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下去,全军沿护城河往东,阻截叛军!”
冬月二十二清晨,战火已被晨露扑灭,袅袅青烟不绝如缕,如徘徊在大地上不愿离去的魂灵,雾气里浮荡着淡淡血红。
一只秃鹫站在血肉模糊的死尸上,嘶声长鸣,鸣叫也被这清晨的战栗扭曲为凄凉的颤音。
五千人,铠甲、长矛、刀剑上淋淋沥沥尽是血,如血池里捞出,就连眼睛,也是淡淡的血红。
骁骑营开路,紧闭十天的苍龙门沉沉开启。
此刻宵禁未撤,沉在雾露寒凉中的帝都笼着淡淡雪光,鳞次栉比的白楼玉阙,朱户画栋齐整如畦,悄寂无声,宛若空城。
空荡荡的宽阔街道,风卷着雪花簌簌落下。素白人影背对城门静静伫立,头发好似墨色锦缎柔软流下,那浓而亮的黑,浅而清雅的白,无端就令人觉得高贵。
一大队带刀侍卫倏然出现,拱卫着那人。
骁骑营首领加快步子走了几步,在那人面前单腿跪下,神色庄重谨慎。
紧接着,整个骁骑营齐齐单腿跪下,簌簌的铠甲撞击声、清脆的兵戈坠地声,下跪的动作不过须臾,却干脆利落至极。
“不必多礼,一夜苦战,想必大家都累了,都休整一天吧。”那人淡淡说着,却未回身。
骁骑营的军官朗声说着“谢殿下”,一壁向身后军士招手,一壁低头倒退数步,才慢慢退到街边,率着已改变阵列的士兵,慢慢离去。
萧宸身后,缺心眼的参将笑嘻嘻拉了拉萧宸:“将军,这家伙好大来头、、、”
萧宸白了他一眼:“你还知道来头大,都敢不行礼?”
参将不好意思搔搔头:“不是看将军您、、、”
“都给我跪下!”萧宸脱口怒吼,身后五千人吓得腿一颤。
萧宸面无表情道:“参见殿下。”身子却动也不动。
转身瞪了一眼诧异的参将,冷如冰霜提醒:“这就是你们闹着要见识的凤皇殿下。”
离得近的人惊恐地“啊”了一声,忙不迭下跪,后面的看到前面行礼,忙跟着下跪,稀里哗啦响成一片,场面混乱至极。
那人影慢慢转过身来,萧家军五千骑兵从眼角余光瞥去,都怔了怔。
他们觉得,自己看到了毕生最美的风景。
看不真切的面容,只觉得美丽非常,极其好看的凤眼里如有两泓秋水微微闪动,唇角带着微微的笑。
柔和的眼光从萧宸那张黑得拧得出水的脸上扫过,看了看跪得乱七八糟的萧家军。
然后从萧宸身边走过去,拉起最靠前的那个参将,对着后面血水泡出的人道:“大家都辛苦了,本宫备了些薄酒,略表感激之心。”
慢慢靠近萧宸,笑意更盛,嘴唇微微动了动,然后慢慢离去。
“谢啦。”
萧宸听到极轻的声音,在耳边消失。
萧宸瞬间石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飞快追上去,大叫:“你、、、你早知道我要来?”
夏殒歌回身,笑了笑:“萧宸,你果然是了解本宫的。”
萧宸愕然指着夏殒歌,手指发抖。
参将悄悄过来,拉了拉萧宸衣服后摆:“将军,您失礼了。”
萧宸依然僵硬地指着夏殒歌,颤抖扩散到全身。
突然跳脚大叫:“我班师回京在你计划中?”
夏殒歌点点头。
萧宸呆了呆:“你、、、你算计我?”
夏殒歌神色淡淡的,继续点头。
萧宸继续跳,不但跳,还一拳打过去。
只不过,那拳头被截住,夏殒歌抓住偷袭的手腕,笑道:“武功长进了嘛。”
萧宸哇哇哇乱叫一气,还是没能挣脱那只纤长的,柔弱的手。
“我说、、、那小子没事吧?”
夏殒歌满脸迷茫:“哪个小子?”
萧宸气得说不出话:“你、、、你、、、”
“殿下,萧将军好像卡住了,他问的是慕离公子。”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响在而后,一听就缺心眼。
“他是明知故问!”萧宸怒不可遏,甩了甩腕子,眼角余光瞪了瞪不知哪冒出来的参将。
你才卡住了,你全家都卡住了!
夏殒歌笑笑:“萧宸,你要在大街上问我这些?”
