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到底经历了多少年。
“这头白狮,名字叫做浑沌。”
杨奇看了那狮子一眼,笑了笑道:“佛宗之中有一本穷界经,记载了这个世界上诸多异兽。浑沌,为大凶之物。穷界经上记载,它遇到善良的人便会行凶,遇到邪恶的人就会听从指挥。所到之处,便是兵祸绵延。它一直存在,但只有在兵乱连绵天下动荡的时候才会频频现身。其实哪里有这般荒诞离奇的事,只是编造出来哄骗世人的罢了。不过,它确实会出现在任何有战乱的地方,似乎一直在寻找什么。”
卓布衣一怔,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道:“寻找大凶之人?”
杨奇却没有再说,他抬起头看着天空说道:“天允许有人偷命,便说明天道不公,所以人只能靠自己,现在是明王有史以来最虚弱的时候,若是不能杀他,待日后他选了躯壳再除掉就难了。每个人都应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不是别人的玩具。他曾经说这个世界上满是卑躬屈膝,我便让他看看,总有人挺直了脊梁大步行走。”
说完这句话,杨奇便消失在卓布衣的视线中。
也带走了陈氏兄弟。
卓布衣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和方解两个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他心里滋生,很快就填满了整个心窝。心里冷一阵暖一阵,寒暑交替一般。他也抬起头看向天空,眼神里都是疑惑和不安。
……
……
方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睁开眼的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立刻弥漫到了全身,他甚至没有力气坐起来,想抬起手臂揉一揉剧痛的眼睛都做不到。第一次出现红眸的时候,他有过类似的感觉却没有如此强烈,强烈到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身体里没有一点力气,眼睛里疼的让人有想撞石头的冲动。
他想开口说话,嗓子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幸好,他看到了坐在身边怔怔出神的卓布衣。
见他醒了,卓布衣喂了他喝了一点水,清凉的水顺着喉咙流进去的时候,方解才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
“我……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方解才能开口说话。
“忠亲王来过。”
卓布衣道。
白色的雄狮见方解醒来,小跑着过来伏倒在方解身边,不时用巨大的头颅摩挲着方解的脸,就好像极为担心他一样。
卓布衣沉默了一会儿,将忠亲王杨奇的话如实对方解说了一遍,尽量做到没有落下一个字,所以他说的很慢。方解的脸色变幻,眼神里的惊讶很浓烈。当他听到卓布衣说杨奇说他的红眸才是祸根的时候,心里的动荡天翻地覆。他一直以为那红眸也是一种体质上天生具备的东西,从不曾有过怀疑。
卓布衣说完之后,方解随即想到了那天在芒砀山上,大雨中自己带着人在山洞避雨的时候,罗耀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山洞外面。就好像,他一直知道自己在那里似的。
然后他又想到,自己眸子里第一次出现那金色的火焰,和那天罗耀施展出来的火何其相似!
而自己,竟是从没有去考虑过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那红眸,那金色火焰,都是罗耀留在他身体里的记号罢了。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遇到危险的时候,罗耀留下的东西就会自动出来保护他,可见他的肉身对于罗耀来说有多重要。
现在,忠亲王杨奇将这个记号从他体内拔出了。
虽然失去了一种最强大的本事,可方解忽然有一种想要放声大笑的感觉。随着卓布衣的讲述,他的心情从震撼惊恐到现在的释然开怀。
“王爷去了哪儿?”
方解问。
“大轮寺”
卓布衣的嗓子里挤出来这几个字,有些艰难。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道:“他竟是连等我醒来的时间都没有……”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然后问卓布衣:“可还有一个看起来有些木讷会傻笑的汉子与忠亲王同来?”
卓布衣摇了摇头:“他只是自己来的。”
方解默然,心里才生出来的喜悦瞬间沉了下去。忠亲王来了,苏屠狗却没有来……或许那个看起来傻乎乎的总是挂着憨厚笑容的汉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死去了吧。他想到了老板娘那张娇美的脸,在他脑海中渐渐的和苏屠狗那张很丑的脸融合在一起,那么的般配。
“咱们回去吗?”
卓布衣问。
方解点了点头:“回去吧,该回去了……”
他看了看趴在自己身边的白狮:“你叫浑沌?”
