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事是什么,方解不说,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
罗府倒塌的房屋已经清理干净,罗耀那座高脚楼早已经被夷为平地。差不多半个罗府毁于金刚界,虽然有不少工匠还在忙着清理,但看起来依然满目疮痍。门外当值的士兵朝着方解行了标准的军礼,可方解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一样。
走进罗府,方解招了招手,随即有骁骑校跑过来问他有什么吩咐。
“去把纥王图浑多别和慕容永铎带来,还有骆秋。”
骁骑校答应了一声,连忙跑出去带人。
自从大破纥人之后,图浑多别和慕容永铎一直在雍州大牢里关着,还有那位以为机会来了,所以派人联络各家派出高手要杀方解的平商道总督大人。如今城里姓骆的,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了。
后院整理出来一个书房,方解喜欢满屋子书的感觉,无论走到哪儿行军的队伍里都会有一辆马车为他拉着书籍,都是沿路收集来的。方解一直认为要想了解一个世界的现在,就需要行走。要想了解一个世界的过去,需要阅读。方解看书没有什么严苛的条件,只要是文字他都能阅读下去。
书桌上放着一本他看了一半的书,那是前朝大郑年间的一个话本故事,讲的是一个寒酸书生和一个富家小姐相爱却最终迫于无奈双双殉情的故事。似乎不管是在前世还是今生,这样的故事都不少。
最先被带进来的是图浑多别,这个曾经高傲的蛮王此时哪里还有一点霸气跋扈的气焰。骁骑校的人有一部分是原来大内侍卫处出身,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得如何让一个罪犯老实下来,也没人比他们更会让一个人有自己是罪犯的觉悟。
图浑多别的修为不俗,但有道宗金针封穴的法子,他还没有到萧一九那样最终跨过那一步,所以只能忍受着这些日子的折磨,生不如死。
方解将视线抬起来看了图浑多别一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图浑多别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我坐于不坐都是囚徒,就算是坐下地位也没了。”
“矫情”
方解笑了笑,将书册放好:“你贵为纥王,纥族大大小小上千个寨子数百个部族,都是你的臣民。今天请你来,是想求教几件事。”
“你问吧。”
图浑多别倒是有些索性放开的觉悟,眉宇间已经带着一股子死气。一个人一旦已经绝望,哪怕还活着,身上的死气也会蔓延出来。这和是否重伤重病关系并不大,就算是一个健康强壮的人,绝望了,死气也就自然而然的出来。
“第一个问题,你想多活一段日子,还是马上死?”
这个问题让图浑多别彻底愣住,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还有活的机会,哪怕是多活一阵子。
……
……
“我索性直截了当的告诉你。”
方解看了图浑多别一眼:“我要对南燕动兵,但我对南燕国并不熟悉。我曾经到过大理城,但了解的也仅仅是那一城而已。你和慕容耻既然是盟友,自然了解的更多一些。如果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重新做纥王,你有没有把握再招募起来一支军队,助我攻打南燕?”
图浑多别明白了,所以希望从他心里立刻滋生出来。
“只要大将军您能让我回去,我必然能再召唤来一支强大的军队。我在纥族还有无人可比的威信,只要我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就只能下跪称臣!在我的部族,至少还有还能凑出一支十万人的军队,都是骁勇的武士。大将军,您说话可算话?”
“我既然找你来,难道只是逗你玩?”
方解笑了笑:“先说说南燕,有多少军队,除了慕容永铎之外,可还有什么了不得人物?”
“南燕虽然也号称有疆域方圆数千里,但多是崇山峻岭,根本住不得人。百姓多在那十几个大城附近,说有千万人口,依我看只怕也就是半数了不得了。而这几百万人中,真正听命于南燕皇帝慕容耻的也不多,当初慕容耻当了皇帝之后,商国驻守在南燕地区的那些将领和世家,根本就不买他的帐。后来虽然承认他是皇帝,但地方上他根本就控制不住,不然,最早出兵攻打平商道的时候,也就不会只有慕容永铎那三万人了。”
图浑多别道:“后来到了的南燕军队,其实是南燕那些显贵的人,见慕容永铎一口气打进平商道之后才动了贪念,拼凑私兵,说是南燕皇帝派来的援兵,其实和南燕朝廷根本不是一条心。”
“也就是说,南燕并不难打?”
“对”
图浑多别看到了生的希望,所以显得有些激动:“只要大将军给我这个机会,待我回去重新整顿人马,无需大将军的铁骑,只我纥人就能将大理城攻破。至于南燕那些显贵世家,根本就不需要去打。大将军只需给他们一个承诺,允他们依然保留原来的特权,他们甚至会打开城门迎接您进去。”
“哦?”
