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求饶的朝臣立刻感觉到了一丝希望。
“可子不孝,留着何用?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你们却时刻等着掘朕的基业。”
皇帝将手帕丢在他身边,站起来,对苏不畏摆了摆手:“就在李远山建造的这浩然殿里动手吧,朕在长安城里砍了三万多颗人头,但朕从来没有去过法场。今日朕就把这里当做法场,亲眼看着杀人。”
苏不畏扶着他走回高阶上,坐下来之后皇帝侧头看了一眼金世雄:“你是朝廷的大将军,金戈铁马沙场往来,多少血泊里趟过来,多少尸山上跃过去,怎么会发抖?”
金世雄扑通一声跪下来:“臣……惧于陛下天威。”
皇帝沉默,手缓缓往下一压:“难得,还有人知道天威可怕。”
随着他的手势压下去,那些锦衣校将手里的横刀猛的斩落,哀嚎声和刀子切碎骨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将浩然殿变成了地狱阎罗殿。
……
……
尸体都被装进麻袋丢出去,皇帝让人将大殿外面的甬道青石掀开,挖了坑将尸体都投进去埋上,然后再将青石铺好。这些曾经显赫的朝臣被埋在路下,也不知道以后要被多少人踩过。
浩然宫里都是锦衣校控制,死了那么多人外面的谁也不知道。
“陛下”
苏不畏取过绒毯盖在皇帝腿上,然后取了刚刚熬好的药递给他。皇帝皱眉,摇了摇头:“苏不畏啊苏不畏……你怎么不明白朕的心思,朕连奏折都不想再看了,难道还想再喝这苦死人的汤药?”
“陛下……”
苏不畏张了张嘴,皇帝将他阻止:“让朕过阵子随心所欲的日子吧,奏折不看了,药也不吃了,剩下的这些日子朕想舒舒服服的过。难得放松偷懒,人说偷得浮生半日闲,朕就多偷几天。你要是再管着朕,朕就把你打发会长安城去。”
苏不畏苦笑,忽然觉得皇帝有些孩子气。
“高开泰”
皇帝对跪在一边的高开泰说道:“事情都办妥了吗?”
大将军高开泰立刻回答道:“回陛下,已经办妥了。二十万战兵都已经奉旨调往秦川一带布防,确保大军后路,就算罗耀的左前卫绕到大军背后,想要跨过来也难。臣誓死护卫陛下,决不让那些叛逆靠近陛下身边。”
“不必”
皇帝微笑着说道:“朕让你带着所有战兵退守秦川,不是为了防止罗耀举兵谋逆,而是想为大隋留下一些身经百战的士兵,太子年幼,身边不能没有人……待朕率军向西追击李远山之后,你就带兵返回京畿道去吧……朕之前已经调派刘恩静和许孝恭回师长安城,就是担心朝中有人贼心不死。”
“一旦朕在西北死了的消息传回去,总会有些人觉得太子年幼可欺跳出来做些恶心事。你和许孝恭,刘恩静便是朕的托孤之人,好好做事,朕虽然病入膏肓但还分得清楚谁对朕忠诚谁对朕有二心。”
高开泰匍匐在地,痛哭而不能说话。
“没什么值得哭的。”
皇帝笑道:“朕从来都不会任人摆布,越是到了这会他们觉得朕已经弱了,朕就要让他们瞧瞧什么才是强大。回到长安城之后,你们只需谨记一件事,立刻迎太子继位,不必等到朕死的消息传回去。裴衍暗中和罗耀多有勾结,朕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曾是朕亲信之人,知道朕的有顽疾之后心思就开始变了。朕不说破不拿他,是因为还用得到他来麻痹罗耀。等你回去的时候,许孝恭和刘恩静应该已经在长安城把事都做好了,裴衍也没必要再留着……”
“陛下三思啊”
高开泰一边叩首一边哀求。
“朕时时刻刻都想着把大隋带着走向更大更强,奈何天不予时,且积弊日久生害,朕心有余而力不足。太子聪慧,虽年幼但有大志且明辨是非,历练二三年就一定比朕要强。继位早有弊也有利,他会比朕更懂得怎么管理好这个帝国。朕信得过你们,你们也莫要辜负朕。”
高开泰已经磕破了额头,血流不止。
皇帝让人将他搀扶起来,让苏不畏取了一份密旨:“朕不止安排你们,也安排了其他人。等时机一到,辅佐太子的人就都会回去。这个时机,就是朕死……李远山以为自己妙算无双,可朕又怎么可能在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朕顺着他想的去走,是因为朕必须这么走。”
高开泰接过密旨,已经哽咽到不能说话。旁边的金世雄也跟着流泪,两位老臣感觉心都快碎了。
“如果不出意外……”
皇帝淡淡道:“李远山的伏兵会在襄城以西布置决战之地,他以为朕能带的兵力已经不足六十万,他的叛军,加上罗耀的兵力,再加上蒙元人的兵力,三下合围朕必然大败。其实他想错了,朕只带四十万骁勇……朕对不起的便是那些百姓,他们都是揣着报国梦跟着朕来西北的,却不知道朕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回不去了……”
皇帝顿了一下,忽然对苏不畏说道:“朕想喝酒。”
苏不畏刚要说不能喝酒,皇帝瞪了他一眼:“你还要管着朕?”
