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听见明月回家,从堂屋里迎出来,笑眯眯问:“我要的甜果,买到了没有?”
明月把手里的塑料袋往前一递,在阿嬷伸手要接的时候,倏忽收了回来,“您老实交代,是不是您和小红还有村里人串通好了的?”
“串通?串通什么?”阿嬷装傻,“你是不是回来路上嘴馋,把我的甜果都吃掉了,现在找借口不给阿嬷啊?”
明月到底还是把老万斋的点心口袋交给阿嬷,“我数过的,拢共二十块甜果,一天只许吃一块,要是让我发现您偷嘴,哼哼……”
阿嬷笑呵呵地接过点心,全把孙女的叮嘱当耳旁风。
明月拿老人家没奈何。
吃过晚饭,明月接到阿爸从粤州打来的电话。
“我们一路顺利,现在在穗城。这里很热闹,晚上到处都有夜市,很多稀罕物品都能看得到。明月想要什么礼物?阿爸给你买。”
电话那头人声嘈杂,可见有多闹忙。
明月一声“随便”,话到嘴边(浅草微露整理),想一想又咽回去,“买些穗城最流行的玩意回来罢,阿爸。”
孟海在彼端连连应:“好好好,没问题。”
明月微笑着同阿爸道再见,挂上电话。
她在听筒里听见阿妈的笑声,不算响亮,可是却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如果每天都能让阿妈像这样忘却所有悲伤,由衷地欢笑,那该多好?
吃过晚饭,阿嬷照例到老年活动室寻老姐妹搓麻将抹牌九,明月送阿嬷出门,再三叮嘱,“十点要结束牌局回家睡觉。”
“知道啦!”阿嬷很有点少年人摆脱家长约束的意味,“你也不要总待在家里,找朋友玩去!”
明月朝阿嬷挥挥手,目送阿嬷的身影在七月的浅夜里渐行渐远。
家里顿时冷清下来。
明月回自己屋里看了一会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只觉得心烦意乱,脑海里总有声音回想。
“我回来了!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月,你准备,就这么过一辈子?”
“我希望你心甘情愿、全心全意地回来。”
这些声音在脑海中汇聚成巨响,让她无法静下心来看书和思考。
明月烦乱地将书合上,放在书桌上,起身走出自家院子,往村后走去。
七月的孟家村昼长夜短,白天潮湿闷热,到了晚间,白日里的潮闷散去,有山风拂过,空气微微阴凉。
明月往村后傍山的一片沙地走去。
沙地里种了甜瓜和时令蔬菜,周围支着竹篱笆,两块沙地中间是细细的一条只够一人通行的水泥路,夜风里有“唧唧”虫鸣声,忽远忽近。
明月在水泥小径上走出没多远,蓦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不期然迎上后面林渊的双眼。
他向明月微笑,“形迹败露了呵……”
对于自己不算高明的“跟踪”被明月察觉,他并不觉得困窘,反而驱动轮椅趋向明月,“你也睡不着么?”
明月低低“唔”一声。
“想去哪里?我们一起走走罢。”
“我……去看阿英。”明月的声音无限怅惘。
到了十一月,孟英就离开整整两年了。
姐姐刚去的时候,每到烧七,她都会守在自家的院子里,一边将扎好的冥纸冥币奠仪投到火盆中去,一边在心里默念,希望姐姐的魂魄能认识回家的路,不要在异地冰冷的海水里飘荡。
可是过去一年八个月又十七天,阿英从未入梦。
明月偶尔会想,也许,姐姐孟英的魂魄,是留在了林渊的身边了罢?
现在林渊就在她的面前,阿英呢?是否也随着他的到来,魂归故里?
