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这么琢磨,越发觉得前路一片晦暗。抬头看远处的天,几乎要同水面连成一片,金色的阳光洒下来淡淡的一层,将整个儿宝船笼罩其中。就像一个锦绣辉煌的囚笼,她被禁锢其中,任严烨左右摆布。
这时身后传来阵脚步声,桂嵘猫着腰给她长长揖手,垂着眼帘子说,“娘娘,督主说了,甲板上风太烈,娘娘身子不好吹不得风,回舱房里吧。”
陆妍笙回头乜他一眼,“本宫乐意在哪儿呆着就在哪儿呆着。”
小桂子被这话一噎,面上一副吞了个囫囵苍蝇的神情。贵妃娘娘这是撒的哪门子火气,他家师父关心她身子这还错了?他呃了一声,又说:“主子,督主也是为您的身子着想,吹了冷风会着凉的。”
凭什么事事都要听严烨的,他管得着实太宽了些!妍笙卯上了劲儿,侧过头遥看接天的那条水线,面容漠然倔强,“那劳烦桂公公替本宫谢谢厂公了,你只说本宫就想吹吹风,量厂公也不会为难你的。”
桂嵘无可奈何,只好应个是退下了。音素收拾好东西从舱房里走出来,蹙眉朝玢儿道,“怎么不扶娘娘进屋呢?甲板上风多大啊。”
玢儿耸肩摊手,“娘娘同厂公置气呢,说就想吹风。”
音素啊了一声,眉头拧起得更紧,“置气归置气,可别自己找苦头吃哪……”
事情之后的发展却被音素一语中的,般若贵妃在甲板上吹了一个上午的冷风,用过午膳便开始犯头疼,脑子里晕晕沉沉混沌不清。
这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陆妍笙更加懊恼,她没想到自己的身子竟然真的如此不争气,吹吹风便招架不住,看这情形是伤了风寒,这样的丢人,被严烨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她起先还嘴硬,拦着玢儿同音素不去声张,两个丫鬟拗不过,只好听吩咐。然而入了夜过后她却开始发高烧,躺在床上含糊不清地说胡话,两人觉出了情况不妙,这才急匆匆地去报了严烨。
半柱香的光景,严烨同穆太医便到了贵妃的舱房,几人进了屋,一眼便瞧见了躺在床榻上的陆妍笙。隔着轻薄的纱帐,她仰面睡着,额头上搭着一块裹了冰块的巾栉,双眸合得紧紧的,唇色苍白毫无血色,生气全无。
这模样看在严烨眼中,教他几乎压不住火气,他眸子里尽是寒霜,朝跪在地上的两个丫头一哂,半眯了眼斥:“娘娘抱恙,做奴才的却瞒而不报,可见居心叵测!”