苏不畏心里一苦,扭头去取酒给皇帝倒了一杯。皇帝先是抿了一小口,然后仰着脖子将酒一饮而尽。酒下肚,他随即剧烈的咳嗽起来。可偏偏如此,他的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明媚。
“许久不曾喝酒,馋了。”
他对苏不畏歉然的笑了笑:“朕知道内侍们私底下都骂你是苏老狗,说朕指谁你就咬谁……这名字恶俗,但其中意思朕反而觉得是褒奖。苏老狗……你可是要陪着朕一起去死的啊。”
苏不畏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奴婢,永远跟着陛下伺候着。”
皇帝哈哈大笑,扬手指天:“朕的敌人都以为可以算计朕,以为胜券在握,他们太低估朕了……李远山,罗耀,阴谋也好阳谋也好,朕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朕的安排谁也看不到在哪儿,到时候朕要吓他们老大一跳。不……朕要吓死他们!”
第0489章这个局那个局
朝廷大军留下少量人马驻守襄城,四十万士气如虹的骁勇行军的时候个个意气风发。仗打到现在还活着的人们,都觉得自己已经拨开了那一层迷雾逐渐看清楚了自己灿烂的前程。他们只是普通百姓,他们想的是每天在战场上如何立功然后活下来。他们考虑不到什么阴谋诡计,也考虑不到什么江山社稷。
他们只知道,襄城已经破了,李远山带着残兵十几万退走,这个时候没道理不去追击。他们只看到胜利在望,看不到什么陷阱深坑。
襄城里的粮草倒是不少,因为李远山担心将粮草都运走的话会引来皇帝的猜疑。补充了给养之后,四十万大军分作三路浩浩荡荡的继续向西开拔。
皇帝坐在高大恢弘的御辇上,特意吩咐人打开窗子看着外面的依然萧条的景色。这御辇也称之为行殿,需要上百马匹和人力才能拉动。金世雄有些紧张的坐在皇帝身边,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皇帝将视线缓缓的从窗外收回来,感觉手炉的温度已经微凉却懒得递给苏不畏换炭火,他将手炉塞进袖口里,也不知道是想温暖自己还是想多维持一会儿手炉的温度。
“知道朕为什么要带上你吗?”
皇帝问。
金世雄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立刻摇了摇头:“臣不知。”
皇帝微微叹息一声:“朕带着苏不畏,是让他跟着朕一块走到最后。朕带着你却不是让你死,而是有个重要的差事交给你做。朕不会告诉你这一战朕藏起来的刀子在哪儿,但朕可以告诉你这一仗朕输不了。平乱之后,西北的残局太乱太烂,必须有个手腕强悍些的人镇着……待决战之后,朕让你坐镇西北,帮太子将这乱摊子收拾好。”
“臣……”
金世雄起身跪倒:“臣请陛下再斟酌,此战陛下既已稳操胜券,何必亲身冒险……臣愿意领四十万骁勇追击李逆,绝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哪儿有那么容易。”
皇帝笑了笑,似乎有些许苦涩。
“朕若是不亲自追过去,李远山不会拼尽全力最后一战的。而最主要的却不是这一点,而是朕事先藏起来的刀子,必须要朕亲自去才能亮出来。朕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也无需问。这件事没有转还的余地,你只需记得朕的交待就是了。”
“臣……遵旨。”
金世雄垂首。
皇帝道:“起来吧,你我君臣十几年了,从来也没有这样拘束过,别哭丧着脸,平定西北之乱指日可待,那些朝廷里的蛀虫毒瘤朕又已经剜掉了大半,所以没有什么不高兴不开心的事,若是你觉得朕这样做是因为迫不得已的决绝,那你就错了啊……现在朕也没打算再瞒着什么,朕的身子已经扛不了多久了,怎么都是死,与其卷缩在病榻上呻吟不如壮阔而行,朕心里实欢喜的很。”
他让金世雄坐下:“西北,乱后之治尤为不易。你是武将,但心思缜密行事稳妥,朕将西北的摊子交给你收拾也放心。你要谨记,西北百姓虽然从贼者不计其数,却不要严苛于法,多施以恩德,一个国家存在的根本不是将百姓杀到服服帖帖,而是养着他们让他们安居乐业。百姓安稳,国家才安稳。对于李逆余孽,杀。对于百姓,养。你明白吗?”
“臣明白”
“嗯”
皇帝似乎是有些疲乏,将身子往宽大的座椅里缩了缩:“看你脸上忐忑不安的样子,朕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朕现在已经交代你如何治乱,而你却没有办法让自己对胜利充满了信心,对吗?”
