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殒歌和慕离均是一惊,齐齐看向门边。
萧宸还是一身血腥扑鼻的铠甲,春风满面跨进来,招了招手:“我又回来了。”
慕离无奈道:“你就不能不这么一惊一乍么?”
夏殒歌轻咳了一声:“还以为你跑城西军营去喝酒了,怎么又、、、”
萧宸抖了抖满身金银财宝:“我也想啊,可穿着这衣服怎么去,一件中衣居然织了十一斤二两七钱银丝,咱们惊才绝艳的凤皇殿下,您是暴发户么,还是变着法儿修理小人?”
“哦、、、那件银丝中衣啊”,夏殒歌慢慢说着,眼底忽的一亮,低叱道,“阿离!”
慕离迅速答了声“是”。
萧宸尚未反应过来,一道细长白光已掠过眼前,忽然从极其刁钻的角度滑入脖颈。
萧宸感觉肌肤一凉,一刃锋利已紧贴右颈血脉。
那银丝织就的中衣,居然拦不住分毫。
“别别别、、、我没惹你啊、、、”萧宸大叫起来,很是后悔自己怎么没穿那件无懈可击的银丝外袍。
亮是亮了点,重是重了点,可是——瓷实啊。
慕离斜了他一眼,拿开短刀,轻轻咳了声。
夏殒歌笑起来:“一层软银甲对阿离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萧宸纳闷,慕离可有英华帝御赐的“帝国第一剑客”名号,虽然——呃,虽然英华被慕离杀了,可这也充分说明慕离身手非凡吧,可是说到秘银衣服——这哪跟哪?
却听夏殒歌缓缓道:“洛冰的身手,比阿离只高不低、、、当初阿离和他打斗,被捆了来,被我识破,才和阿离合力擒住了他、、、”
萧宸惊得跳起来,离慕离远了些,颤声道:“那、、、你该不会认错了吧,要是这样那、、、”
哆嗦着,又跳开了几步。
夏殒歌清清嗓子,淡淡道:“这个么——我自有办法辨别,你不必知晓详情。”
萧宸咧嘴笑笑:“那是——没听说哪个夫君认错了、、、啊——救命!”
接下来的话被慕离狠狠一记踩打断,萧宸委屈地皱起眉,泪眼汪汪向夏殒歌求助:“公子,这家伙暴力狂、、、”
“能把性情那么好的阿离气疯,你也算能干”,夏殒歌挑眉笑起来,“你们不是发小么,出去好好聚聚?”
“才不!”异口同声地,两人齐声喊出来。
慕离气得鼻子都歪了,瞪着萧宸。
夏殒歌忍俊不禁:“阿离,这几天你也累了,出去散散心,宫里还有些事需要散后,我就不来了。”
又转向萧宸:“本宫今晚在西营略备薄酒,略尽对萧家军感激之心,你这主将可不能缺席。”
萧宸大喇喇往外走,走到慕离身边突然脚底一滑,直直倒下去。
慕离飞快闪身,萧宸便摔了个结结实实。
“诶、、、你这家伙,没良心、、、”嘟囔着,揉着屁股一瘸一拐走出去。
慕离眉毛都皱成了一团,回身道:“那——我走了?”
夏殒歌含笑颔首。
“青木郡用雪山水酿酒,滋味甘凉清冽,后劲极重,外出久了,倒想念龙城的梨花白。”萧宸伏在酒楼的栏杆上,精致繁复的剪纸彩花与水晶灯在头顶微微浮动,流光溢彩,一眼看去竟无比明亮。
慕离把一碟菜轻轻往他面前推了推:“也别光喝酒,驴肉可是你爱吃的下酒菜。”
萧宸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牙齿:“那是,亏你还记得。”
慕离咬唇,一一指点:“还有这个,盐焗虾、烧海螺,从东莱海边打来的海鲜用海水养着,还有这个炸蝎子、、、”
萧宸眼睛笑得眯起来:“哇哈哈,帝都好就好在很多东西都能买到。”
大马金刀挥斥筷子,炸得焦黄的蝎子被夹起来,看着仍是张牙舞爪,萧宸眼睛圆圆的,不服气瞪了蝎子一眼,一口咬去半只,嚼得吱吱乱响。
慕离无奈摇摇头,倒酒抿了一口。
“总算知道你怎么爱吃蝎子了”,慕离撇了撇嘴,夹起一只蝎子细细察看,“真是物以类聚,看看看看,像不像你?”
萧宸道:“那是那是、、、那你吃蝎子是做什么,也是物以类聚?我吃的还是炸焦了的,不像你,啊哟,活生生吞下去,也不怕蝎子来咬你肚子、、、”
“那是练蛊,不是吃饭,什么生吞?”慕离气的站起来,脸腾地红了。
“好好好、、、练蛊练蛊”,一看美人儿生气,萧宸忙赔笑脸,“你吃这个?”
变戏法似的,从背后变出一碗牛乳燕窝,细濛濛的乳香扑鼻浓郁,看起来诱人极了。
“不吃!”慕离一转脸。
萧宸撇嘴:“吃饭被人看着,本少爷不习惯!”
