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家门惨变
那年华年只有六岁,明明还是不太记事的年纪,但是发生在那天的一切却深刻地铭刻在她的脑海里,成为纠缠她一生的噩梦。
那是一个严冬。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仿佛永无止息。
华年依稀记得自从父亲去了前线后,母亲就惶惶不可终日,经常抱着自己坐在屋檐边望着天空盘旋飘落的白雪,说:「华年,你的父亲是靖安王,是保护昭明不受北燕侵犯的铮铮铁骨之臣,他一定会得胜归来……」
记忆中母亲的脸庞模糊不清,只记得从她脸庞滑落的泪水就像融化的雪花,洁白中带着凄艳,美丽而不可方物。
不懂事的华年茫然地望着母亲悲痛的脸,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种预感不久之后就应验了。
身穿异国盔甲的士兵冲进了靖安王府,残忍地杀害了王府上下几十口人。华年幼年记忆中那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庞,最后都定格成鲜血淋漓的画面。当杀红眼的士兵冲到里屋,发现了母亲和她的时候,母亲把她塞到一名婢女的怀中,然后以娇弱的血肉之躯扑向了敌人的刺刀,进行最后的反抗。
婢女带着华年在惨叫和呐喊声中埋头逃窜,就像被猫群围追堵截的两只小耗子。最后婢女把华年藏进了厨房的米缸。盖上盖子之前,婢女带着惊恐的表情叮嘱她:「郡主,你绝对不要出声,好好躲起来。」
已经吓傻了的华年连点头都忘了,怔怔地盯着流泪的婢女。
短暂的对视后,婢女阖上了米缸的盖子,华年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漆黑。吓得发抖的她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尽可能地蜷缩成一个小团。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从米缸上传来的回声。
也许华年躲在米缸中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她却在这个狭窄的空间中度过了身为景华郡主的一辈子。
当光线再次从头顶降下,刺伤她的眼睛时,新的人生开始了。
从一个千宠百爱的郡主眨眼之间变成了即将流落异国的孤女。
惊惧之中的华年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小孩是靖安王唯一的血脉,留下她可以当成日后与昭明谈判的筹码!」强壮如山的男人提起华年的后衣领,就像拎小猫似的把她从米缸中拎了出去。
华年吓得叫不出来,只惊恐地盯着眼前可怕的男人。男人头戴铁盔,表情笼罩在金属的阴影下,只能看到下巴上一圈浓密的络腮胡,粗犷得可怕。短暂的惊愕后,华年嚎啕大哭。她的哭声回荡在整个沦陷的青州。
青州失守,从此昭明的这块领土就成了北燕的郡县。
这场战争彻底改变了华年的命运和人生。
那名把华年藏在米缸的婢女也被抓住了。因为华年年幼,北燕决定留那婢女一命,让她随华年一起进入北燕的皇宫,终生为质。
婢女抱着华年登上了敌军的马车。马车在充斥着焦臭味的街道上穿行,华年从车帘的缝隙中窥见熊熊燃烧的火焰把天空都染成了鲜血的颜色。
从路边、房子里收集出来的死尸被统一堆在集市中心的空地上。
那里曾经是青州最热闹繁华的地方,但是现在却成了一个巨大的火葬场。尸体燃烧的刺鼻臭气混在浓腻的血腥味中,差点令华年反胃呕吐。
青州城内能逃的人早就逃了,反抗的人全都化为焦尸,还剩下一些穷苦无依的老弱病残躲在暗处,用恐惧的眼瞳盯着徘徊在街道上的人面豺狼。
华年想起了母亲的话。敌军攻破青州城的前夕,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父亲没有回来,我们哪里都不去……」母亲执著地等待着,但却终究没能等到王爷的归来,而必须勇敢地面对敌国锋剑利戟的兵器。
华年抬起头,问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的婢女:「我们要去哪里?」
婢女没有吭声。
华年又问:「爹在哪里?会和我们一起去么?娘在哪里?会和我们一起去么?」
婢女哭得更厉害了,但是这次她终于出声了。她把头埋在华年的小小的颈窝中,用嘶哑的声音答道:「王爷和王妃已经在彼岸的世界团聚了,他们的在天之灵会保佑郡主在另一个国度平安幸福。」
年幼得甚至不知道人会死的华年听不懂婢女的话。
但是望着婢女脸上纵横的泪水,懵懵懂懂的华年似乎明白了。
明白爹娘已经不会归来,从此以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悲惨的过去和渺茫的未来之间。
这时的她还并不知道,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十年时光,都将在那个有些遥远的国度度过。
缓缓转动的马车仿佛是她的命运之轮,正向着未知的前方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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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发在北燕与昭明之间的这场战争,最后以北燕占领青州告终。失去青州以后,昭明并没有奋起反抗,收复失地,而是选择了妥协退让,放弃了青州,承认青州从此变为北燕的领土。
