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花,一阵暖香挟着药味飘过来。
满园秋华斑斓,慕离轻快的身姿掠过清风,一袭素缟飘摇若羽,披散的乌发上下翻飞,轻快飘扬。秀美的脸上笑容煦然,写满他此刻空灵内心的满满快乐。
院中宫人都有片刻晕眩,为那红尘不存在的干净无忧,为那人世难寻的美丽男子。
这样美的男子,真是人间所有么?
“好看么?”忽然有人在背后重重咳嗽一声。
夏殒歌点点头,淡笑:“阿离最美的时候,必定是无忧无虑的,四叔你说人为什么会有欲望和烦恼?”
夏景宥道:“因为我们是人。”
夏殒歌凄笑:“从小父皇就想把我变成一个没有心的人,所有人都希望我那样,于是我总是执着于远离七情六欲,可我有时候还是忍不住高兴、难过、忧虑,忍不住爱和恨——这个位置我不配。”
夏景宥怔了怔,唇角忽的一扬:“殒儿,你可知道夏非音?”
夏殒歌微微点头。
夏景宥笑容弧度越来越大,幽幽道:“空冥青司才是这世间最强大的人,敢用命去赌夏非音的感情,而且丢得比得到还快还干脆。这就是不知道爱恨喜怒的人,没有心的人,可是殒儿——你要做这样的人?”
“空冥青司”四个字带着神秘力量,夏殒歌笑容透出森凉,眼光缓缓移过庭院:“四叔可觉得阿离像空冥青司?”
舒缓悠长的空气乍然凝固,夏景宥眼瞳急遽收缩,细如针芒:“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先前慕离失踪,夏子翎令暗阁、御史台、六道州府,彻查慕离遇害一事,曾遭遇最强烈的反抗,呼声最高的玄帝时代大司马,三朝元老梁清晖。
梁清晖不惜以死相谏的原因只有八个字——“外姓藩王,娈佞误国”。
这八个字,触动了不少人敏感的神经,还未完全淡去的记忆倏然鲜活,关于夏非音,关于倾世妖孽空冥青司。
牵涉人越来越多,最多的是父辈老臣,经历过那两朝杀戮血倾江山的劫难,印象分外深刻。
那时,夏子翎的反应与当年玄帝如出一辙,无比兄弟情深:“难得殒儿喜欢,就随了他这一次。”
当年玄帝说的是“难得非音喜欢,就随了他这一次。”
语气,内容都一模一样,还真翻不出半点新花样。
大臣那极度敏感的神经自然联想更深,慕离自然被和那传奇祸水“空冥青司”对比无数次。
然后大臣拼命阻止。
然后夏子翎拼命镇压。
然后大臣更坚决阻止,甚至有人想直接冲进毓明宫把他这“夏非音”二世拖出来。
然后毓明宫被夏子翎设了几千卫兵。
然后,翊英华朝最大规模的死谏开始酝酿。
事情越闹越大,夏子翎被大臣腹诽妇人之仁,不满变成无奈,而此刻处于暴风核心的夏殒歌却一次也不露面。
这更加重老臣猜想,对夏子翎的无奈化作怒火,汹汹似要将毓明宫吞没。
夏景宥作为夏殒歌在世上最亲近之人,自然终日被群臣“拜访”,拜访数次后,佑王府看门的看到官轿立即统一口风——“王爷不在。”
“去了哪里?”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啧啧、、、盛况空前呵——”
夏殒歌走出书房,站在廊下,抱臂凝视慕离无忧的轻盈身姿,话语带着尖酸。
夏景宥无奈道:“殒儿,闹成这样你还是、、、”
“皇兄说我身体不适,”夏殒歌微笑打断,“近来只管调理,不必参政!”
夏景宥叹了口气:“前些年我一直想收个养子,可是阿离远在胤国不便大礼,现在看来——”眼角余光向夏殒歌瞥去。
夏殒歌微笑听着,笑容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夏景宥尴尬,补充道:“殒儿你看——阿离也大了,还和你住一起也不方便、、、”
“他是男的,我也是男的,怎么不方便?”夏殒歌笑意更盛,脑子迷糊似的非要刨根问底。
夏景宥拼命压制,很想骂他明知故问。
正因为都是男的,所以不方便!!!
从不把话说透是他夏景宥的习惯,况且如此试探,夏殒歌态度已明。
竟是不肯放。
想到夏殒歌和胤徽帝那些暧昧传言,一直袖手旁观的他也有点看不下去了,觉得慕离很可怜。
为心上人丢了家,浮萍般随着他四处漂泊,末了再替他收拾残局——
夏殒歌长大了,心思越来越深,可是他似乎从来就没正眼看过慕离。
就算真的正眼看了,特殊照顾了,也只是出于青梅竹马的密友或者内心的愧疚,甚至可能只因为需要。
就像一个剑客对一把绝世好剑的精心照料。
原本这样认为,可慕离失踪到现在,夏殒歌反常的表现,令他不得不从头梳理因缘。
作者有话要说:
☆、举案齐眉意难平
正想着,身侧夏殒歌招了招手:“阿离,过来。”
慕离挑眉一笑,高兴地跑过去,眼角微微上挑,看着夏殒歌,寂静不语,眼中的专注,夏殒歌甚至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你真好看。”站在廊下的男子轻轻拉紧雪白衣袍,乌发依然飞扬,在看了夏殒歌很久后,忽然轻声道。
夏殒歌一怔。
慕离低眉,笑容有些腼腆,盈盈如水珠:“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你猜我梦到什么了?”
