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至于此!关乎帝位,谁都不会手软。我们既然选择了太子,就只能豪赌一把,一条路走到黑,毫不犹豫地摆明立场,容不得一点暧昧和犹豫。若是败了,难免身死;若是胜了,从此一片坦途。你们马氏便可摆脱危惧之局,可以挺起胸膛了。”
杨洪举起手来,语气严厉,眼神如同两柄长戟,直直刺向马承的内心。马承怔怔地盯着杨洪一会儿,终于抱拳一拱:“听凭季休做主,在下唯君马首是瞻。”
杨洪松了一口气,他即将面对一个异常艰难的局面,可不想唯一的同伴有所动摇。这个时候,需要的是决断、执著、敏锐以及可以放心托付后背的战友。
两人刚谈完,白帝城的城门忽然开始缓缓开启,最后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城门楼,有如巨兽的口器。一名头戴瓜铁盔的卫兵走了出来,他的盔顶两侧垂下红色的垂旄,看来是陈到的专属部下。白眊兵说的果然不错,他们连白帝城都没资格进去了。
卫兵查验了两人的身份后,要他们下马,牵着坐骑往城里走去。白帝城本身是一座要塞式的城池,范围并不大,常住居民也不多,城中街道狭窄曲折,两侧都是鱼鳞式的仓库与砖堡,层叠相倚,逼仄不堪。杨洪伸起脖子,发现只能勉强看清头上的一线天空。马承告诉杨洪,这是为了防止敌人在巷战时展开兵力而设计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杨洪“哦”了一声,眼神闪烁。
卫兵带着两人转来转去,最后给他们带到一处衙署模样的地方,让他们进去。杨洪却站在原地不动,说我们这次来是要觐见陛下的,军情紧急,耽搁不得。
“陛下病重,不能视事。”卫兵面无表情地回答。
“那么我们要见诸葛丞相。”杨洪坚持道。
“诸葛丞相正在永安宫议事,不允许外人进入。请两位暂时在此安歇,随时听候召见。”卫兵的口气很大,杨洪和马承的身份对他来说毫无影响。
马承面色一沉,正要发作,杨洪却示意他少安毋躁,对卫兵道:“那么李严将军呢?”
“同样在宫中议事。”
“宫中还有谁?”
“此等大事,自然只得诸葛丞相和李将军与闻。”卫兵回答。
“也就是说,他们暂时都无法见到喽?”
“没错,至于何时离宫,在下不知道。”卫兵警惕地封死了所有的可能性。
“很好,很好。”杨洪似笑非笑,“既然如此,那我们先拜访一下别人也不妨事了。”
说完他就要往外迈,卫兵这才觉得有些不妙,连忙要伸手阻拦。杨洪眼睛一瞪,厉声喝道:“滚开!陈将军只说不允许我们离开白帝城,可没说我等在城内也要被禁足!我等也是朝廷官员,又不曾作奸犯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了?”
“吴兵未退,城内戒备,无关人等不得擅走。”卫兵有些狼狈地解释道。
“你是说我和马君侯有细作嫌疑喽?你敢当着诸葛丞相、李将军和陈将军的面再说一遍吗?”
卫兵被杨洪的气势压倒,往后退了几步。杨洪趁机迈出门去,马承连忙也紧随而出,挡在杨洪面前。卫兵结结巴巴地说道:“至少您得告诉我去哪里。”
杨洪从怀里掏出一封密封的信函,把上头的印鉴晃了晃:“这是太子府发出的信函,是太子送给两位兄弟的问候。所以我们要去鲁王和梁王的居所,请你带路吧。”
卫兵脸色奇差,他有心说鲁、梁二王也在宫中,但刚才已经被杨洪把话堵死了,如今改口已经来不及。何况杨洪手里握有刘禅的信,棠棣之华,太子关心自己兄弟,谁敢阻拦?