守护青州的靖安王战死沙场。他女儿景华郡主秋华年以人质的身份前往北燕的皇宫。从此,北燕与昭明之间终于迎来了一段来之不易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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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的冬季,北燕皇宫,御书院。
这里既是天子讲学的地方,也是皇亲国戚的子女读书习字的学府。
出生高贵的少年郎们聚在这里,向大学士学习诗词歌赋、向大将军学习舞刀弄剑、向肱骨之臣学习治国之道……
总之,他们会在之类学会他们需要懂得的一切。
日后他们之中不少人都会成为北燕的栋梁之臣,但是现在,他们还都是十四五岁的懵懂少年而已。
冬季的阳光懒洋洋地照进学堂,大家都在低头默默地温习功课。十三岁的太子乌兰宜放下墨笔,伸了一个懒腰发牢骚:「唉,真是无聊死了。天气这么好,怎么就不放我们出去打打雪球呢?」
身为大学士的重点管教对象,无论学什么,他的任务都被别人重,所以也总是第一个叫苦喊累的。他稚气未脱的脸上神情丰富,喜怒哀乐都浮在表面上。大学士经常批评这名太子毛躁莽撞、冲动生事。
「静,我们出去玩吧?」乌兰宜扭头对坐在他身后的少年说。
少年名叫乌兰静,比乌兰宜年长两岁,刚满十五,是现在最受皇上宠爱的宁妃之子。
与太子相比,乌兰静的性格文静多了。哪怕太子已经开始摇他的胳膊,他依然无动于衷,冷冷地瞥了一眼窗外的积雪说:「外面天寒地冻,有什么好玩的?」
「太子殿下,我倒是听说一件趣事,你想不想听?」一个略显粗狂的声音突然从斜前方传来。
说话人名叫乌兰辰,年纪也是十五岁,是与宁妃平分秋色的兰妃之子。他的舅舅是当朝丞相,他又是众皇子中年纪最大的一名,大概是为了防止夺嫡,皇上早早地封了太后之子乌兰宜为太子,以绝兰妃的念头。
先无论母妃们的关系怎样,至少这三名皇子目前相处得还算融洽。就算偶尔有小打小闹也无伤大雅。
天□玩的乌兰宜急忙凑过去催促道:「什么趣事?快讲快讲!」
这时几乎所有人都放下手上的功课,以乌兰宜和乌兰辰为中心围成了一圈。乌兰静倒是不为所动,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但是因为他离乌兰宜太近,所以依旧迫不得已地身处众少年的包围圈之中。
乌兰辰环顾众人一圈,故作神秘地问:「你们有没有去过冷宫?」
嘴快的乌兰宜急忙说:「没事谁去冷宫呀?那里既阴森又冷清,是宫中闹鬼闹得最厉害的地方。」
「没错。」乌兰辰缓缓点头,故意把表情装得很阴沉,说,「我听说那里最近又出怪事了。一个太监告诉我,他某天经过冷宫的时候,看到一抹白色的女人身影从雪地里钻出来,一眨眼就不见了。他追过去一看,只见雪地上留下了几行脚印……」
没有耐性的乌兰宜发出疑问:「这有什么奇怪的?」
乌兰辰瞥了他一眼,好像有点责怪他打断自己的话。他顿了顿,提了一口气继续说:「怪就怪在那不是女人的脚印,而是狐狸的脚印!」
「狐狸?」乌兰宜双眼发亮。
「没错,这次冷宫闹的不是鬼,而是狐狸精呀!」
乌兰辰说得煞有介事,还真唬住了不少人。众人发出一阵唏嘘。
这时只听乌兰静煞风景地迸出一句:「这世上没有鬼也没有妖怪,有时间在这里胡言乱语,还不如多背几篇诗文。」
乌兰辰气得拍了一下桌子嚷道:「你才胡言乱语呢!哼,肯定是被吓破了胆,还强装镇定,谁不知道你胆子最小啊!」
乌兰静与乌兰辰一文一武,性格迥异,经常发生一些小口角。
面对乌兰辰的质疑,乌兰静意气用事地而说:「我一点都不害怕。」
乌兰辰来劲似的挑衅:「那好,既然如此,你赶去冷宫走一遭吗?」
乌兰静道:「无缘无故,我去冷宫干什么?」
「哼,你就是不敢。」乌兰辰投去轻蔑的目光。
「静,我们一起去。」兴奋的乌兰宜摇了摇乌兰静的胳膊自告奋勇。
乌兰静皱眉道:「太子,你不要跟他们一起胡闹。」说完重重叹了一口气,太子好奇的目光和乌兰辰得意洋洋的表情令他不得不做出一个决定。
乌兰静无奈地放下墨笔,抬起下巴问:「我若证明冷宫没有妖怪,你要怎么样?」事已至此,如果他不采取行动,太子肯定会被乌兰辰拖去冷宫找妖怪。与其让太子又被大学士责罚,他还不如主动出动,破除迷信。
乌兰辰豪爽扬起胳膊宣布:「哈哈,那我就驮着你在地上爬三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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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从天而降
北燕的冷宫已经很久无人居住了,听说只有太监定期去打扫一下。由于位处偏僻,周围又尽是枯树环绕,不仅人迹罕至,就连动物也不常出没,所以久而久之就成了宫里人平时最忌讳的鬼屋。
乌兰静贵为皇子,如无特殊理由,不便出现在冷宫附近。与乌兰辰赌气答应要来冷宫后,他事先偷偷备了一套太监的衣服穿在身上。
刚入宫的小太监也差不多十四五岁的年纪,再加上乌兰静长相清秀,气质文弱,不认识他的人还真分不出来他是皇子还是太监。
纵使乌兰静嘴硬说不怕妖怪,但是听乌兰辰一番添油加醋、耸人听闻的描述后,心中多少有些发憷。最后,他选择了三日之后的正午时分,也就是阳光最明媚的时候偷偷前往冷宫。