夏殒歌眼眶一热,不知是凄酸还是喜悦:“什么?”
“我梦到其实我是个女孩子,然后——嫁给了你。”
话一出口,宫人、侍卫、夏景宥,同时怔了,四周安静而诡异。
憋了很久,夏殒歌“噗嗤”笑出声:“你啊你,还那么爱开玩笑。”一面拉了慕离进书房,免得他说出更惊世骇俗的话来。
顺便抱歉对夏景宥微微一躬:“四叔见笑了。”
“哪里哪里——”本想客套两句,谁知又被夏殒歌抢白。
笑得不着痕迹:“四叔刚刚说的收养之事么——不怕别的,就怕阿离这样子扰了四叔的清净。”
想了很久的劝导词,被这样风轻云淡化解,夏景宥额上冒出一粒汗,越看那张脸越像某种皮毛畜牲:“那、、、这个天色不早了、、、回家部晚膳了、、、”
夏殒歌道:“是不早了,四叔若有事殒儿就不强留了。”
宫人抬头看看刚刚升到中天的日头,瞠目结舌看着这对微笑着睁眼说瞎话的叔侄。
夏景宥于是微微一笑:“那我就先回去了。”
却不等夏殒歌回答,快步走开,走到垂花门时轻轻松了口气。
身后,轻飘飘传来夏殒歌的话:“四叔回去先别忙着换下朝服,换来换去也麻烦。”
夏景宥一怔:“刚刚散朝,莫非陛下又有召见?”
夏殒歌抬头瞥了一眼日头,意味深长一笑:“我说他有,他就会有。”
进了屋,慕离安静坐在书案一侧,单手托腮,专注看夏殒歌练字。阳光在他脸上徘徊,姣好容颜透着苍白沉默,唇角却有温柔的笑,本命般永远挂在那里。
银钩铁画,笔走龙蛇,行云流水,流畅中透着凌厉,蓦地一顿。
夏殒歌刹那失神,想着或许阿离更适合穿白衣。取了一张白纸,蘸满墨汁,在正中写下两个字——“慕离”。
慕离咬咬下唇,轻声问:“这是什么?”
夏殒歌拉过他,将笔递到他手里,温声道:“你的名字。”手慢慢围上去,握住慕离握笔的手,用柔和的力道带着那只手,歪歪斜斜,一笔一划在纸上反复那两字——
“这两个字,读‘慕离’,思慕的慕,离别的离——”
慕离、慕离、
慕离学得真慢,半个时辰,这两个字也写得歪歪斜斜,不成章法。
什么摧残,能让一个人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写不来?
夏殒歌手有些抖,连带那个字晕了大团乌黑。
低头一瞧,醒过神,忙在“慕离”下面,写上另外两个字——“殒歌”。
“我的名字。”
慕离回头一笑:“知道。”笑容慢慢凝固,怔怔望着那两个字,失魂落魄一般。
忽然从夏殒歌手中挣开手,执笔写下很清秀的字体——“殒歌”。
喃喃低语:“这两个字、、、这字是不是读‘殒歌’?”
夏殒歌手一软,身子往后倒退了几步,不可思议指着慕离:“你、、、你、、、”
忘记了自己,还记得他。
慕离脸上的欢快转瞬变作慌乱,畏缩往后退,低下头:“我说错了?”
夏殒歌叹息:“没有,你没有错。”伸手拍拍慕离肩膀。
慕离吓得脸色惨白,躲开他的手:“我要是错了,你别生气。”
夏殒歌笑意凄凉,呆了大半天,伸手拉过慕离:“我不生气,我怎会生你的气?”
慕离迟迟疑疑,随他的手走过去,忽然眼眶一红,流下泪水。夏殒歌错愕,替他擦去,手指摩挲面颊的触感柔软细腻带些微凉,心头莫名一悸,忙收回眼神,柔声宽慰:“就算你做了什么错事,我都原谅你。”
慕离轻咬下唇,抬眼期盼看着他:“那么——你也原谅他好不好?”
夏殒歌一惊:“你说的‘他’,是谁?”
慕离摇摇头:“就算他伤害过我,我也想原谅他,好不好?”