“臣……”
金世雄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着吧。”
皇帝慵懒的摆了摆手:“朕下了那么大赌注,用自己的命去换的东西朕心里有数。朕想着,如果平灭李逆之后朕身子还允许,朕就去看看狼乳山。当初朕与阔克台蒙哥见面的时候,来去匆匆,没好好看看朕江山最西边的景色。或是朕多走走看看,有天地灵秀滋养着身子还能好起来也说不定呢?”
他笑道:“朕以前看事,总往坏处去看。现在朕心思稍稍变了些,朕想往好处去看。”
“陛下定然无虞!”
金世雄发誓一样的说道。
“哈哈”
皇帝笑的很畅然:“希望如此……对了,还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方解这个人你不认识想来也听过他的名字吧。”
“演武院入试头名,臣知道。”
“嗯,现在你的队伍,他带着。”
皇帝将视线再次转向窗外语气很自然平缓的说道:“战后兵权我会让他交还给你……朕总是有一种感觉。”
后面的话说的太轻,金世雄没有听到。
“不能让他带兵太久……”
皇帝说。
……
……
襄城西南二百七十里
四盘镇为中心,方圆十几里都是营地。数十万精甲在此驻扎已经超过十天,附近的百姓们为了躲避战祸都已经远远的避开。一眼看过去到处都是带着杀气的士兵,以至于天气都被影响变得更冷冽了些。
身穿厚厚皮甲的巡逻士兵们以整齐的队列走过,槊锋上挂着的冰碴能冷到人心里去。
一个身穿铁甲的将军快步而行,跑到大营最高大的那座军帐外面叫了一声,然后撩开厚重的帘子钻进去。
“大将军,襄城已破!”
进来的人是个看起来二十几岁的汉子,抱拳的时候身上的甲胄发出沉闷的响声。就如同他说话的声音一样,低沉而略微沙哑。
他叫罗小屠。
一个很少会说话的冷傲男人,但是今天,他脸上也难掩喜悦。
坐在桌子后面的中年男人停止手上的动作,看了一眼已经写了一半的字,宣纸上已经书写了三个浓墨大字,但这三个字似乎并不连贯。
容
夺
扩
听到襄城已经破了的消息,他停顿了片刻之后将最后一个字写完。
定
罗小屠看着宣纸上的四个字,脸上的喜悦逐渐平静下来。
“小屠……你还是不够沉稳。”
写字的中年男子将狼毫挂在笔架上,转身走到地图前看了看:“你看起来很高兴,那么你来告诉我,何处值得高兴?”
罗小屠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回大将军,襄城已破,皇帝带着四十万大军追击李远山残部,已经进了李远山的埋伏,事情发展顺利,所以属下觉得心里畅快些。溢于言表,是属下修行还不够。”
“四十万?”
罗耀微微一怔:“按照推算,朝廷人马所剩远不止这个数目。”
“回大将军,据探子报来的消息,皇帝以高开泰为主将,率军二十万在秦川一带驻守。皇帝自带四十几万人马过襄城,一路向西。”
罗耀沉默了一会儿后忍不住笑了笑:“皇帝对我还是不放心,高开泰用兵沉稳,皇帝让他带着二十万人在秦川驻守,防的就是我……皇帝担心的是他带兵追击李远山,而我带兵抄了朝廷大军的后路,呵呵……君不信臣,臣不尊君,大隋的气数真要到尽头了。”
“大将军,那咱们怎么办?”
罗小屠追问了一句。
“你以为李远山的计策真的那么容易就成功?”
罗耀回头看了罗小屠一眼后淡然道:“我跟你说过,皇帝是不世出的明君,李远山第一次在满都旗坑了朝廷七十万大军,皇帝上了他的当这没错。但皇帝不是那种会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的人,如果他看不穿李远山的布置那才是笑话。且李远山将埋伏圈设的那般大,二百七十里范围,凭他现在手里的人马根本做不到困死皇帝……将希望寄托在我,寄托在蒙元人身上,其实李远山已经败了。”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一个对手踢出局外:“他已经没有资格继续留在棋盘里,因为他太自大。蒙元人是不会甘心情愿只做刀的,虽然杀了皇帝这个诱惑蒙元人抵挡不住,阔克台蒙哥也盼了十几年,但蒙元人的心思绝不仅仅在皇帝身上,只要皇帝死了,蒙元人回草原之前也会顺手将李远山除掉。”
“为什么?”
罗小屠问。
“因为阔克台蒙哥可不想有个兵强马壮的邻居。”
罗小屠沉默,然后问:“那咱们进兵不进兵?”
“进”
罗耀笑道:“自然是要进兵,不然我带兵来西北做什么?李远山算计皇帝也好,皇帝算计李远山也好,到现在为止我都还算是个局外人,只有进兵,我才算真正入局。不管皇帝有什么算计,他只剩下那些兵力了。不管李远山怎么算计,他手里的人也不多。高开泰……我还没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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