路上两三次与宫女擦肩而过,但是乌兰静埋着头,都成功瞒混过去了。不一会儿,他便走进通往冷宫的雪原。
这几日大雪纷飞,到处都是积雪。不过宫内道路每日都有太监打扫,所以不觉得积雪严重,但是现在走到雪原之上才蓦然发现,原来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背。
放眼望去,视线被飘飘洒洒的雪花遮掩,望不到尽头,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仿佛无边无际。乌兰静吃力地迈着一深一浅的脚步,顺着雪原边缘的小树林向前走。听宫里人说,冷宫的宅院就在小树林的尽头。
孤身走在这阒静无声的地方,乌兰静有些紧张,目光下意识向树林深处望去。不知道是不是神经过敏,总觉得林子里有几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他狐疑地扭头四顾,终究没有发现任何人影,嘴里嘟哝着「这破地方怎么大白天都这么邪门」,下意识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他与乌兰辰约好了,只要取出挂在冷宫门口的太监值班的牌子就算他赢。不然的话,他就要驮乌兰辰在院子里爬三圈。至于怎么把牌子再挂回去,他们就没有考虑了。
鞋底踩在积雪上发出「扎扎」的声音。然而乌兰静没有发现,这雪原中并非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他奇妙的感觉并非敏感,而是的确有人在他身后跟踪。这个人正是与他打赌、最不愿看到他赢的大皇子乌兰辰。
「嘘,不要被他发现了。」乌兰辰身后还跟着两名太监。一个敞开双臂,保护着乌兰辰的安全,生怕他在雪地里面跌倒了。另外一个则裹了一件纯白的衣服,披头散发,嘴唇抹得鲜红,乍一眼看上去真要吓得叫鬼。
「大皇子,我什么时候出去吓唬他?」冻得哆哆嗦嗦的白衣太监问。为了突出妖怪轻若绒羽的特征,乌兰辰只让那太监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就算不涂唇脂,想必现在他的嘴唇也紫得可以直接装鬼了。
乌兰辰瞪了他一眼道:「急什么急,乖乖听我指挥就是了。」
「大,大皇子……」白衣太监突然哆哆嗦嗦地指着斜前方,吓得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看那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乌兰辰定睛一看,只觉得什么东西突然从眼角闪过,一瞬间就不见了。事发突然,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足足愣了两秒钟才惊叫道:「什,什么东西?」
「大皇子,你看,好像是一个人!」另外一名太监揉揉眼睛,伸长脖子向树林深处望去。就在他目光的前方,一抹奇异的白色人影正匆忙跑过。人影仿佛是一名小女孩,灵巧地穿梭在树林之间,一眨眼就不见了。
乌兰辰和两个太监都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上下牙齿直打架。
「妖,妖……妖怪啊!」过了好一会儿,三人才一起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然后撒开双腿没命似的逃走了,完全忘记了吓唬乌兰静的使命。
他们的惨叫声震得树枝上的积雪「沙沙」落下,就连在林间寻找果实的鸟儿们也纷纷扑打着翅膀,窜上了白茫茫的天空。
这番动静令乌兰静停下脚步,下意识扭头向惨叫声传来处望去。
由于隔得有点远,而且耳边又有寒风呼啸,所以乌兰静并未没有听清是谁的声音,只感到事情不对劲,心中猛地「咯噔」了一下,寻思着难道真有妖怪?不想还好,一想双腿就冻成僵硬的铁棒了。
乌兰静静静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再也没有听见其他动静了。他按住自己「扑通」猛跳的心脏,很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丝逃跑的念头。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恢复知觉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向惨叫声传来出走去。
「有人吗?有没有人?」乌兰静一边向前走,一边大声呼喊。声音中无法避免地染上了微弱的颤音,但是他绝不承认自己害怕,一定是太冷了。
就这样走一步看一圈,足足走了一刻钟,乌兰静才终于在雪地中发现了三对匆忙逃窜的脚印。
他站在刚才乌兰辰遇见妖怪的地方,好奇地环顾四周。目所能及之处都是光秃秃的树干和白茫茫的积雪,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正在他奇怪之时,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从头顶传来。他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一团白色的东西「刷」的一下掉了下来。
毫无防备的他正好处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