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夫人高洁,出身何家?”
方解又问。
“出身寻常农户,没读过书,粗手大脚,倒是颇贤良。”
魏西亭如实回答。
“好好好!”
方解连说了三个好字:“来人,取锦缎十匹,银五百两给魏西亭家里送去,就说是给嫂夫人添购新衣的。”
“喏!”
守在门口的锦衣校应了一声,转身去办。
“你是正七品县令,按照黑旗军的制例,每个月有几十两银子,但你身上这套衣服最少也有六七年了吧?上次添购新衣,是何时?”
“属下不记得了。”
魏西亭回答:“属下平日穿的,都是发下来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有。所以不需要添置衣服,节余的银子都在内子手里存着,将来给女儿做嫁妆。嫁妆丰厚,将来女儿日子也会过的如意些。”
方解嗯了一声:“我问你,我让你们推行分田入户,你以为这措施如何?”
因为这转折太大,所以魏西亭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肃然回答:“有利有弊……弊在富户,利在百姓。”
“利大弊大?”
方解又问。
魏西亭道:“近期看,百姓欢愉,人心所向,利大,实则弊大。往远处看,世家富户针对,向外每一步都要面临困苦,弊大,实则利大。”
“怎么说?”
“大将军,现在看起来,在平商道推行分田入户,百姓们皆可有自己的田产,要想多种,可以向官府租种。田地到了百姓自己手里,打的粮食越多,他们落在自己手里的也越多,所以满心都是欢喜,自然尽心尽力。在平商道,怎么看都是利大。可正因为如此,平商道之外的人却会心生仇恨。”
“平商道之外的百姓听闻大将军的举措,都会羡慕平商道的百姓。可所有世家富户都会视大将军如仇寇,不惜代价也要阻挡,本来各不相谋的诸世家也会因此而联络起来,联手抵抗大将军,所以,实则是弊大。”
“可是到了以后,平商道的百姓都已经尝到了甜处,外面的百姓自然更加艳羡,不免心里会盼着大将军去解救他们。那个时候,世家富户之间已经联络密切铁板一块,大将军想对外动兵难上加难。可因为有了平商道的推行,所以其他地方的百姓都盼着呢,即便富户再铁板一块,大将军登高一呼,百姓尽皆应从如火,烧化了铁板也不是难事,利大。”
“但……”
魏西亭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大将军这法子,若是用到极致,自然是利大于弊。但用的不好,利不在,而弊端尽出。”
“你倒是说说,什么叫用的极处?”
方解问。
……
……
魏西亭抬起头看着方解的眼睛严肃认真的说道:“属下刚刚听闻大将军要推行此政的时候,心里都是担忧。可到了青山县主管推行此事,真正运作起来方明白大将军之远见。之所以在平商道推行迅速,百姓认可,是因为没有世家富户的阻挠,说白了……因为大将军杀的人足够多,能阻挠的人都死绝了。”
“可是,以后大将军进兵,会如在平商道一样吗?那些世家富户或是因为战败或是因为畏惧所以妥协,但只要他们在,推行此政必然艰难。除非……大将军到一地而屠一地,将所有阻挠此政的人都杀了,百姓们没有了顾忌,才会放心大胆的跟着大将军!”
他大声到:“此为极致!”
说到底,他的意思就是要想成功,就只能一口气杀到底。若是不杀,方解总不能在一地长久停留不走,只要他走了,自然还是那些世家富户作威作福。留下来的官吏要想推行分田入户,怎么可能容易?有那些富户在,积威犹存,百姓们心里畏惧,也不敢放手去拼。百姓们都畏首畏尾,那留下的官员依靠什么?