方解笑了笑:“没想到竟是如此轻易,那你为什么不打?”
“我……”
图浑多别愣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大将军,不是我不想打南燕,以前想打的时候,罗耀在雍州,慕容耻就好像是罗耀的儿子一样,对罗耀比对他亲爹还孝敬,我怕对南燕动兵,触怒了罗耀。罗耀走了之后,我又忙着将以前和罗耀亲近的那些纥人土司处死,抢夺他们的领地,所以就耽搁了。再后来,慕容耻派人找到我……”
“你能保证,我让你回去之后,你不会立刻召集人马和我作对?”
方解问他。
图浑多别的脸色一变,将右手放在胸前然后深深的弯下腰:“大将军,我们纥人是最讲诚信的民族,我身为纥王,自然更不会出尔反尔。我可以在大将军面前立下血誓,若是日后背信弃义,我将被万蛊吞噬而死。”
“这誓言够毒了。”
方解点了点头:“这样吧,我还不能立刻放你回去。你可以写几封信,我放几个你的手下回去带给各部族的土司,你让你亲信土司在白水城和你相见。你应该知道,即便你立了毒誓,我还是不会完全信任你。我可以让你在白水城等着他们,然后就在白水城里将这件事商议好,若是你麾下那些土司都答应,那么我就恢复你纥王的身份,让你直接在白水城带兵攻打南燕,到时候灭了南燕,你我平分南燕江山。”
图浑多别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大将军,既然您也如此诚恳的说了,我自然不能再说什么,我答应了就是。回去我就写几封信,派人送回丛林中交给我手下最亲信的几个土司,让他们即刻带兵在白水城外集结。”
“好”
方解点了点头:“这件事若是做好了,你为纥王,我镇守南疆,你我永为同盟。我可以给你一个保证,只要你助我踏平南燕,我黑旗军以后绝不再杀一个纥人。”
“好!”
图浑多别大笑道:“大将军痛快!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大将军为人比慕容耻那个家伙要光明磊落的多,我最喜欢这样豪爽直接的性子。请大将军放心,我到了白水城,就是纥人大军誓师出征之时!”
“去吧”
方解抱了抱拳:“待踏平南燕之日,我再与大王把酒言欢。”
“告辞!”
图浑多别也学着汉人的样子抱了抱拳,然后转身离去。
第0686章我有我的无惧但不告诉你
第二个进门的是南燕北伐军大元帅慕容永铎,这个人在南燕声名显赫。据说七八岁时候就在朝堂上出口成章,且极有辩才,便是和南燕大儒辩学时候也是妙语连珠。后来又拜在佛宗一位高僧门下,精通佛宗经意,十五岁高中状元,殿试的时候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引得慕容耻一阵赞叹。
他仕途极为通畅,获殿试头名之后就被慕容耻钦点在礼部做事,后来调入户部,只二十几岁就做到了南燕户部侍郎,是南燕立国后最年轻的从三品大员。再后来因为调度支持征剿纥人有功,调入兵部任职,只一年,便被慕容耻升为大将军。虽然官阶上来看只升了半级,可地位绝不可同日而语。
就是这样一个在南燕家喻户晓惊采绝艳之人,在雍州外被方解的黑旗军把自信和自尊一口气踏了个七零八落。
不过慕容永铎也算是经历过许多事的人,所以对于自己成为阶下囚在最初的绝望失意中逐渐恢复过来。在雍州大牢里的时候,他每日诵读佛经,一坐就是一日,不吃不喝,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所以方解没有在他脸上看到如图浑多别一样的死气,有的只是平静。
“大将军是要处死我了?”
慕容永铎第一句话问的很直接,但语气中并没有什么恐惧。
“信仰果然能让人安静踏实。”
方解指了指面前的椅子,慕容永铎随即坐了下来,他不说话,等着方解回答他的问题。
“我本想直接处死你,因为你和图浑多别不同。”
方解道。
慕容永铎点了点头:“大将军说的没错,我已经没有一点价值。”
方解没有否认,笑了笑说道:“我生擒你和图浑多别,我从后者那里可以得来很多东西,比如关于纥人的情报,比如关于南燕的消息。我不问你,是因为我知道即便问了你,你也不会说实话。”
“是”
慕容永铎点了点头:“我姓慕容。”
方解嗯了一声:“你很平静。”
慕容永铎看了看桌案上放着的茶水:“可以喝?”