慕离跺了跺脚,坐下来,拿起银勺在碗里慢慢搅着。
萧宸偷笑,呛了大口酒。
“诶,小子,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这里?这里的老板还是个漂亮女孩子,那天下雨,你的脸煞白煞白的,好吓人、、、”萧宸喝了口酒,望向楼下,幽幽叹息。
慕离扯了扯他袖子,递过去一碗酸梅汤:“喝了吧,解酒。”
“我又没喝醉、、、”萧宸皱眉,“那时候,明明有肺病你还淋雨,我那时就想,你真是傻了。”
慕离放下酸梅汤,一瞬不瞬看着他,听得很专注。
萧宸笑了笑:“然后才知道你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我那时——你也是知道,就是游手好闲,无聊了伸手给你点东西,你还感激的不行、、、十三年啊,都想不到当时那懦弱的孤儿今天会长成这样、、、”
慕离眨了眨眼,疑惑道:“哪个孤儿?我不记得了?”
萧宸吓了一跳,指着慕离颤声道:“你、、、你、、、洛冰你、、、”
慕离又好气又好笑,按下萧宸指着他的手指:“说你喝多了你还不信?”
萧宸失声大叫:“那个孤儿是你啊,你在出生后被父母遗弃在雨里,然后你养父母收养了你,后来你得了肺病、、、你、、、你真的是阿离?”
慕离迷惑摇摇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顿了顿,端起桌上酸梅汤,掰开萧宸的嘴,不管萧宸杀猪似的哭喊,一口气把酸梅汤灌下。
“有没有舒服一点?”
萧宸气喘吁吁,连啐几口:“你——”
慕离看萧宸神色平静下来,露出笑容:“看来好多了,你别在这儿闹,回家休息。”
唤了酒保来结账,随后,一壁拉过萧宸,一壁环住他的腰,半搀半架地拉着他下楼。
“说好晚上去西营喝酒,这会儿喝个神志不清,可怎么好”,慕离挑眉,无奈看着倚在自己身上的萧宸,喃喃道,“我自然是爹娘亲自生养的,肺病是七岁那年夏天在流觞池落水,发了半个多月烧还落下肺病的根儿,所以景帝陛下才在我生辰那天赐我火玉塌、、、时间都记反了、、、诶诶诶、、、你可别倒,你干嘛、、、”
萧宸神色古怪打量着他,忽然手腕一翻,竟扯住慕离衣领向下一撕,露出一片肌肤。
松了口气,轻声道:“没哪个男人的背皮肤这么好,看来你是真的、、、哎哟!”
话音未落,脚上结结实实被踩了一下,慕离拉上衣服,冷冷瞪着他。
萧宸脸色一变:“别——又不是非礼你、、、”
慕离抿唇,恨恨道:“真是有够无聊,这个都怀疑、、、”
萧宸咧嘴一笑:“我不是不信公子,不过嘛、、、诶——这个胎记是你学马那次给我看到的,公子那种人,素日里不肯别人靠近他三尺,怎会知道你有这个胎记,难道你们——”
慕离眼神飞快掠过对面戏谑笑容,脸颊登时飞出两片红晕,却转瞬淡去,缓缓道:“你整天乱想些什么,是秘语术,秘语术也就我和公子精通。”
“哦哦哦”,萧宸忙不迭点头,“那是,既然你们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我也放心了。”
“你放心什么?”慕离眉目一冷,眼神锐利。
萧宸却蓦地收起嬉笑,凑近慕离耳畔,轻轻地,一字一字道:“怕你把心思陷进去,搭上一辈子,公子这人,城府手腕深不可测。”
慕离怔了怔。
萧宸继续道:“你打小儿就单纯善良,公子待你自然是好,你却未必是他心里第一位,今天你杀的是要害他的皇兄,他可以救你帮你,你也别老往他手里撞。”
笑容忽的迷离,声音轻软:“尤其是——莫隽汝,在公子心里,除了他自己,别人动了莫隽汝一丝一毫都是千刀万剐的死罪。”
慕离一阵战栗,忽的笑容凄凉:“何尝不知永徽在他心中地位,养着双生蛊,去一趟凉国还连夜会永徽,要不英华哪来的时机刺杀他?”
“自两年前陪他回翊,我已知此生都是无缘,不过——我不在意。”
“你啊、、、”萧宸指着慕离,愣了愣,说不出话。
慕离忽的抬头,笑容温默迷离宛若月光。
“萧宸,谢谢。”
萧宸有些魔怔,呆呆看了慕离半晌,一瞬不瞬。
流光静止,飞雪凝定,万籁俱寂。
大喇喇大笑,用力拍了拍慕离肩膀:“谢什么谢,咱俩谁跟谁啊?”
慕离看着他露出一口白牙,也不由会心轻笑。
萧宸便指了指城西:“咱们喝酒去,好多年没在一起痛快喝一场。”
“萧宸,你不是醉了么?”
