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忿忿想着,荷月走出宜修殿,径直去往厨房。
得意的冷笑中,握紧拳头。
毕竟,今后,三殿下的食宿全是她一手经办了,也没有哪个讨厌鬼找什么幺蛾子。
三天后,书乡飞鸽传书,报慕离平安。
五天后,济北飞鸽传书,报慕离平安。
十天后,东平飞鸽传书,报慕离平安。
二十天后,泰山之巅,清晨第一线金芒穿破云海,一个年轻男子站在绝顶之上,风翻滚他的墨色衣服,他对着晨晖,放出一只信鸽。
笑容熹微,秀美动人,眉间却有薄雾浓云永昼不散。
熙云宫乃太后寝殿,自慕离去后,夏殒歌几乎每日都尽孝道。夏子翎每天处理政务之后总会移驾问候嫡母安康,晏后不良于行,锦裳时刻侍疾榻前。每天能这样其乐融融相处一起享受天伦,倒羡煞多少代薄情帝王世家。
锦裳命下人捧了一盅泥鳅豆腐汤给夏殒歌,略带些歉意:“分开这么些年也不知道殒儿口味有没有变,也没什么珍稀,就是补中益气,补脾祛湿,日后我命下人换着菜式做给你。”
淡青面纱掩住绝世容颜,一颦一笑温婉宁静,带着女子特有的娇羞纤柔。锦裳,果然很美。
那笑容却令夏殒歌心头无端一冷,触动心事,收回做弟弟的顽皮亲热,毕恭毕敬端过汤,道谢。
晏后凝神看夏殒歌喝汤姿态:“这么些年,殒儿喝汤的模样都没变,可就不知不觉过了这么多年。”
反反复复,念叨的总是“这么多年”。
翻云覆雨,改天换日。
二十年前倾绝天下的卫国公主晏清初,也已白发三千丈。
江城岁晚路途阻,邂逅相看颜色古。环佩无声翠裳舞,低徊欲语情凄楚。十二楼前问鹦鹉,沧海桑田眯尘土。多少年——
门外宦官通报遥遥响起:“皇上驾到——”
喊音未落,全身便装的夏子翎已跨进来,朗声道:“母后!”
夏殒歌忙起身下跪,半途被夏子翎拉住:“不是说了,私下不必行礼?”后退两步仔细打量,满脸欣喜:“殒儿气色一天好过一天。”
夏殒歌歉意一笑:“殒儿自愧不能替皇兄分忧。”
夏子翎温柔拍打夏殒歌肩膀:“你是大功臣,何必急在这一时,你该懂的。”
晏后鹤发童颜,笑容犹如牡丹,温声道:“既然来了,一家人吃顿饭如何?”朝锦裳使了个眼色,锦裳忙端出玉盏,揭开银丝错金的盖,一股醇厚香味散发出来。
夏子翎漫不经心看去,只见浅金的汤沉浮着金果白肉,色泽上已是诱人,有些错愕:“我还以为只有殒儿有这福气呢?”