东厂督主虽恶名昭著,可表面上待人一贯都是和和气气的,众人见惯了他温雅含笑的模样,此时他骤然震怒,几乎都被吓了一跳,玢儿涕泗滂沱,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督主,是主子不让奴婢们声张的,督主饶命啊……”
严烨闻言,面容愈加阴沉,生了病不让传太医,这是什么道理?然而眼下不是追究这两个丫头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手中捏着佛串一颗一颗地捋,借以平复心中的急躁。他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如今竟为了个陆妍笙心烦意乱,如何也说不过去。
桂嵘觑着严烨的表情,捅了一把穆太医,压低了声音提醒道,“穆大人,您赶紧给娘娘请脉啊,没的让督主更生气。”
太医早被吓懵了神,闻言如梦初醒,连忙挎着药箱去给陆妍笙请脉。他摸了脉象,提在嗓子眼儿的心送算落进了肚皮,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回禀道,“厂公,娘娘伤了风寒,有些发热,服几帖药便能大好。”
严烨略点头嗯了一声,吩咐音素道,“跟穆太医去,把药熬好了给娘娘送来。”
督主发怒,舱房里头便成了人间炼狱,任谁也不愿意再呆在里头,音素忙不迭地点头,“奴婢省得了。”说完她便站起身,准备跟着穆太医出门。穆太医朝他揖手,走出几步却又想起了什么,因折回身道,“禀厂公,娘娘吹了冷风,寒从足下起,还当以滚水敷足。”
严烨微微蹙眉,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玢儿,“你去给娘娘烧些热水送进来。”
玢儿应个是,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跟着音素一道出了舱房。
桂嵘的脑子一贯灵光,他觑着督主的脸色,上前几步试探道,“师父,徒弟也先退了。”
他嗯一声,随意地摆了摆手,小桂子遂也弓着腰肝儿退了出去。
一室之内有些静谧,严烨立在牙床边儿上,垂着眼隔着床帐看床上的人。方才房中那么一阵喧闹,她似乎已经有些转醒,浓长的眼睫微弱地颤动几下,终于缓缓地张了开。
陆妍笙浑身酸软无力,脑子心儿里抽痛昏沉,难受得像是要死过去。她张开了眼,眼珠子却还是混混沌沌的不甚清明,没了半分往日的灵气儿。隐隐能瞧见床帐外头有个模糊的轮廓,舱房里的烛光明灭,她看不真切那轮廓是谁,只觉得口干得厉害,便咕哝着,“我渴了,要喝水。”
那人影动了动,半晌,床帐从外头被人撩开起来,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只手端着个杯子挨着她的床沿坐了下来。她迷迷糊糊地瞧见那人朝她伸出一只手,圈住她的后腰,微微使力半揽半抱地将她扶了起来。
靠的近了,她这才看清这个人是严烨。然而烧得太厉害,她有些迷糊不清,是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她看见他把水杯递到她的唇边,又听见他说:“张嘴。”
她乖乖地张口喝了水,睁着眸子,神色呆呆的。
严烨将水杯放到一旁,扶着她纤细的腰肢靠在软枕上,接着便坐在床沿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也呆呆地望着他,眼珠子里有些浑浊,两人四目相对好半晌,陆妍笙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什么,她蹙起眉头,“厂公来了?”
他伸手将她的刘海撩到耳后,口里随意地嗯一声,“娘娘病了,臣来看看您。”
这时珠帘一阵响动,是玢儿端着盆滚水进了屋,她一眼瞧见两人这模样,有些不知所措,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道,“厂、厂公,水烧好了。”
他点点头,“你退吧。”
陆妍笙怔怔地看着那盆热水,伸出个细细的指头指了指那盆热水,问:“这干什么用的?”
严烨回答她,“娘娘寒气入体,臣给娘娘敷敷脚。”?
☆、雷霆之怒
?敷脚?
这两个字从严烨口中说出来;让陆妍笙瞠目结舌。她本就病着,脑子里又是晕眩又是抽痛;难受得不行;此时骤然听他这么一说,吓得差点从床上一头栽下去。
这算怎么回事?寒气入体她认了;好赖也是她自作自受只能认;可就算真要敷脚驱寒也轮不到他严烨啊!玢儿同音素是干什么吃的?再不济还有旁的一干丫鬟,她可不以为自己有天大的面儿;能劳烦东厂的督主给自己做这活儿!
她这头忧心忡忡,只觉脑子疼得更加厉害了,那头的严烨却丝毫不以为意。他的指节微动,解开了袖襴上的金纽扣,略挽高半截子衣袖;露出截修长有力的小臂。他将巾栉放进滚水里浸泡;又旋过身去扯她的锦被。
陆妍笙慌了神;死命拽着不让。她自小性子野;可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落;姑娘家的一双脚是拿给未来的夫主看的,她怎么能让他替她敷脚!她面上羞色毕露,面红耳赤地保住双膝朝他说:“厂公,您让玢儿进来吧,或者音素也行,您这身份怎么能做这种事,忒纡尊降贵了!”