但是这番话,从一个文官嘴里说出来让人太惊讶了些。
“属下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在想一件事……”
魏西亭停顿了一下说道:“自有史以来,历朝历代朝廷更替,坐上龙椅的没有一个寒门出身之人。在创业初期,寒门出身之人或许势如破竹,但最终都会沦为世家大户的傀儡,最终被吸干了血后抛弃。历来成大事者,都有两个选择。”
“其一,也是自古至今所有有雄图壮志的豪杰一直在走的路,就是联络世家,寻求后援。只要能得到世家大户的支持,就能迅速笼络一股力量。往前看千百年,大成大就之人都是这样选择的。只要能获得世家大户的拥戴,事半功倍。”
“其二,是一条谁也不曾依靠它走到最后胜利的路,那就是依靠百姓。不管是哪朝,都有百姓揭竿而起造反之事。所以依靠百姓来举事的并不少,可最终没有一个彻底成功的。最接近者,便是大周时候的孙良之乱。孙良起兵,靠着难民流寇一直杀到大周都城,被推举为皇帝,建元农兴,国号大庆。可才登基不足两月,孙良被部下所杀,几十万大军分崩离析……”
“在征战的时候,他们所向披靡,上下齐心,所以才能破大周都城,建邦立业。但是孙良登基之后,开始笼络大周贵族,想把这些人招致麾下为他效力。没多久,他就被那些侃侃而谈且敬献了诸多宝物美人儿的世家迷惑,开始将兵权从自己的老部下手里收回,转交给世家之人。他的老部下无法忍受,遂起兵而反。最终孙良被杀,手下军队溃散,大庆国两月而终……”
“击败孙良的不是强大的军队,只是一些金银财宝和几十个美人儿而已。”
魏西亭道:“孙良败在,他以为那些世家大户之人会帮他,会成为他的得力手下,孙良也希望会是这样,因为越是到后来,他越觉得那些老部下没有学识不体面,而世家大户之人博闻多才彬彬有礼。殊不知,那些人只不过把他当个玩偶摆布而已。千百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和智慧,让世家之人远比寒门子弟更懂得如何玩弄权术。孙良最初靠百姓而成,成之后就弃了百姓……所以他输了。”
他看着方解道:“第一条路很多人走,其中佼佼者成功。第二条路也有很多人走,没有人成功……为何?因为走的不彻底,走到半路,又想转到第一条去走。结果第一条上的人不喜欢他,第二条路上本来喜欢他的人也都背弃了他。”
方解微微皱眉,他知道魏西亭的意思。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些话会从一个最不应该说出这样话的文官嘴里说出来。文官历来排斥杀戮之举,不管是乱世还是太平盛世,文官向来对武夫没有什么好感。他们多认为成事要靠教化靠说服,而不是直接挥刀就砍。
魏西亭能说出这种话来,在这个时代当得起惊世骇俗四个字。
“那你来说,我当走第一条路还是第二条路?”
第0729章打动我了
“那你来说,我当走第一条路还是第二条路?”
方解问。
魏西亭道:“大将军,第一条还能走吗?”
他不用方解回答继续说道:“大将军已经走在第二条路上,哪里还有别的路可选。也正是因为如此,属下才会仔细认真的想了很久。属下本觉得走这条路的都是错的,第一条路才是正道。所以属下一心想劝大将军,应该立刻回头。属下白天难得闲暇时想,晚上回家后在想,前些日子给纥人分田的时候忽然明白,此时不管是谁,若是再苦劝大将军回头去走第一条路,都是在害大将军!”
“因为此时回头换路走,不正是孙良所走?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是为大将军好,还是为了毁大将军,如此劝大将军的,都不应理睬。属下查阅古籍史册,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看起来,只有走第一条路的人最后成功了,走第二条路的人都败了。其实和路的关系反倒在其次,首先是……坚定不移。”
“历朝历代,走第一条成功的,也是其中最为坚定不移者。他们知道如何获取世家支持,知道如何回报世家而不损自身利益。只有这两点做的好,才能成事。第二条路没有成功者,是因为没有一个坚定不移的。”
方解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魏西亭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跪下来道:“所以,属下要劝大将军,既然走的是第二条路,那就坚定不移的走,不要有任何犹豫徘徊。这第二条路定然比走第一条路难十倍百倍,需要一颗冷硬不变之心自始而终。”
“那就是杀!”
魏西亭嘴唇颤了颤:“杀到底,就算杀不干净,也要杀到没人敢拦着。只有杀到底,百姓们才会没有畏惧。把百姓们捧起来,让他们多去看,让他们把过往对世家大户的敬畏盲从都抛开,让他们敢去杀……当天下百姓都不跟着大将军杀人的时候,还有谁……能挡大将军?”
这话从魏西亭这样一个文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竟是带着一股子让人不得不心生畏惧的血腥味。
“养百姓的反心。”
魏西亭到:“让百姓们都愿意跟着大将军去反,除了大将军之外,他们愿意反抗一切。要让百姓们觉着,谁阻挡大将军,谁想毁掉大将军,就是毁掉他们来之不易的美好。所以这不仅仅需要大将军的坚持,还有手下人的坚持。若黑旗军中尚且不能统一,如何能让百姓统一?”