锦裳讪笑,晏后与夏殒歌面面相觑,眼神同时一黯,一沉。
夏子翎仍是轻笑,阴晴不明。
但是转瞬正常,亲热接过:“锦妹服侍母后这些日子,手艺越发精到呢。”
锦裳满脸通红,低头讪笑:“皇兄过奖了,不过近来听说皇兄政事繁忙,夜难安寝,煮了椰子元肉白鸽汤替皇兄安神。”
夏子翎唇角勾起一丝笑:“妹妹费心了,日后谁要是娶了妹妹,那可是天大的福气。”
低头,看似凝神于汤,眼神却慢慢凌厉。
晏后点头微笑,接口道:“皇上不是前些日子给锦儿找了凉国曜华世子么,到底是皇上眼光深远——”
夏殒歌低头,慢慢荡着茶汤,听得“曜华”二字,手一颤,两滴茶汤泼出来,手背立即两点红。
夏子翎悠然道:“王公贵族之中尽是些纨绔子弟,竟没有一个配得上锦儿,曜华虽说地位不高,却年轻有为,假以时日必成国之栋梁,凉国归附我大翊已久,年岁上贡无不恭谨,朕倒是觉得这是一门好亲事。”
乳白茶末往杯沿挤去,一个个破裂。夏殒歌一瞬不瞬盯着茶末,许久之后,抬头,轻声道:“平定六王,宇文曜华出力不小,确是年轻有为呢,倒值得皇兄重用。”
不疾不徐,悠闲中透着凉,却不知几人听见。
闭上眼,是忘忧在血里挣扎的痛苦模样,死不瞑目。
政治联姻,哪怕只为了收买人心,受苦无辜的最终是女子。
晏后瞥了瞥夏殒歌,忽然眉头一舒,笑语连篇,珠翠摇落:“想不到哀家还有这老来的福气,之前觉得自己生无可恋,如今一看胤国皇室那些事,才晓得自己该多自足、、、”
锦裳试探问道:“永徽帝莫隽汝?”
夏殒歌一愣,一盏茶盅篷然摔碎,茶水四溅,袅袅然一股雾气,又热又潮。
忙躬身去拾碎片。
锦裳吓了一跳,一把拉过夏殒歌,揉揉他被烫的通红的手:“怎么这么不小心?”
夏殒歌连连退却:“手滑了。”脸有些发白,笑容僵硬。
晏后恍若未闻,眼神憎恶:“莫隽汝一生弑父杀兄,罔顾人伦,真不知老天怎么留着这样的人,还让他做了皇帝、、、”
“母后,您又提伤心事”,锦裳一面帮夏殒歌敷烫伤膏,一面给晏后使眼色,压低声音,“殒儿,忘忧再好也毕竟去了一年,你还是想开些,世上好女子虽少,却也不止她一个。”
夏殒歌暗笑,将错就错:“忘忧去得惨烈,续弦之事,好歹满了三年再作打算。”
晏后漫声道:“兄弟父子相残,本就是江山之难,我夏氏自开国以来,兄弟和睦上下一心方成大国,可夏景泓觊觎皇位,悖天逆道弑兄自立在先,不仁不义逼迫六王谋反在后,实乃家门不幸。两年前子均欲行政变,被殒儿擒获,此乃大义灭亲之举,殒儿对江山的责任,对君上的忠诚日月可昭,哀家希望殒儿能像往日辅佐先皇那样辅佐当今天子,也愿皇上对殒儿有父兄之慈,少猜忌,多仁爱,方能速还翊族元气,再造盛世。”
夏殒歌心下了然,谦卑一笑:“母后教诲,殒儿铭记在心。”
夏子翎忙扶起夏殒歌,温声道:“殒儿在兄弟中最是安分忠诚,孩儿早年与殒儿分离,一直未能尽兄长之责,反倒给殒儿添了不少麻烦,现在殒儿醒了,我这做哥哥的疼爱都来不及,怎会猜忌什么、、、”
说着竟自己笑了,顺势捏了捏夏殒歌身上单薄衣物:“殒儿这些日子气色倒是好了不少,可眼看着天气转凉了,怎么也不知添些衣物?”
一家人笑脸逢迎,看起来似乎从来就这般其乐融融。
从来没有过兄弟猜嫌,暗流汹涌。
晏后笑道:“往日都是慕离替他打点这些,今年倒不知是怎么了?”
“慕离”二字一出口,夏殒歌手一晃,拈在手里的瓷片划破指尖,沁出一痕鲜红的血。
夏子翎轻咳一声:“母后,慕离走了很久了。”
晏后有些遗憾,淡淡的:“慕离自小和殒儿形影不离,他对殒儿照顾的比我这个娘亲还多些,这一走殒儿恐怕还不习惯。”
夏子翎看向夏殒歌,饶有意味,一句比一句清晰:“那倒是,单就是殒儿昏迷的那一年,慕离替殒儿熬药也不知被烫伤过多少次呢,煎药的罐子比烧沸的油也凉不了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
☆、浮花浪蕊
流光飞奔,仓皇间,已是七月初十。
夏殒歌从熙云宫出来时,宫门东大树看去依然枝繁叶茂,凝神细看却能发现无数细小的枯黄痕迹,蛛网般罩住鲜润生命,待一个时刻将这份青春碎成飞灰。
夏子翎从后赶上来,一步挡在他前面,笑道:“今天没折子,突然想起我们兄弟没团聚过,不如就在今晚,如何?”
