,他这里不太好,”许一笑指了指脑子,“最后那个,我没见过。如果是帮你疗伤的人,应该是古神医没有错了。神医济世情怀,不可能看到你那么重的伤还放任不管的。”
宗源从还未离去的陆九歌那里回来,“如意门的人说,那人叫陈良。宗业,如果你觉得有需要,就去通知石期,查一查陈良的来历。古神医身边的人,多半应该有点来头。不过疗伤的事,应该还是神医所为。以他的性格,有他在,不会让别人帮你的。”宗源这样安排和分析,似乎很有道理。只是宗业没有告诉他,击中自己的,是一股非常强劲而且准确的内力,如果真是古都鲜打出来的,那这位神医至少可以排在高手榜前五。宗业打了个哈欠,没有说话。
古都鲜此次是专门来金刀程家拜访。程老太爷的病虽不至于要了他的命,可也一直没有好转。所以每年春夏,程家总会拜托古氏医族来京城做客。一方面赶着天气好顺道出游,一方面看看老太爷的病。本来程家二孙程省岸也已备好膳食,只是三人无心与程家一大家人一起吃饭,所以跑到外面来。童小飞不知道飞到哪里,只剩下陈良和古都鲜。古都鲜很年轻,最多也就二十五岁,陈良的圆圆脸有点看不出具体年龄。两人并排走着,时不时谈笑几句。
“我和你说过,少喝酒,少动内力,”古都鲜责怪,“你的毒虽然总算去干净了,但是身体仍需调养,不然我早不留你了。何况,你没事还总要自己出去拼命,你不觉得每次你全身而退都是一种幸运吗?”
陈良笑嘻嘻的,“不要这么不信任我嘛,好歹我以前还很厉害对不对?不要小看我!”
陈良的功夫如何,两人都心知肚明。古都鲜只是希望他能照顾好自己,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太不爱惜自己了。
“过几日的试剑大会,你陪我去看看吧。”陈良摇头晃脑地邀请,“不然没人陪我去啊,我不想一个人去。”
“你的那些朋友呢?你认识那么多朋友,呼唤一声,他们都会很乐意陪你去的。说不定有些已经在路上,还有一些已经到了呢。”古都鲜握紧手中的青竹,这是陈良给他制作的。
陈良拍拍他的肩膀,“你说的是哪个‘我’?我现在可不是‘我’。我陈良如今只有你一个朋友。”
古都鲜将青竹握得更加紧,这是他清理门户当上族长后,听到的最动听的话。
“阿良啊,等试剑大会之后,你找个时间回去吧。”
“随缘吧,好吗。”这一次,陈良没有笑。
两人踏进程家大门。
☆、刑剑(一)
大燕开国之初曾有过一次兵变。京城护将和丞相率军叛变,大军围城。皇帝不得已,率领余下大臣带着玉玺兵符从皇宫密道逃走。密道就在早朝正殿地下。大军闯入皇宫,进向正殿,却因有阻拦,难以入殿。待三日后进入密道,早已是人去楼空。之后皇上率领天下七十四路大军,重入京城,剔除叛臣,并在京城临山立了祠堂。祠堂名叫八王堂,数百年来都有护卫看守、高香燃颂。这八王,就是当年在正殿门前阻拦住叛军的八名护卫,八位剑客。铸剑仙人墨一上曾铸出无数神兵利器,死前因奸人要挟,同时铸出八柄神剑,最后他以全家一十九口性命为代价,将八柄利剑交于帝王之手。那位江湖皇帝也将这天下最强大的兵器,交于他最信任也是最后的防线手上。八位剑客力竭战死,最后一位剑客死前奋力将八柄兵器御于空中,散落江湖,以防落入奸人手中。这最后一个剑客,就是八王八位剑者中的风剑者,他的佩剑,叫做刑剑。
这把名动天下的剑,如今就在京城金刀程家的正厅里。
“一早听闻今年试剑大会的镇会神兵由程家当选,可真没想到是这把剑,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古都鲜听着厅里鼎沸的人声,仿佛是与陈良交谈,又好像是自言自语。
陈良在台阶处扶了古都鲜一把,没有说话,只是哼了一声。程省岸果然还是没扛住众人的要求,把这柄原本应该在半个月之后于试剑大会上展示的兵器提前亮了出来。也难怪一路上那么多有头有脸的武林人士,原来是想在试剑大会之前,先看看兵器的招子。他带着古都鲜,走到角落的位置。童小飞自己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