严烨侧目睨她,只觉这丫头真是会鬼扯,分明是不愿意让他碰她的脚,还非得说成不想委屈了他。他心头如是想,面儿上却不温不火,朝她说:“玢儿同音素都在替您熬药。”说着他啊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样,又道,“娘娘不提臣还给忘了,今儿娘娘抱恙,她二人欺上瞒下已是重罪,等药熬好送来了,臣要将那两个丫头带回去,臣要亲自发落。”
妍笙大惊失色,“发落?发落什么?是我让她们不许对外说的!”
严烨望着她,双手抬起来朝她微微一揖,答道:“虽是娘娘的旨意,可事关娘娘的凤体,她们非但不劝着娘娘,反而由着娘娘使小性儿,可见她们不会伺候人。待回了宫,臣会另给娘娘指派两个麻利机灵的丫鬟过来,若是您实在舍不得玢儿音素,那就交给臣调教个三两月,什么时候她们明白怎么伺候主子了,臣什么时候把她们派回到娘娘身边儿来。”
这番话他说得大公无私,精细人去听却能嗅见无尽的恼意。他刻意加重语气,说她使小性子,明里暗里都暗示他在生气。然而陆妍笙清醒的时候并不是个精细人,发着烧更是呆成了木头,她只听见他说要带两个丫头走,这怎么行!
把两个年纪轻轻的丫头交给他?那不得要人命么!陆妍笙惊慌失措,她那时气昏了头,压根儿没想到事情严烨会拿这桩事做文章,更没想到事情的后续会这样严重,登时乱了心神。她脑子里混沌不清,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却仍是扯着他的袖子道:“厂公,您先前不是说自己都快忘了么?那您就当我没提过,抬抬手放了玢儿和音素吧!”
由于发烧,妍笙双颊有淡淡的红晕,混沌迷离的眼媚态横生。她浑身的温度热烫,靠得这样近,身上氤氲的香气被蒸烤得愈发浓烈,不住地从她衣裳底下钻进他鼻子里,严烨的瞳孔蓦地幽深几分,他伸手将她捉住自己广袖的小手拿开,眸子移开不再看她,只哦了一声,“耽搁得久了水就凉了,娘娘把脚伸出来。”
这么说……他是答应了?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抬起眸子小心翼翼地觑他的神色,却见他神色淡漠,微垂着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双浓眉和挺而直的鼻梁。她蹙眉琢磨半天,终于还是咬咬牙,认真说,她其实也算嫁过人了的,只可惜,她的夫主半只脚都踏进了棺材,既这么,她也没必要再装模作样地做出副贞烈状貌。
严烨的恶趣味教人无言以对,陆妍笙对他的这种行径嗤之以鼻,却又无可奈何,她心底恨得牙痒痒,面上却仍旧羞红,只偏过头望向别处,接着便缓缓掀开锦被将双足露了出来。
梁人不兴裹足,她身量高,双足不似寻常女子那样小巧,却很是精致。那双脚白皙如玉,肌理没有一丝瑕疵,瘦长的,十根指头透出淡淡晶莹的粉色,仿佛吹弹可破。严烨的手伸过去,握住两只纤细的脚踝往上一提,将她的双脚放到了膝盖上。
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她滚汤的肌肤带起她一阵颤栗。他从水里捞出巾栉,拧得半干,将她的脚细细地包裹起来,那动作慢条斯理,时不时碰到她的脚背。
一来二回地次数多了,陆妍笙终于发现了不对头,她羞恼不已,嗫嚅了半晌又不知怎么开口,然而那厢严烨却说话了,“臣替娘娘按按足心,活血醒神的。”
说完也不等她开口,他便握着她的一双玉足按压起来,隔着一层巾栉,力道不轻不重。他是骄傲高贵的,就连这样的活计也变得优雅耐看。妍笙脸红得要滴出血,她侧目看他一眼,只能望见一张侧脸。他眼帘低垂,浓密的眼睫也垂得低低的,愈发显得纤长,舱房里的火光不甚明亮,昏暗之中也衬得他线条柔软。
分明是这样冷心冷肺的人,却能有这样柔和的一面。他变得愈发让人捉摸不透,妍笙的脑子愈发晕沉,她皱紧眉头,忽然说:“厂公待我这样好,无非是想令我对你动情,从此我同陆家便翻不出你的掌心。”说着,她唇角浮起一丝笑,自嘲一般,“其实何必这样大费周折,以厂公的手段,我不敢在您眼皮子底下作乱的。”
严烨转过头看向她,面上的容色有些阴沉,他略想了想,望着她问:“若臣说臣喜欢娘娘,娘娘信么?”