“还请你带路。”杨洪把刘禅的信几乎要贴到卫兵脸上。卫兵没有任何办法,只得带着他们朝着鲁、梁二王的府邸而去。
马承心中大为钦佩。杨洪这一手,可以说是别出心裁。他们在白帝城里孤立无援,与其在逼仄狭窄的街道里慢慢被敌人逼到死角,不如手持重锤破开房屋杀出一条路来。
白帝城内的黑手若要矫诏篡位,必然要依托于鲁、梁二王之一,所以杨洪直接去二王府邸拜访,正是直击要害,攻敌所必救。如果能惊出幕后黑手,杨洪的任务就算是完成大半了。
“说不定他真的能把这个局破开。”马承心想,原本快要熄灭的信心火苗变得旺盛了一些。
鲁、梁二王的府邸在白帝城中靠近永安宫的一处三进宅子内,这是为了便于随时进宫觐见父皇。此时府邸前站着甲士,戒备比平时要森严许多。卫兵送到门口,立刻告辞离去,估计是跟陈到汇报去了。
杨洪也不在乎,他有刘禅的信件在手,这些甲士都不敢阻拦。只是略作交涉,他们就顺利地走进了宅院。不过他们被告知二王正在会客,要稍微等一下才行。杨洪问府内管事是什么客人,管事说是吴国来的使者,叫郑泉。杨洪一愣,又问作陪的是谁?管家说是昭德将军简雍。
天子与孙吴的和谈一直在低调地进行着,这不算是什么秘密。可为什么郑泉会来拜访鲁、梁二王?这于礼制不合。难道说,白帝城的策动者来自于孙吴?他们想趁天子驾崩之际扶一个有利于东吴的新君上位?这个念头划过杨洪的脑海。
他们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吴泉才告辞离开。这位儒雅的使者走过杨洪和马承身旁,眼神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旋即移开,神色倨傲地朝府邸大门走去——这可以理解,东吴刚刚击败了益州的十几万大军,逼得天子困守白帝城不得不主动求和,使者实在没必要太过谦恭。
紧跟在吴泉身后的,是简雍和他的一名亲随。简雍泰然自若地与吴泉聊着天,那名亲随却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浑身紧绷,仿佛整个府邸里都杀机四伏。
简雍走过来,注意到了杨、马二人,冲他们做了个“等我回来再说”的手势,然后跟着吴泉走了出去。
“怎么会是他?”马承问。
“还能是谁?”杨洪反问道。
简雍是天子在微时就追随左右的耆宿老臣,整个朝廷没人比他资格更老。不过这个人除了生性滑稽以外,没什么特别的本事,所以天子登基以后他只得了个昭德将军的名衔。他如今在白帝城的职责,应该是辅佐鲁、梁二王,类于国相。不过二王无藩可就,所以他这个国相也是可有可无——位高权虚,倒是最适合安置简雍这种老臣。
没过一会儿,简雍回转过来,亲热地跟两个人打了个招呼:“季休、继文,什么风把你们两个吹来啦?”跟他相比,无论杨洪还是马承都是后辈,但简雍一点架子也没有。
两人连忙起身,把来意说了一遍。简雍笑了笑:“多事之秋,还劳烦你们跑来这里一趟,真是辛苦了。”杨洪趁机道:“天子病守国门,我等人臣岂敢惜身。”简雍指指府邸大门:“其实也不用那么急着过来,东边不是派人来了么?我看很快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要议和了?”杨洪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还能做什么?”简雍回答,“今年都往返好几轮使者了,两边都没什么打的心思,再加上北边还有个新登基的愣头青盯着,议和势在必行。喏,你们看,这次吴泉来白帝城,还特意给鲁王和梁王捎来了孙夫人的礼物。”
原来是用的这个理由,杨洪心想。刘备曾经娶了孙权的妹妹,后来两家交恶,孙夫人回归江东。但名分上她也算是鲁王、梁王的母亲,吴泉用这个理由接近二王,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但这样一想,事情越发蹊跷了,白帝城对益州严密地封锁了消息,对东吴却没限制,这白帝城到底是谁家的势力?
问题的关键,始终在于天子和诸葛丞相。而这两个人,恰恰都是杨洪现在无法见到的。白帝城永安宫如今都在陈到的宿卫控制之下,杨洪不知道这究竟是出自天子的授意,还是别的什么人……
“简将军最近可曾觐见过天子?”杨洪决定主动一点,问了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
简雍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我的职责,就是看顾好二王,其他的事情都管不着。以后有机会朝廷应该给我专设个官位,叫做国相洗马,哈哈哈哈。”
简雍对自己这句玩笑话很满意,笑得很开心,不过杨洪和马承都没什么心情笑。简雍这么说,意味着他最近其实也见不到天子,只能安心在府邸伺候二王。
简雍催促说趁二王如今还在正堂,咱们去拜见吧,然后吩咐随从守住厅门,不要让任何人进去。
鲁王今年只有十一岁,梁王只有十岁,不过是两个黄口稚子。杨洪把刘禅的信交给鲁王,二王依礼拜谢,一丝不苟,看来被简雍教得很不错。刘禅的信里没什么实质内容,无非是问候身体、劝诫勤学之类。两位王子也回了几句场面话,整个过程冗长无趣。
看着两位王子略显呆滞的神情,杨洪忍不住想拿刘禅做比较。若以皇帝而论,刘禅要比他们成熟得多;但若是要扶起一位傀儡,鲁、梁二王的年纪倒真是正好。汉家历代天子里幼儿众多,殇帝、安帝、顺帝、冲帝、质帝乃至后来的少帝、献帝,无不沦为木偶任人摆布,这个诅咒,不会到了刘备这一代还在持续吧?
