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告诉夏殒歌自己怎么发现夏子翎的歹意,怎么计划,怎么刺杀。
亦不愿知道夏殒歌把自己的位置放在什么地方。
前者在两人相逢的一刻,已然心照不宣。
后者,他不愿去探求结果。
每天,如是告诉自己,我只需服从,只需明白自己该执行什么。
作他的剑,他的智囊,他的解语花,必要之时还是…
夏殒歌娴熟地从盒子里拣出一瓶瓶药,一一介绍:“别弄错了,这是烫伤膏,这是化瘀的、这是养筋骨的、这是内服的…、”
“我都知道”,慕离很是郁闷,“受伤又不是失忆…”
“开个玩笑”,夏殒歌忍俊不禁,“我的意思是,你目前的任务,就是尽快把伤养好。”
慕离轻轻“哦”了一声。
“这盏明珠灯留这里了”,夏殒歌道,“这是个密室,通气孔不大,点着普通油灯很呛。”
慕离眼光闪了闪,蓦地停在夏殒歌眼角。那笑容暖煦的脸,眼角却有盖不住的疲惫。
对面的人虽是笑着,一股悲凉蓦地横流在心房。
“记住了就好…”夏殒歌轻轻说着,站起来,眼神忽然变得意味深长。
慕离这才发现,他的衣襟上,粘着几粒碎雪。
夏殒歌走到门口,忽然转身,俯下身,微微一笑,替他掖好被角。
慕离眼眶一红,忍了很久的泪倏然落下。
“我闯了大祸,好在自己可以解决,可是——公子非要接这烂摊子么?”
“当时气得想狠狠骂你,可是有什么用”,夏殒歌轻轻叹息,“这烂摊子,为什么非要你顶缸?”
珠光盈盈,慕离看到榻前离着人高的洁白冰纹瓷花瓶,一簇梅花好似凝结的胭脂,团团簇簇吐露芳蕊香絮,冷香盈然。
“记得公子小时憎恶梅花,现在倒…”
“现在同样不喜欢”,夏殒歌信手摘下一朵,放在鼻端轻嗅,“所有人只当我觉得梅花故作姿态,自命清高,哗众取宠。”
“那么——”
“清高、遗世独立乃是梅花真姿态,何来矫揉造作只说”,玉指一捻,玫红花瓣沁出花汁,夏殒歌轻笑,“可我最恨的,便是那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因为这世上,没人能独善其身,也没人该独自承受一切。”
“大千世界,原就是环环相扣,一石尚能激起千层浪,所谓的‘独善其身’何其可笑?”
梅花在指间碾为齑粉,夏殒歌深深看向慕离:“外面情况很乱,牵一发动全身,等你伤痊愈了,我再一一说给你。”
不等慕离回答,夏殒歌拂袖离去。
走到密室门口,忽的身子一软,俯下身剧烈咳嗽几声,靠着石壁缓缓滑倒,手指痉挛着,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徒劳摸索。
满手温热鲜红淋漓的血。
慕离心里一惊,脸瞬间煞白,紧紧抓着被褥,指节发白,挣扎着要爬起来。
“别过来,没事…”门口的人轻轻说着,从香囊里拿出一粒不知什么药,纳入口中。
似乎好了很多,那药效蛮不错,什么时候弄来方子炮制。
慕离胡思乱想,看着夏殒歌步履轻盈出去了,松了口气。
可怖的念头猛然闯进来,慕离听到自己抽吸冷气的声音。
他突然问:“今天初几?”
夏殒歌顿了顿,却没回头,平淡回应着:“十一月十二。”
凉国十一月初六大典,夏殒歌劫天牢那天,是十一月十二。
凉国到龙城,三千里路,他只用了五天。
居然只用了五天!
鸣风在上书房外殿侍立许久,听不到半分动静,不免有些焦虑。
眨眼间,浅绯绣衣晃着,透着丝质的细腻幽光,自黑沉沉内殿,悠悠然自内殿走来。
“鸣风,朔阳宫那边安排得如何?”夏殒歌喝了口茶,拿起案上一叠纸,慢慢看着。
鸣风迟迟疑疑:“暗阁八成人手已调去朔阳宫,太子殿下防卫之事应该万无一失,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夏殒歌咽下茶,抬头问。
鸣风道:“慕离公子目前伤势甚重,卑职斗胆请求公子派慕公子负责朔阳宫守卫一事。”
“哦,也行。”夏殒歌放下茶盏,一脸淡然,然而,鸣风接下来一句话,却令他全身一震。
“今晨,卑职奉公子之命放出弑君凶手逃脱的消息,下午就有人看到慕公子去朔阳宫,要奉公子之命带走太子殿下,和暗阁发生了冲突,然后…然后用一把银色匕首划伤了几个侍卫。”
“他不是离儿,只是跟离儿生得一模一样”,夏殒歌唇角牵起寒凉的弧度,“三年前,我遇到过他,老实说,我险些不能分辨…他叫洛冰,一直在羽林卫供职,可是自去年本宫回帝都,这个人就销声匿迹。”
“那么…慕公子他现在…”鸣风试探着问。
夏殒歌只是沉默。
思忖片刻,夏殒歌反手递过去一张令牌:“把这半儿虎符给羽林卫的云锋将军,半个时辰内,把住天仪殿,随意出入者,杀无赦!”