狮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茫然。方解艰难的抬起手抚摸着它的长毛:“不管了,他们都说你是大凶之物,所以要找一个大凶之人为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以后你得习惯驮着我走路了。”
卓布衣扶着他爬上白狮后背,白狮抬起头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
声音在草原上回荡,久久不曾散去。
……
……
大雪山
距离山脚大约十五里有一棵像是新移栽过来的松树,还很小,只有人高。松树看起来孤零零的,守着一座孤零零的坟。一树一坟墓相伴,给人的感觉不是它们在互相照应,而是将两份孤单相加。
草原人没有死后立坟的习惯,所以这个坟包显得那么醒目。可坟就在距离大雪山如此之近的地方,却一直没有人破坏。
项青牛从腰畔将一个酒壶摘下来递给杨奇,没有说话。
杨奇在坟包前蹲下来,打开看了看发现酒壶里几乎满着。他不知道,有个老头虽然嗜酒如命,可也只是喝了一口这最后一壶梨花酿,然后郑重认真的将盖子封好,再也没有动过多喝一口的念头。
杨奇将酒香扑鼻的梨花酿洒在坟前。
“他叫苏屠狗,一个人拼死了一百二十七个金身僧兵的人。他叫苏屠狗,临死前还咬断了一个佛宗护法脖子的人。他叫苏屠狗,闭眼前还会害羞的说我想我媳妇了的人。”
第0539章静室简居
方解在回去的路上忍不住去想,自己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那个越发神秘的忠亲王,还有没有机会见到那个嬉笑怒骂皆由心的胖子项青牛,还会不会见到时而纯真时而疯癫的陈氏兄弟。
如果明王真的是个活了千年的老妖,真的那么容易被击败?
但毫无疑问的是,现在是杀死明王的最好时机,或许从他自称明王开始都没有如此虚弱过。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弱,只知道他在多年前似乎是尝试什么修行的时候伤了自己,以至于修为大损。不然十几年前忠亲王杨奇就算修为再强大,也无法和有千年沉淀的明王相比。
世间本来就不缺乏巧合。
若是明王没有自己受损,那么忠亲王十几年前便伤不了他。十几年前的伤加重了他本身的伤又让他无法尽快复原,最终被他的大弟子大自在看破,从而生出异心。然后蒙元大汗阔克台蒙哥在忠亲王杨奇的劝说下,对大雪山动兵。
这一切的发生,其实都源于明王那次自伤。
到底他修行了什么功法,会伤到有千年经验的自己?
随着方解东归,这些事好像离着他渐行渐远。诚然,用杨奇的话说,他的舞台不在这里,而在中原。杨奇让他回去,虽然没有明说,可方解却知道其用意是什么,只是五个字而已。
保一方平安
杨奇的思想已经远远的超脱了家族的束缚,杨家对他很重要,大隋对他很重要,可相比于整个中原来说,也就都不重要了。抛开这个看起来有些虚无的层次不说,只说他是那第一个敢对明王挑战的人,这世间还有谁比他更伟大?
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是为了杀死明王然后自己做下一个明王而求挑战。
和方解在一起的时候,白狮显得很温顺,以至于卓布衣总会生出一种错觉,在很久很久以前,方解和这白狮就是同伴,他们一起经历过许许多多的故事。
从王庭回到沁林郭勒汇合沉倾扇等人,队伍回到了和进草原时候一摸一样的规模。消失了的是项青牛和陈哼陈哈,就好像这次相遇只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一个告别。方解只希望,这不是绝别。
他的身体逐渐恢复,回程第十天的时候基本上已经与往常无异。一路上他不停的在试验,想确定自己除了那红眸之外是否还失去了什么。不过看来杨奇的手段极为神异,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什么损害。五条半气脉都在,能力也在。那半条气脉看着更清晰了些,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成型。
没有了红眸,方解知道自己其实就好像跌落了一个大境界。在红眸发作的时候他可以轻松击败九品强者,甚至有可能跨境和通明境中下层的高手交战。而他现在,纯粹的修为之力勉强也就在八品上,一只脚踩进九品之内。
失去了一些,但剩下的更纯粹。
估算了一下路程,再有两天就能进入狼乳山峡谷,方解让队伍选了个地方停下来稍稍休息。沉倾扇沐小腰和完颜云殊最关心的是他的身体恢复了没有,方解笑着说不信就打个野战试试,这句话让沉倾扇别过去脸不看他,沐小腰脸色大红,不明就里的完颜云殊追问野战是什么,方解不答她就追问沐小腰,沐小腰红着脸跟她耳语了几句,完颜云殊随即也红了脸,不过看样子倒是并不排斥这种方式……
休息的时候,先派出去的飞鱼袍回来禀报,说峡谷内没什么异常,遇到了孙开道派出来一直在峡谷西口守着的骑兵,飞鱼袍让他们回去报信,然后折回来跟方解禀报。
“还有件事”
飞鱼袍顿了一下说道:“因为蒙元内乱的消息已经传开,据说北蛮人各部族已经达成了统一,准备大举入侵草原。”
北蛮人生存的环境虽然比北辽地要好些,但终究是疲敝之地。这些年他们被大隋的精锐边军打怕了,哪怕大隋也乱着他们却不敢轻易南下,而且中原虽然多有隐患,可边军还在。所以北蛮人才会选择往西走。可他们要想进入草原,就要经过北辽地。
会不会有战争?