二王年纪尚幼,杨洪跟他们没什么好说的,反而简雍是个突破口。这个人资历老,对益州诸势力都熟稔得很,地位不敏感,所以很多话可以放开来说。
告别二王以后,杨洪问简雍最近有没有什么人也来拜会,简雍想了想,回答道:“除了吴泉以外,李严将军和陈到将军都来见过,不过待的时间都不长。”
“他们是为什么来的?说过什么事?”
“都是普通拜会。二王都还只是孩子,跟他们能说什么正经事?”简雍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么诸葛丞相呢?”
“诸葛丞相只来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来过。”
“那么天子召见过两位王子没有?”
“年初还挺频繁,不过最近倒没再召见过。”
杨洪暗暗心算了一下,这与白帝城封锁的时间是吻合的。不过当他再问简雍其他问题,后者就答不出什么了,毕竟他的视线只在二王府邸范围内而已。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朝大门口走去。简雍的亲随忽然匆匆迎面走过来,对简雍道:“陈到将军到了门口。”
“陈到?他来做什么?”简雍眉头一皱。
“没说,不过他不肯进府,只说让您出去。”亲随回答。
简雍看了眼杨洪和马承,笑道:“这家伙难得擅离职守,走,出去看看新鲜去。”
三人走到门口,马承突然“咦”了一声,抢先挡在杨洪身前。杨洪抬眼去看,看到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前头,一位将军打扮的长脸大汉正冷冷看着自己,一身皮甲披挂,目光如刀。马承是感应到了这股杀气,这才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好在陈到视线只在杨洪和马承身上停留了数息,很快就转向了简雍。
“简将军。”陈到的声音很低沉,表情很是奇怪。
简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原本笑眯眯的脸色“唰”地阴沉下来。
“陛下驾崩了。”陈到说。
第三章新帝人选
天子驾崩?
这个消息一下子让府前所有人都变成石像。
那个纵横中原多年,终于偏安一隅称帝的枭雄,就这么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一下子都难以接受。杨洪和马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异样的情绪。如果天子就这么死了,那他们两个人的处境可就很微妙了。
简雍上前一步,嘴唇颤动了一下,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何时之事?”
陈到道:“就在刚才,李中都护在宫中传来的消息,陛下病笃不治,召你等带两位公子从速入朝。”简雍愣了愣,回头让亲随赶紧入府去叫两位王子出来,自己则放声大哭起来。
在一旁的杨洪却突然眯起眼睛,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
李严入白帝城时,只是个犍为太守辅汉将军,后来加了一个尚书令的头衔,那是天子为了平衡益州势力而作出的安抚。而这时候李严居然升到了中都护,这其中的味道,可就不一般了。
中都护是什么官?那是能统领内外军事的要职。天子临死前给李严这个职位,意味着把最重要的军权交给了他,让李严一跃成为朝廷举足轻重的托孤重臣。
这种安排,置诸葛丞相于何地?
而且刚才陈到也说了,是李严从永安宫传出天子驾崩的消息,那么诸葛丞相在哪里?按照顺位,有诸葛丞相在,怎么轮得着李严来宣布这等重大的消息?
有问题,这绝对有问题!
亲随带着两位王子匆匆从府邸里钻出来,两个孩子脸色都是煞白。简雍收起眼泪,和他们一起登上一辆事先准备好的马车,朝着永安宫风驰电掣而去。陈到送走了简雍,重新把冰冷的视线挪到杨洪与马承身上。
杨洪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率先从怀里掏出太子府的印信:“我等奉陛下之命,进宫恭领遗训。”
从法理来说,刘备一死,太子刘禅自然就变成皇帝。杨洪不称太子殿下,改称陛下,是一个试探手段。如果陈到承认,那说明刘禅地位不会有变化,余下事情好说。如果陈到对这个称呼反应消极,那就……
果然,陈到对这句话恍若未闻,一指杨、马二人:“兹事体大,不可轻言,两位还是先待在衙署吧,待得诸事底定,再议不迟。”他非但没对“陛下”做正面回应,连“恭领遗训”都不肯答应,只说“再议”。这说明了什么?
几名膀大腰圆的士兵不怀好意地围了过来。马承犹豫了一下,大喊一声,抽出佩刀挡在杨洪身前,让他快走。杨洪拍了拍马承的肩膀,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几名卫兵见状连忙扑过来,马承佩刀一卷,整个人把街道封锁得严严实实。关西马家虽然凋零,一身军中的搏杀功夫还在,加上白帝城街道狭窄,马承这一挡,那些士兵一时间居然无法突破。
陈到对太子的态度昭然若揭,马承正像他在城门前对杨洪做出的承诺一样,一改平时的谨小慎微,果断地选择了站在太子这边,一条路走到黑——而此时此刻,效忠太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护杨洪,让他逃出白帝城,把消息传递给太子。
杨洪撒腿在白帝城的小巷里飞跑起来。他从小出身寒门,生在山地,踏入仕途以后又一直忙于民生,体格锻炼得十分健壮,速度丝毫不逊于军中健儿。只要他能抢在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