“所以,属下以为,大将军当下严令。以后军中不能再有人提及与世家联手之事,即便联手,也只能利用。”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因为太过激动所以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其实连魏西亭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些话他竟然能原原本本的都说出来。他知道自己这些话一旦传出去,就是在黑旗军内部也会得罪一些人。
因为即便在黑旗军内部,也有不少人觉得方解此时走的路线错了。因为固有观念的影响,很大一部分人都觉着那第一条路才是正道。
“从世家大户身上剥利益分给百姓,既然已经开始剥了……就不应该停下来,属下知道这些话未免太偏激了些,可这句句都是属下肺腑之言。创业之际,若是左右摇摆,最难成事。大部分得势之人瞧不起普通百姓,是因为他们觉得百姓弱小可欺。表面看起来也确实如此,和那些世家大户的力量相比,百姓们似乎没有一点抗争之力。”
“但!”
魏西亭激动道:“大将军若是将这条路走到彻底,那么就会得到全天下百姓的拥戴……不!何须全天下,只要天下有一半百姓愿意追随大将军,何事不成?”
因为激动,他的脸色都有些发红。
方解是第一次在这个时代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言论,所以稍显诧异的看了魏西亭一眼。思想这种东西,有时候有着极大的局限性。什么时代怎么想,是一种潮流。魏西亭的这种言论,显然在这个时代是逆潮流的。
“所以,大将军现在要做的不是谨慎的推行分田入户,反而是要宣扬出去。”
魏西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后说道:“百姓们都知道这是一件好事,但世家大户都知道这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大将军在平商道的做法,世家大户之人一定想尽办法封锁消息,他们不敢让其他地方的百姓都知道这件事。因为一旦知道大将军要把田地分给百姓,那么民心就会不稳,任何一方势力,都不会允许自己手中的百姓想着的是另一个领袖。”
方解点了点:“继续说下去。”
魏西亭得到鼓励,思路也越发的清晰起来:“大将军要想得民心,就要造势。百姓们不知道,就要让百姓们知道。且不说其他地方,西南诸道,黄阳道已经尽在大将军手中,平商道也已经稳固。北徽道,南徽道,雍北道,这三道还被世家掌控。大将军现在没有理由将那些人都除了,那些人也断然不会心甘情愿为大将军做事。”
“所以,现在应该尽快让这三道的百姓知道黄阳道和平商道的百姓过的有多好!”
魏西亭道:“应该派遣专门的队伍,分布于诸道中。这些人不需要强大的修为,甚至不需要有太大的忠诚。他们可以是普通百姓,任何人都行。成批的派到其他各道去,宣扬大将军分田入户的好处,让那三道百姓的心思都活起来……这些人,即便被抓起来又如何?此事本就不需要遮掩。”
方解眼神微微变了变:“然后呢?”
“长则半年,短则三个月,西南之地,人尽皆知大将军的好处。甚至江南的百姓也会对大将军心生敬仰,若他日大将军提兵出西南,这些百姓又岂会刀兵相向?多半是夹道欢迎吧!”
……
……
魏西亭这个人的思维,天马行空。
方解让孙开道离开之后,手里的文官就更显得捉襟见肘起来。本来创业之时,多半倚重武将。黑旗军中更是如此,找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不难,可找一个治世的能臣不易。独孤文秀是方解这段日子以来提拔起来的,已经独当一面,但只有一个独孤文秀显然那不够。
魏西亭的错处本来就不大,方解本打算责备几句,扣半年的俸禄也就罢了,让他继续留在青山县做县令。可现在方解后悔了,他知道自己显然低估了魏西亭这个人。孙开道的性子,方解还是了解的。这么久以来,孙开道手下的文吏,几乎没有一个在黑旗军中出头的,正是因为孙开道善妒。
他可不愿意自己手下人出头,文官当中第一人的位子他要尽力坐稳。只是后来孙开道的权利被方解大部分拿了回去,再加上初定平商道需要大批文吏治理地方,所以这些人都被拆散分派出去。
方解一直在招纳人才,可因为他身后没有世家大户的支持,大部分有才学的人都不愿意来西南,西南的人才,也不愿意跟随方解。因为他们都不觉得以方解的行事能最后成功,方解太凌厉,不惜得罪全天下的世家,这样的人他们怕跟了最终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自黑旗军南下以来,方解手里可用的人才真的没有招纳来几个。
本来方解以为张秀可堪重任,但此人眼界太浅,大局观太弱,做一任县令,甚至郡守都可以,能让一方平安大治。
现在魏西亭出现在方解面前,他怎么能让这样的人继续留在青山县做县令?
方解在椅子上坐下来,品了一口茶后问道:“若按你说的,派遣大批密谍进入各道,甚至江南,纵然可以让百姓知道我的好处,但岂不是逼着那些原本观望之人立刻和我作对?现在北徽道,南徽道,雍北道,这三道的世家大户,迫于压力,不敢与我破裂。但这件事一旦开始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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