夏殒歌脸上永远挂着淡淡微笑,教人看不透他内心。
凝神思索一瞬:“好啊,不知在哪里?”
“哥哥,我们出宫去玩好不好?”一个脆生生童音突然从背后响起,头发用一根碧色丝带缚住,眉目清丽可人,穿一身绣金的蓝,湛透清澈,正是子清。
夏子清近来在夏景宥处学书,便留在龙城,进宫的时间比原先不知多了多少倍,晏后很是喜欢这相貌酷似夏殒歌却比夏殒歌单纯的孩子,时常接进宫来,夏子清因此得以穿帘入宫闱,连夏殒歌不方便进的一些地方也混得很熟。
夏子清较之夏殒歌不知活泼平易多少倍,出落得人见人爱。
晏后时常说:“之前看慕离觉得和殒儿长得像,想不到有更像的,到底是亲兄弟。”
夏子清在兄弟中混了些时候,最喜欢的反而是极少谋面的三哥。
“凤皇公子”这个名号在翊族已成传奇。
那个夏天,他终于在整个禁宫最沉静的毓明宫看到了传奇中人。
传说他身为男儿,倾城倾国,那天金阳分拂,夏殒歌轮廓精致,身材颀长,一绺发丝在阴影暗自发光,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都向他汇聚、飞奔。
只一个侧脸,迷住了十二岁少年。
传说他貌美心壮,英气逼人,他转身面对他的刹那,子清看到他的眉修长,眸明亮,鬓如刀裁,嘴唇紧抿,大病初愈却透着一股坚韧力量。
子清被那气势摄住魂魄,呆立原地不敢移动半分。
传说他才高八斗,文武双全。夏景宥自视颇高,却对夏殒歌赞不绝口。
传说他应对敏捷,手腕过人。子清在很小就知道,这个哥哥短短十七年经历的政变与战争比很多人十辈子加起来都多。
然而,最重要的,这些传说听来高不可攀,于他却触手可及,因为这个神一般的人是她的三哥。
夏殒歌醒来之后,曾抱着子清笑着说:“都长这么高了。”子清生平第一次小花痴了一把,黏着夏殒歌一顿饭吃完都不松手。
夏殒歌自然没吃好,被他叨唠得怕也是烦不胜烦,因为连从不对他说一句重话的夏子翎也烦的几欲抓狂。
夏殒歌反而很高兴的样子,夹起他最爱吃的点心喂给他,宠溺的表情比水还柔软。
后来觉得三哥的脾气是他见过的哥哥们中最好的,不管他怎样任性胡闹夏殒歌也能笑眯眯陪他玩到底,玩水弄脏了三哥的衣服也没见他生气,反而把他从水池子里捞出来,很温柔提醒他别着凉了。
然后——
然后,小花痴加脑残粉的夏子清吃定了三哥。
这厮一听喝酒,重点是和三哥一起,立即来了精神,扭着夏子翎撒娇:“皇兄,宫里真心不好玩,我们都很久不出去喝酒了。”
夏子翎无语盯着他,一言不发。
夏子清又指着夏殒歌:“哥哥长这么大还没好好逛过龙城呢,好歹去看看嘛。”
夏子翎无奈,摊手望天。
夏殒歌眉一弯,抱起夏子清,面含宠溺:“也好,宫外就宫外。”
夏子清一把搂住夏殒歌:“三哥最好了。”
夏子翎脸一冷:“什么?”