方解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这件事告诉了完颜云殊。完颜云殊却并不担心,在她看来没有人可以在十万大山内和寒骑交锋,强大的蒙元不以十倍兵力尚且不敢轻入北辽地,更何况那些文明程度远不如北辽地的蛮人。
除此之外,飞鱼袍带回来的消息,还有一件更重要的。
晋阳攻破之后,大隋皇帝亲率大军攻打叛军西大营孟万岁部,连战连捷,孟万岁狼狈逃走,麾下只剩千余骑。隋军乘胜南下,已经快到芒砀山了。不过皇帝留下了十五万人马给金世雄留守晋阳清剿残敌,他自带十万人马去攻打殷破山。
这个时候,已经病入膏肓的皇帝仿似找到了那种意气风发的感觉。拖着病躯,竟是越打越上瘾一样。
方解将这些消息理了理,忽然发现从表面上来看,皇帝真的要平叛了。
最起码,中原百姓们要为之欢呼吧。
就在这时候,卓布衣忽然警觉的站了起来看向西方,他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立刻做好了防御准备。
不多时,一个身穿大红色僧袍披着黄色袈裟的僧人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辇,举止怪异的让人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他的双脚已经血肉模糊,靴子只剩下脚踝以上的部分,尤其是脚趾,骨头都已经露了出来,可他却好像完全不知道疼似的依然面无表情的走着,在看到方解他们的时候,他机械似的停下来,眼神呆滞嗓音毫无情感的说:“你为什么要逃?已经那么近了你为什么要逃?”
说完这句话见方解他们不回答,他死人一样僵硬的转身,继续往东跑。
方解的心沉入谷底,眼神里闪出一抹不可抑制的杀意。
这个僧人,必然是被某人夺了神魄,然后行尸走肉一样从大雪山一路追到这里,或许看见人他就会问那句你为什么要逃,而方解确定,他想问的就是自己。只是红眸已经被忠亲王拔出,他已经无法确定自己在哪儿了。
是谁?
为什么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为什么要逃?
那个红衣僧人显然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神智,他的脚都已经磨的露出了骨头显然跑了很久,而这,仅仅是因为某个人不满!
阴魂不散。
……
……
大雪山
大轮寺
明王宝殿后面,就是大轮明王的休息参禅的地方。这里除了身份绝高的佛宗之人外,其他人不许进入。这么多年来,明王似乎一直就生活在明王宝殿和卧室这两个地方,很少踏足别处。
这座修建在大雪山险要之处的大殿,从远处看就好像漂浮在半空之中。只有到过此处的人才能体会那种鬼斧神工的壮阔,若不亲见,没有人相信一座庞大的寺庙,还有如此恢弘的大殿竟然是修建在悬崖峭壁之上。
还有神异之处,那些石阶都是镶嵌在峭壁之上,远远的看着,就如同石阶也是漂浮在天上,经过石阶登上大殿的人,踩着石阶上行走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在步步登天一样。
每一座宫殿,都修建在让人感觉绝不可能建造的地方。而偏偏每一座建筑,都那么的恢弘壮观。也不知道需要多少人力,历经多少年月才能修建完成。这里就好像是一座天宫,完全隔离在尘世之外。
住在这里的人,便是天上的神灵。
若是站在大雪山下向上仰望,便只能隐隐看到那一片片反射着太阳光芒的金顶。每年都有大批信徒来大雪山朝圣,而佛宗会从中选出一些最挚诚的人带进大轮寺里。这些人是极为幸运的,他们可以看到这样神奇的建筑。而这些有幸进来的人,虽然只是站在大轮寺的院子里仰望一下,也依然会兴奋的匍匐在地。
此时的大雪山下,聚集着不下百万前来守卫自己信仰的信徒,他们拿着简陋的兵器,一脸决绝的站在山下和武装到牙齿的狼骑作战。
大雪山很高
大轮寺也很高
所以山下的厮杀声再强烈,寺中的人也听不到。
明王殿前香炉里的青烟扶摇直上,凝而不散。
这里处处安宁。
在明王殿后面,明王的静室外,四个红衣僧人抬着一个莲花宝座到了门口之后停下来,盘膝坐在莲花宝座上的僧人摆了摆手,那四个弟子随即将莲花宝座放下,然后躬身而退。
这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僧人,年轻而俊美。他身穿一件雪白无瑕的僧袍,身上披着一件金色袈裟。他没有穿鞋,那双脚却不染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