萧宸无可奈何,皱了皱眉,向后面军士做了个手势,自己跟在夏殒歌后面,走向皇宫。
去龙城北一千两百里,翊宸两国交界之处的广宁郡,驻扎着由镇国将军萧宸一手操练率领的五万萧家军。两年来,这支军队击退宸国大小数十次攻城略地,将曾不可一世的魏家军远拒雁水以北三百里。
萧家军以纪律严明、行动迅速有效著称,有如一柄轻灵锋利的薄刃剑,守住大翊北疆,被冠以“闪电“之号。
翊英华二年,冬月十五。一支由五千人组成骑兵队自广宁出发,过平舒、广定、博陵,疾风般消失在风雪漫天的黑夜里。
一路全是平原。
萧宸一瞬不瞬盯着前方,头发被吹得凌乱,夹杂着细碎冰花,猎猎飞扬。
五千匹马,五千人的呼吸被掩在风雪之下,寂寂无声。
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闻道玉门仍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萧宸望向漠漠原野,心乱如麻。
真要回去么?把这五千弟兄的性命付之东流,投入争斗的险恶漩涡。
却总是忘不了月光下那清澈的眼神,轻柔地替他清洗伤口。那温婉纯澈的喜悦,如灿银的花,撒在月光里,旋舞成朵朵流丽醉心的白。
那身世飘摇、一路凄苦的,却总散发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丽明澈的男子。
萧家骑兵择千里不见人烟的荒地,隐蔽行踪,昼夜行军,七天后抵达与龙城一水之隔的广平。
翊国疆域,一望无际是肥沃平原,晴空站在高地可极目百里以上。这一场大雪阻碍视线,萧家骑军为隐蔽却也做得很是艰辛,接连七天啃僵硬如石的干粮,喝夹着冰块的水,不敢生火。
广平高巍的城墙之上,四角哨楼挑起红色旗帜,上面那个“翊”字冻了一圈雪毛。
风卷红旗冻不翻。
五千萧家骑兵看到,他们的主帅,在远远看到城楼飞檐之时,轻轻松了口气。
“传令下去,今夜就地安营休整,明早——绕过广平,攻打龙城。”
没有人惊讶,没有人多问,没有人置疑,所有人只是安静分散开,砍树、临水拉帐篷,磨亮兵器,养精蓄锐。
如之前任何一次平常的大战前夕。
一阵急促马蹄声打破宁静,马背上的人行色匆匆。
“报——萧将军,后方发现敌情。”
萧宸眼神一冷:“不是做得隐蔽么,怎么会被守军发现?”
“不——不是守军,是别的军队,旗帜上写的是‘韩’。”
萧宸大惊:“平安王韩氏?有多少人?”
“雪太大,看不清——看起来不少于五万,将军、、、我们、、、”
话音未落,一星纯金光芒呲地升起,刺破乍起暮色,半空里炸开一朵璀璨的花。
广平城西乍然升起无数火把,汹汹涌涌一派明红灿烂,宛若一条波澜壮阔的星河,迅速蜿蜒流向北门。
与此同时,千军万马擂着激烈的鼓点,潮水也似逼近,又似沉沉黑云,激烈得令人窒息。看那方向,直奔广平城北门而去。
“撤!”萧宸当机立断,指向身后绵延不知几里的松树林,枝繁叶茂的松树在雪中透着墨绿蓬勃的生机。
五千骑兵,一整风儿似的冲进松林。
“不对”,萧宸挂在枝桠上,拨开眼前松枝,探头看城墙那边激烈交战,“韩氏行事最是老练,无十分把握绝不出手。”
“看他的样子,还不到两万,也敢这样大张旗鼓来造反?”
旁边的参将看不下去,提醒道:“将军,咱们才五千啦。”
“也是——”萧宸乌亮的眼珠子转了转,反驳道,“本将军又不是造反。”
“那将军还说要——打龙城?”参将瞠目结舌,冷汗涔涔。
七天前是谁杀气腾腾说要找夏殒歌算账,凑了五千个不怕死的带着?
这些军士原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哪知这龙城就在眼前,萧宸怯阵了。
不带这么玩的!
咳咳、、、其实、、、其实不造反是最好不过的,将军您说是吧、、、
参将从后摇了摇半挂在树枝儿上的萧宸,看着真好玩,萧宸素日是说一不二,但也比较好说话,从不居高临下仗势欺人。
虽然——说到正事从不含糊,发起火来怪吓人的。
再晃了晃,摇啊摇的,摇不掉。
也不知萧将军爬树这么好功夫,哪学来的。
“喂,晃够了没,又不是秋千绳子!”凝神看外面情况的萧宸被摇得抓狂,愤愤瞪了一眼那缺心眼的家伙。
背后那家伙吐吐舌头,害羞地笑笑。
萧宸向后招手,笑道:“你们这些家伙平时都目中无人,今天都来见识见识、、、”
“哇、、、”攀在周围几棵树上的年轻士兵全凑过来,兴致勃勃看向外边热闹的战场。
瞥见那一张张生动的笑脸,骤然想到自己刚刚做出的新决定,萧宸心里轻松不少:“首先考考你们,当今这大陆哪些军队最厉害?”
“这个么、、、宸国魏家军算是一支,不过十年前被佑王殿下打得满地找牙,后来又在胤国栽了大跟头,伤了元气、、、”
萧宸撇嘴:“你们还知道平时战胜的只是元气大伤的,就傲成那样?”