若换做平日清醒的时候,从他口里听见这么句话,她必定嗤之以鼻。然而这时的她是混沌的,仿佛什么都成了真的,又仿佛什么都成了假的,她略怔忡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道:“你又在骗我了。”
这句话隐约有些不对劲。
严烨调高眉毛,“臣何时骗过娘娘?”
这回倒是妍笙笑了,她头靠着软枕勾起唇,“你不会喜欢我,你只会利用我……”说着,她眼中的光芒骤然黯淡下来,像是被熄灭的火光,声音也压得更低,“最后杀了我。”
这番话荒诞无稽,从她口里说出来,却夹杂莫大的伤楚一般。严烨蹙眉,她开始说胡话,可见烧得不轻,他想试试她额头的温度,因抬起手朝她的脸伸过去。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他的手在半道上被她捉住了。他微微错愕,瞧见陆妍笙捉着他的手腕注视他,问他说:“那日你也是这样伸手过来,又想故技重施么?”说着她微微一顿,又蹙眉道,“那日佛堂里,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眼中神色迷离,声音带着略微的沙哑,“娘娘真想知道么?”
她孱弱的媚态是一种无声的邀请,就连苍白的唇也变得格外诱人。他欺上前,俯身将薄唇印上她毫无血色的唇,细细地描摹她唇瓣的轮廓。
陆妍笙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弄得脑子一懵,直到那双微凉的手顺着她纤细的小腿滑上去。她方浑身一僵,奋力地压住他的大掌,移开唇抬手一巴掌掴在他左颊上,“严烨你太放肆了!”
她浑身虚软无力,那一耳光扇在严烨脸上也显得不痛不痒,然而她反应这样过激,略微超出他的预料。他愈发确定她对他的憎恶,这令他感到莫名,他伸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半眯了眸子寒声道,“你这样恨我究竟是为什么?”
她冷冷一笑,“你恶贯满盈,我恨你有什么奇怪!”说完冷冷地挣了挣被他禁锢的手腕,“你撒开!”
他神色愈发阴沉,当初初见她时他曾对她动杀心,胁迫她入宫时的手段也不磊落,这些他都知道,可他一路对她帮衬照拂,那点子罪孽难道还没赎够么?他困顿至极,“你还念着宫里的皇帝?他已经半死不活了。”
陆妍笙一愣,这和皇帝有什么干系?她厌恶他,是因为她太了解他的薄情寡义,同旁的人没有半点干系。她喉头一痒,偏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涨得通红。
严烨抚她的背,却被她一把推开,“不劳烦厂公!”
他被撩起了火气,站起身立在床沿俯视她,神色淡漠,声音出口也没有丝毫的温度,他冷笑,“娘娘以为凭着你自己能在紫禁城里风生水起?娘娘以为有陆家和太后做仰仗,您就能高枕无忧么?臣不妨告诉娘娘,高太后活不长了,若是没有臣,陆府也风光不了多长时日。”
这话一出口,陆妍笙吓得脸色更加惨白,她猛地抬起头看向他,颤声道,“你说什么!”
他神色阴冷,唇角的笑意也变得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