明月不得而知。
她转过身,继续沿着小径往前走。
林渊就操控着轮椅,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一路向前,沙地已经到头,再望里走,就是山脚下一片人工整出来的缓坡地,周围栽了一圈矮冬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仿佛一排永远忠诚,永不疲劳的卫士,守护着孟家村的这片墓园。
山风同海风在墓园上空交汇碰撞,掀起大大小小的气旋,带动树枝草叶,在暗夜里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如同杂沓的脚步声,又仿佛细细的低语。
明月放慢了脚步,她身后林渊所坐的轮椅果然像他自己说得那样,一点点陡的斜坡丝毫不是障碍,轻易就跟上了她。
明月并不觉得夜晚的墓园阴森恐怖,因为孟英就长眠在这里。每当她有心事无从诉说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到姐姐的墓前,把那些无法对阿嬷、阿爸和阿妈说的话,一一对阿英倾诉。
即便在夜里,只有樟树林枝叶间透下来的一点点月光,明月也能凭记忆找到姐姐长眠的地方。
孟家村村后的这片墓地,是所有祖先长辈的最后的归憩之所。在所有坟茔的后方,有一片墓碑静静林立,那里埋葬着的,都是孟家村未及成年而早早逝去的年轻人。
孟英就在这里,永久沉睡。
明月在水泥小径的尽头,向左转,停下脚步。
就在水泥路的旁边,一座小小的青石墓碑,上头阴刻着孟英的生卒年月,因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按闽州风俗,父母长辈的名字都不落在墓碑上,只有代表父母慈爱悲伤的萱草同彼岸花的花纹,刻在青石碑的四圈。浅草微露整理
明月蹲下身,借着月光,将墓碑旁新生的杂草拔除,轻轻放在一旁,又伸手抹去墓碑表面的浮灰。
“阿英,我来看你了。”明月的声音微哑,自从孟英意外故去,她哭伤了嗓子,虽然后来休息一段时间以后,渐渐没有最初那么嘶哑,但再也没能恢复少时的清亮嗓音。
微微喑哑的声音在暗夜里,带着一种让人不忍打断的柔和专注。
“还有人也一起来看你了,你高兴吗?”
林渊驱动轮椅,来到明月背后,隔着明月的肩膀,望向孟英的墓碑。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的记忆都停留在车祸发生前的一刹那,孟英正微微垂首,在剥一只同车老伯伯送给他们的橘子,他甚至依稀仿佛还能闻到橘子剥开以后,那股特有的清香味道,看见阳光自车窗外洒进来,落在孟英的头发上,反射出一圈淡金色的光环……
所有美好的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那笑起来有一点点腼腆的孟英,在水里如同人鱼的孟英,提起家人和妹妹会得有幸福颜色的孟英……如今就长眠在他眼前的这座青石墓碑之下,而他们的所有喜悲,都少了她的身影。
他竭力伸长手臂,去触摸那冰凉如水的青石墓碑。
明月站起身来,立在他轮椅后面,微微用力,将轮椅推近孟英的坟墓。
林渊的手终于触到了墓碑,顷刻间自清江少体校的初见,到同游清江游乐园,再到闽州队的朝夕相处,奥运会上的共同拼搏……记忆的闸门打开,往日的景象潮水般铺天盖地。
林渊闭了闭眼睛。
“……明月,和我一起回清江罢……”他低低说。
他记得孟英对他说过,她最大的梦想,是和妹妹明月一起,踏上奥运会比赛的征程,在世界最高竞技赛事上,齐齐夺冠,一起戴着金牌,荣归故里。
孟英向他说起她的梦想的时候,脸上满是憧憬,浑身散发着温柔的光彩。
如今孟英已逝,他残疾在身,明月离开了跳水,在孟家村过着碌碌无为的平淡时光。
孟英的梦想,仿佛彻底破灭。
可是——
林渊轻轻反手,按住明月握着轮椅推柄的手背,慢慢向后抬起头,仰望站在他身后的明月:
“就像你对我说的,让我连同孟英的人生一起,好好珍惜,回到我爱的人身边一样,也请你,连同孟英的梦想一起,好好努力,回到我们共同的赛场上去,明月,请你!”
明月听了,倏忽潸然泪下。
“好。”沙哑的声音,仿佛来自灵魂深处 。
作者有话要说:我自我催眠,评论是被抽掉的~
躲起来咬手绢%》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