“酒逢知己千杯少,喝!”
“你刚刚说的什么孤儿、、、”
“我开玩笑、、、”
“别喝多了,恐怕明儿还有差使、、、”
萧宸举酒坛的手一滞,诡笑着转过来:“你的差使,就是喝醉,好好睡上几天!”
“因为公子不希望你回去,至少这些天不希望。”
“因为,他有事情必须瞒着你。”
“来来来,酒多得是,好好喝,多的算我请客!”
慕离无奈道:“可你已经喝了三十坛了,牛也喝不过你吧、、、”
“那有什么,喝醉了躺下睡就是了、、、”
“这可是你说的。”
“那是——大丈夫一诺千金。”
半个时辰后——
慕离推了推满面红光、东倒西歪的萧宸:“进帐休息吧。”
萧宸摇摇晃晃站起来,张牙舞爪:“小、、、小子、、、走,带你去看新修的萧府、、、走、、、”
慕离叹了口气:“不是说宿在西营就是了?”
萧宸置若罔闻,大呼小叫只喊着“回家”。
“萧宸,你喝多了,先睡儿再回家好不好?”
“回家、、、回家、、、”
“睡会儿,一起回家?”
“回家、、、回家、、、”
“诶诶、、、别睡地上了,进去睡好不好?”
“回家、、、回家、、、”
“、、、”
“阿离、、、新修的萧府可好看了、、、你说,爹娘要是还活着会不会很开心?”
“萧宸,明天一起去看、、、”
“后院种了娘最喜欢的合欢树,还有个练武场、、、可是、、、我一个人、、、”
“萧宸,你喝多了,明天我跟你回去好不好、、、你先睡、、、”
“不行!回家!”
“好吧,可这会儿没有马车,龙城又不能纵马、、、诶,你别倒!”
慕离两手酸麻,无奈地看着爬在自己背上,咕哝着念叨“回家”,嘴里塞了复读机一般的萧宸。
“看来——只有这样把你背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知隔千山与万山
出骁骑营,冬季的寒气铺天盖地,龙城大街小巷空无一人。
慕离背着醉醺醺的萧宸走出骁骑营,将一干人精彩的眼光阻隔在背后。
“萧宸喝多了点,我送他回家休息。”临走是这么淡淡一句,便义无返顾走进满天地寒意肆虐。
风萧瑟,依稀带着血的腥气和泪的咸湿。
慕离脱下大氅,裹在萧宸背上,随后背起他,穿过朱雀大街,走在空荡荡的苍龙大街。
安静极了,连巡逻的士兵铁靴踏着石板地面的声音,都无比遥远。
恍恍惚惚的,风像呓语,游荡在街头、幽灵般的记忆。
很多年前,他也这样背着萧宸。
一把土一把土挖松了土,和着满手的泥、满眼的泪,把萧元籍和萧夫人的遗体下葬。
然后,平时爱说爱笑的萧宸在无声哽咽中昏了过去。
也是这样,背着他,走在漫长的苍龙大街。
那时候萧宸还比他高一个头,他的力气也不像现在这般大,知道手很酸,身子很僵,很想倒下,半拖半背着,走在瓢泼大雨之下。
雨水积了半尺深,一缕缕血从石缝涌出,他恐慌、心乱,漫无目的走着,眼泪和雨水混合在一起,落在地上,融入血水、、、
杀了多少人,流了多少泪,死了多少人?
还要死多少人?
走着,想着,哭着,从天黑走到天亮、、、
雨停了,杀戮还没结束、、、
“诶,醒醒、、、”慕离被推醒,迷迷蒙蒙睁开眼。
温暖的熏香,华美的屋宇,这是——萧府。
是了,那醉鬼很执着得要带他参观新家,然后——
然后,等他要死要活走了大半个龙城,把醉鬼背回来,那醉鬼就成了一滩烂泥,倒在床上拿锥子都扎不醒。
萧宸兴奋地大叫:“看——还说我酒量差,你比我醉的时间长、、、”
“这哪是醉了”,慕离无奈翻了个身,“重得像猪一样,等把你背到家差点累脱气,我是睡了、、、”
“哼,输了就输了,还狡辩。”
“、、、”慕离道,“好吧,算我输。”
慕离更衣梳妆毕,萧府的侍婢已送来解酒汤,酸酸凉凉的也不知是什么,一碗喝下去,全身打颤,果然酒醒了——好一股寒气,冻得肺腑都结了冰一般。
“阿离,今天咱们去西郊赛马?”萧宸魔爪一伸,扣在正准备出门的慕离肩膀上。
慕离笑了笑:“哦,改天吧,我先回宫。”
萧宸指了指头顶:“这天儿,多好啊、、、”
慕离无语看着萧宸头顶那四层的楼。
窗外阴阴沉沉一片铅灰,也不知他哪只眼睛看到天气好了。
“要变天了,我先回宫,你要不要来?”
萧宸笑得很恐怖,哭一般:“那要不——咱们比剑、、、”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一痕寒凉已贴近萧宸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