顿了顿,道:“我可告诉你们,翊国疆域辽阔,兵多将广,随便一个王爷,没个几万人是坐不稳的,还有些精锐中的精锐,平安王手底下就不少、、、看着吧,等下就见着厉害了、、、”
一名年轻军士撅嘴:“将军说着考我们,就背题了,倒是说说啊,哪些厉害的,也都让咱们见识见识?”
看那不服气的小样儿,萧宸轻笑:“不是我考你们么?”
军中一名老者缓缓道:“要说二十年前,宸国的魏家奔雷军,卫国皇室直属的驭风军,都是华洲大地闻风丧胆的战队,以一敌百、、、还有陈国的皇室禁军,却都是在先景帝陛下和佑王殿下手中折翼铩羽、、、”
立即有人随声附和:“那倒是,不是这几场大战,哪来得卫翊和亲,陈都为郡?先景帝真是空前的圣君,先景帝与佑王殿下两兄弟可是这世上少有的人中之龙。”
老者悠悠感慨:“可惜,奔雷驭风已成昨日黄花,如今风头正盛的,却是胤永徽帝直属的龙骧,驰骋大陆,形若霹雳,无所不为、、、永徽帝是千古难见的军事天才、、、”
听到“龙骧”二字,萧宸脸色一变,冷笑道:“是天才,发疯的天才。”
“将军莫非见过永徽帝,倒是说说、、、”一个年轻人提议,立即有人附和,“就是,也让咱们见识见识什么是天才,能不能比得上咱们的凤皇殿下、、、”
“哼,他们两个,没法比”,萧宸听着遥远的厮杀声,冷笑,“一个大开大阖,狂纵无忌,一个工于心计,腹中丘壑、、、”
“打个比喻,要是永徽从正面来打我,我一定收拾东西,跑的越远越好、、、”
话音未落,周围一阵笑声此起彼伏:“从前上阵打仗,可没见将军害怕。”
萧宸笑着,眉眼却冷如冰霜:“害怕?永徽那种人,势不可挡,正面硬碰就等于全军覆没,以退为进才是上策,可要是遇上凤皇殿下,那我刚好相反、、、”
“哦?”士兵们饶有兴趣,凑得更近些。
萧宸眼神越来越冷:“等我能在正面看到他之时,一定早身陷他布置的天罗地网,这个时候逃跑是下下之策,正面挣扎或有一丝生机、、、”
又是一阵唏嘘,抽冷气的声音。
不知哪冒出个声音:“天啦,幸亏他们不在同个国家,要是这两个人联手,这世上还有谁是他们对手?”
萧宸被触动心事,脸色大变,满脸笑意转瞬无影无踪,紧紧皱眉。
一言不发,从倒挂的树枝儿上跳下,整理衣袍,冷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布阵,准备作战。”
瞥了瞥一脸疑惑的将士,萧宸凝神,沉声道:“方才扯远了,情况不对。”
顿了顿,补充道:“王侯将领麾下除了普通军士,往往会有秘密训练的一批精锐,譬如胤国的龙鳞——两千人大败镇国军五万,平安王是韬光养晦的高手,手底下不会没有这些精锐部队。”
顿了顿,指向漫天火海、鏖战激烈的广平城墙:“可是——你们看,攻城那些家伙可真草包,跟守军都不相上下。”
几名军官无声交换了眼神,道:“可能是用人海作肉盾,保存精锐军队实力。”
萧宸摇头:“这不是龙城,攻占之后没有好处、、、”
忽然,一哨兵飞快奔来,喘息道:“将军、、、好多、、、骁骑营的,广平守军不支,龙城骁骑营出援兵、、、”
萧宸手脚一阵冰冷,失神喃喃:“我想到了,草包打广平,吸引骁骑营注意力,为精锐部队直攻龙城争取时间、、、”
蓦地暴怒,重重一拳砸向大树:“夏殒歌你个浑蛋,这样的伎俩都能骗过你,你把脑子吃掉了?”
这千古绝骂脱口而出,五千将士面面相觑。
老者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将军,其实目前的形势对龙城有利。”
萧宸怔了怔,看了看四周地势,愣了很久,忽然眼睛一亮,拍掌大笑:“对,平安王千算万算,没算到我们会突然回京。”
“传令下去,全军沿护城河往东,阻截叛军!”
冬月二十二清晨,战火已被晨露扑灭,袅袅青烟不绝如缕,如徘徊在大地上不愿离去的魂灵,雾气里浮荡着淡淡血红。
一只秃鹫站在血肉模糊的死尸上,嘶声长鸣,鸣叫也被这清晨的战栗扭曲为凄凉的颤音。
五千人,铠甲、长矛、刀剑上淋淋沥沥尽是血,如血池里捞出,就连眼睛,也是淡淡的血红。
骁骑营开路,紧闭十天的苍龙门沉沉开启。
此刻宵禁未撤,沉在雾露寒凉中的帝都笼着淡淡雪光,鳞次栉比的白楼玉阙,朱户画栋齐整如畦,悄寂无声,宛若空城。
空荡荡的宽阔街道,风卷着雪花簌簌落下。素白人影背对城门静静伫立,头发好似墨色锦缎柔软流下,那浓而亮的黑,浅而清雅的白,无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