夏子清立即笑得宝光璀璨:“我说——大哥最疼我了。”
夜如何其夜未央,万壑不起星煌煌。
楼台拚饮夜不夜,罗绮飘香人看人。
快哉楼是龙城最大的酒楼,正楼四角重檐,檐角高翘,一串银质雕成飞鸟状的铁马垂下,风吹清脆悦耳。二楼均是装饰华丽的,外围看去珠翠玉帛却不觉俗气,千万彩光流泻似水,点珠玉,焕烟霞。
夏子翎着湖蓝儒袍,夏殒歌一身素缟,夏子清最是鲜艳,满身蜜合色,油光水滑的缎面,光彩迷离。三人在小二指引下款步上楼,惊起不知多少艳慕的眼神。
夏子翎忽然脸色一变,压低声音:“我知道潘安当初为什么会被果子砸死了。”
夏殒歌一愣,一大把鲜花从楼上飘下,落他满衣。
一阵娇脆的笑声响起来,楼上皆是青春明艳的女孩子,明亮的眼,柔软的肤,额上用朱砂点出梅花图案,娇雅可人,挥动纤纤玉手里的手帕,香风带拂脂粉糜甜。
夏子翎强忍笑意,向夏殒歌使了眼色:“坐在这里的不是大家闺秀就是名门贵妇,你行,居然能让她们失态,你看着办?”
夏殒歌认真看了一眼,转身飞快跑开。
深巷九曲回折,酒气透出来,清冽香醇。
酒舍很简朴,透出油灯昏黄的光 ,夏子翎给夏殒歌倒一碗酒,给自己满上,两人自顾自豪饮。
桌上放了只粗陶大碗,粗糙土色显出苍古气息,牛肉切得整整齐齐摆在碗中,颜色红褐,像凝固的血。
夏子清满脸幽怨,看着无视自己的两个人。
看看夏子清,蹭过去:“皇兄——”
夏子翎端起酒,笑道:“殒儿,这是我们第一次喝酒,想想我们还是亲兄弟,真是不可思议。”
夏子清又去抓夏殒歌衣服:“哥哥——”
夏殒歌只顾看夏子翎,眼中有恍惚泪花:“大哥,我以为那次——你再也不会原谅我。”
夏子翎摇头,声音哽咽:“怎么会,你是我的弟弟,亲弟弟。”
夏子清莫名其妙看着他们:“你们在说什么?”
两人同时转过来对着他:“乖,一边玩去。”
灯光越来越亮,像十多年前的日光,煌煌落下,再在白玉石阶上返照,刺痛每个人眼眸。
血,在身后蔓延成灾。
七年前,上书房外,残阳流红,死亡和绝望的气息从天边地底汹涌而来。
“殒儿,你站住”夏子翎边追边喊,夏殒歌快步走着,毫无停下的意思。
夏子翎只道三弟是四兄弟中性情最好的,被无视的感觉令他恼羞成怒。
一闭眼,二弟夏子均惨死的模样就在眼前,他顾不得那么多,一跃拦到夏殒歌前面,非要找他问清楚。
夏殒歌头也没抬,眼波却微微一转,看了他一眼。
似乎有数不清的感情在此起彼伏地纠结,又似乎冷冰冰没有任何感情。
这一眼,夏子翎从头凉到心底。
夏殒歌脚步不停,原本是小他五岁身量不及他的三弟,步子,却是谁也拦不住。
城墙掩映一抹瑰艳的红,隐隐绰绰有个小身影等待,身材纤柔,说着:“公子,您怎么了”
夏殒歌停住,摊开手,怔怔看着,那染上的血,连绵绯艳。
面无表情的夏殒歌,忽然跪倒扑地,不顾忌一切形象,放声痛哭。
耳边炸响的是如癫似狂的自言自语:“我杀了我哥哥,我哥哥”
夏子翎突然明白,殒儿是他的三弟,却和他不在同一个世界。
夏殒歌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却比任何一个兄弟都成熟能干。
属于他的世界,只有无尽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