当天黄昏,一骑快马自勤政殿出,直奔城西虎骑营,片刻之后,四匹快马分别从四个大门出去,向四个方向绝尘而去。
天下大赦,牢狱大开。
收归监牢的,得以重见光明,背井离乡在逃的,得以平安返家,而那些拼力追查的谜案,一夕之后,既往不咎。
这是翊英华帝夏子翎登基后第一次大赦天下,饱受战乱之苦的翊国万民得以抚慰,少刑杀多仁政,宽恕声中万姓称颂。
勤政殿的香不知何时已换成醒脑安神的冰片,踏进去满殿森凉,夏子翎伏在案上不住咳嗽,咳得肝胆裂断,两眼赤红,小太监小心翼翼扶着。
“怎么皇兄的风寒拖了近半月还不好?”夏殒歌接过宫人手中的药碗,轻轻吹着,一阵酸苦的热气扑面而来。
夏子翎上气不接下气,软软靠在宝座上,却带着笑:“亏了你想出大赦天下的法子,朕自知无能,不能如胤国永徽帝那样推行新政令国富民强、、、大赦天下只是一时之计,如今国库空虚,兵力尚弱,胤国势力却如日中天,朕、、、好担心——”
夏殒歌幽幽抬头看了一眼日渐羸弱的大哥,眼神晦明莫辨。
“殒儿,不如——你将这担子接下吧,哥哥不行——”夏子翎深深叹了口气,一阵急促咳嗽把他所有的话堵回去。
夏殒歌仍旧静静拨着药汤,红衣微微拂动,他一言不发。
夏子翎点点头:“看来你是默认了,就这样,择日禅位罢了、、、”
“一国之君,岂能儿戏”,夏殒歌蓦地抬头,冷冷打断,瞥见夏子翎眼中的黯淡,语气不自觉轻了几分,“我活不长,长君今年七岁,皇兄该立太子了。”
夏长君,是夏子翎与皇后郑氏所生长子。
夏子翎膝下已有两位公主,却仅有长君一个男儿,长君天资聪颖,却天生不足。
不知何时起,子嗣繁祚的夏氏已如日暮渐薄。
上一代“景”字辈四子,三子早夭,四子景宥终身不娶,二子景泓仅留夏子涵一个独子。而子孙稍微兴旺的夏景浏膝下也仅有四子,二皇子夏子均兵变而死,四皇子夏子清年少无知,而到了适婚年龄的夏殒歌偏偏、、、
西天,一抹残阳余晖缓缓淡去。
“殒儿,有一件事,就算哥哥求你,娶哪怕一房妻妾,留一个子嗣——”
夏子翎声音越来越悲切,荣多非福,此刻方知。
半月前终于累病,从此缠绵病榻,他有些怀念自己做逍遥王爷的日子。
而夏殒歌始终轻描淡写,带着令人心寒的冷淡。
皇位给了你,天下给了你,我唯一的职责是辅佐和守护。子嗣?与我何干?
半晌,夏殒歌淡淡敲了敲已冰冷的药碗:“皇兄若不甘心,四叔有一子或许尚在人间——”
“这个孩子,名子岚,年十八——民间长大的孩子,身体说不定比我强壮,四叔所生脑子定然不差,而且——”
最后一句话,轻渺破开一片空茫——
“他应该不是断袖,而且很喜欢女人。”
夏子翎喘着粗气从椅子上奔下,近乎绝望,猛力一拉夏殒歌腰间的锦囊,忽然缓过气,露出舒畅的笑:“还好,你还带着它,哥哥请高僧开光,可以佑你平安,殒儿,哥哥不能没有你——”
那是一只香玉雕的如意,做工精巧,内里透着淡粉,似一抹霞光。
夏殒歌愕然,正要取下,被夏子翎按住手:“殒儿,你好好戴着,我放心——”
夏殒歌说下午有传召,传召就在昏时,想来他早已大局在握。
夏景宥低头,不紧不慢走到勤政殿外,蓦地发现勤政殿外卫士数量是往日的三倍,兵甲整齐,如临大敌一般。
即将入冬,风冷瘦如片片刀锋,空气乍然充盈血腥铁锈的肃杀。
前方有几个苍老身影敛襟低头,一派恭肃模样,等待传召。
夏景宥只觉得熟悉,走近一看有些愕然,忙施礼道:“梁大人,姚先生,荣国公——”
玄帝年间“倾国之乱”,这三人年龄不过十四五岁,却以惊人手段迅速平息两朝动乱,保大翊社稷根基,为盛帝登基立下汗马功劳,更在盛帝殁后辅佐景帝。三朝元老,功劳赫赫,后世无论哪朝天子也得对这三人一声尊称。
这三人是朝中最不轻易动用的三块底牌。
三人一出,必是有惊天动地的大事。
夏景宥唇角露出一丝笑。这三块底牌不是早就出了?在“空冥青司”转世的谣言风生水起之时
没人会注意那个谣言来自何处。
“嘎吱”一声门响,透出内官尖寒嗓子:“宣梁清晖大人,姚白羽先生、荣国公箫泠觐见——”
“宣佑王殿下觐见——”
四人迅速低下头,排成一字缓缓拾级而上。
天空似乎暗了一暗,旋起一股冷风,墨色云霭似翻滚的浪涛迅速汇聚。
四人依然不紧不慢走着。
一声轻笑忽从台阶上传来:“眼见着下雨了,四位大人再这样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