方解点头。
慕容永铎端起来品了一口,然后缓缓的舒了口气:“这是武夷山的大红袍,不过因为保存的不够好,有些发潮,所以茶味稍显涩了些,入口不够润,过喉有些硬。”
他将茶杯端在手心里,暖着手:“大将军刚才不是说了吗,信仰能让人安静踏实。前几日在囚牢里的时候,有个狱卒见我诵读佛经于是嘲笑我,说佛宗大轮明王都死在朱雀山上了,大轮明王坐下四大天尊也都已经死了,问我信奉佛宗可有什么意义。我告诉他……我信奉的佛宗,是我自己的佛宗,大轮明王死了,四大天尊死了,就算是佛宗灭了,可我的佛宗依然光明普照。”
他摇了摇头:“可惜,那狱卒不懂这些,还以为我痴心妄想也要去做大轮明王,其实他哪里知道,我早就已经是自己的大轮明王了。”
看管大牢的都是骁骑校的人,所以知道大轮明王的死。
“好心境”
方解赞了一句。
慕容永铎信奉的是佛宗,但不是大轮明王的佛宗,而是他自己的佛宗。
方解看了慕容永铎一眼,然后问:“一个穷人,最初的时候只有几个生死不离的朋友,每天面对艰辛的生活,虽然过的坎坷却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很快乐。他爱吃肉但少杀生,他胆子小害怕见到死亡。但是后来,他找到了一个宝藏成了有钱人,他决定用这个宝藏为他自己也为他那几个生死不离的朋友打造一个安乐美好的家园。于是,他开始有一大半的时间不快乐。”
“因为他杀了很多人?”
慕容永铎问。
方解点了点头:“很多,或许以后会更多。这样做,是对是错?”
慕容永铎问:“他心里安静吗?”
方解沉默,然后摇了摇头:“不安静。”
“心有善念之人,才会不安静。若是大奸大恶之徒,杀了人只会兴奋然后变得安静。不过……既然他心里不安静,其实自己本就知道这样做是错的。他有一个美好的愿望,但走的却是一条血腥路。因为他想要的美好太大了些,如果把美好放小一点,就会快乐。”
“谢谢”
方解郑重的道谢,但是却摇了摇头:“有时候,身不由己。”
慕容永铎点了点头:“这世界本来所有的幸福,都是建立在别人不幸福的基础上。比如有一对夫妻和美甜蜜,看起来美满快乐。可一定会有其他爱慕这夫妻之人痛苦,过的很不幸福。比如商人赚了一大笔银子,所以高兴得意。一定会有人因为他赚了钱而赔了钱,所以不快乐。比如升官,一定有竞争对手不满意。”
“你的意思是?”
方解问。
“不是神,管那么多干嘛呢?”
慕容永铎笑了笑说。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了方解的预料,所以他点了点头:“有道理,若我不杀你,你会快乐吗?”
“会”
慕容永铎的回答很快也很平静:“活着,终究还能得到享受。哪怕是在苦难之中,也会有点滴幸福可言。”
他停顿了一下问方解:“他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因为这世界满恶”
方解回答。
“如果劝慰引导都不管用,那么就只能打。”
慕容永铎有些失神的说道:“其实人是最贱的生灵,很贱。你包容爱护,便会养出飞扬跋扈。佛宗轮经上说,人有七情六欲,是为妖魔之源。生活平稳安康之人的善念,总是比生活辛苦折磨的人多些。但,因为站在的高度不同,所以影响也不同。比如一个乞丐,有七分善念三分恶念,那么他的恶念,最多是偷吃别人家一条狗。但一位帝王,也是有七分善念三分恶念,那他的恶念,就能生灵涂炭。”
“好像有道理”
方解回答。
“大将军以为,如何治恶?”
方解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世人对什么体会最深刻?”
“体会最深刻?”
慕容永铎喃喃了一遍,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忽然脸色一变:“明白了……”
方解微笑着说道:“你有悟,所以我不敢杀你。”
慕容永铎沉默,然后起身深深一礼。
“去朱雀山吧,我给你一片田,一座屋,一车书。”
慕容永铎再次施礼:“谢谢……”
他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止步:“大将军,这条路会很痛苦,因为你给别人痛苦的时候,自己也会疼。”
方解笑了笑,没有说话。
慕容永铎走出书房之后,方解把陈孝儒叫进来吩咐安排人送慕容永铎去朱雀山。陈孝儒不解,问为什么不杀此人。方解看了看慕容永铎的背影:“他自己散了一身功力,断了气脉,你的人没有察觉?”
陈孝儒摇了摇头:“没有”
方解道:“他看破了,所以我不敢杀。”
不敢杀
方解是怕,这时间少一个纯粹之人。
……
……
慕容永铎走出书房后,脸色有些迷茫,他一边走一边沉思,然后忽然驻足长叹:“这世界什么才让人最深刻难忘?”
“只有痛苦,人们记住痛苦的时间,比记住其他任何感觉的是时间都要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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