“杀无赦”三字,也说得轻描淡写。
鸣风脸色一变,掂着那轻飘飘一片令符:“公子是要…”
夏殒歌道:“部署好之后,本宫自有安排。”
掀开上书房大窗黑底银丝蛟龙出海纹重锦帘,冬季凉风扑面而来,立着华表广场的空寥广远,帝都卷起乌沉沉的云,铅水似压在龙城上空。
天光黯黯,自窗前望天沉思的人面容上缓缓流过。
一份发黄的书信在他指间摩挲千遍,不详的预感淌过心底。
他忽然回身,瞥了一眼静默流淌的琉璃银沙沙漏。
走入内殿,按了三下书架后的暗格,再转五下,书架缓缓移开,原本严丝合缝的墙壁,一块方石无声陷入墙内,露出一条漆黑通道。
夏殒歌提起墙角那只银色缠枝莲图案的红色盒子,走了进去。
石门在背后无声合拢,书架亦慢慢移回原处。
慕离一双手紧抓着被角,夜明珠幽光似水流淌满室浅蓝,睡颜很是沉静。
凌乱的发与颊边伤痕纠缠在一起,睫毛在烛光下发着光,呼吸悠长平稳,只是…
呃…只是半边脸都埋进了被子。
“给你弄了些好吃的,吃点?”低低笑着,食盒盖子已轻轻掀开,青笋香菇汤、桃花鳜鱼、鸡丝炒豆芽、一碗热气腾腾的碧梗粥。绯红俪白、鹅黄浅绿、看着煞是养眼。
夏殒歌看了看榻上睡得香的人,伸手把那颗热乎乎的脑袋从被子里挖出来:“吃了再睡。”
慕离拼命拉着被子,口齿不清喊着:“碧芙别吵…我再睡会儿…”
真是的,一睡着就成了孩子。
忽然想到慕离这几天可能承受的酷刑,心疼了疼,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青梅竹马
然后,推了推慕离,声音惊慌:“走水了,快走。”
慕离从榻上蹦起来,慌乱四望:“走水了,哪里?”
夏殒歌偷笑:“没走水啊,是你做噩梦了。”
“哦。”慕离迷迷糊糊,揉着眼睛,满腹狐疑四下张望。
怎么着,有些不对劲。
珠光下,夏殒歌又好气又好笑,一瞬不瞬静静看着他,等他发现屋里多了个人。
慕离警惕性高,极易受惊,对事物洞察力远超常人。
然而,这次意外迟钝。
磨蹭啊磨蹭,愣是没发现屋里多了个大活人。
“哦、、、醒了就醒了吧,起来算了。”自言自语着,伸了个懒腰,习惯性去摸衣服。
夏殒歌咬牙切齿一笑:“休息得不错嘛。”
“啊——”慕离迷迷蒙蒙双眸蓦地睁开,脸刷地红了。
夏殒歌道:“快趁热吃,外面买来的。”
慕离点点头,拿筷子的手却晃啊晃。
“怕烫?那等会儿吃、、、”夏殒歌正色道,“跟你说点正事。”
嬉笑随意的表情乍然敛入眼底,那眸的冰封,眉的锋利,唇角几分似笑非笑的神色,蓦然令他变成那个外界熟知的,笑靥如暗地月光,珠玉流光晶莹生辉,闲庭信步花舒云卷,却永远流泻着一份深沉三分凉薄六分肃杀的凤皇公子。
他一瞬不瞬,迎向慕离错愕的眼神,肃然道:“我接下来说的每个字,你都必须好好记住,不能出半点差错。”
“你弑君之事已在朝野牵扯出无数环节,六王混乱,群臣离心,好在我已及时控制龙城上下,并阻止消息继续外泄,但以军事之力掌控朝廷,最多撑十天。”
“因为十天时间,已经足够平封地最远的平安王从安阳调十万大军,遑论朝中人心不稳,十天之内必生变故。”
“十天”,慕离惊叫起来,“不对,安阳到龙城,哪怕弃下辎重全军轻装少说也要半个月、、、”
夏殒歌面若冰霜:“可你弑君之日,平安王就已开始调兵。”
慕离怔了怔,骇然道:“平安王还只是最远的,离得近的怕是离京不远了。”
夏殒歌却道:“还没启程,都在观望,去年六王之乱六部受损颇重,如今他们所有兵力凑起来也及不上平安王,不过这你放心,我早有安排。”
慕离垂下眼睫,轻声道:“原来我要做什么,公子都知道。”
“猜的”,夏殒歌淡淡说着,忽然一笑,“可是——你们都想错了,我绝不会登基为君。”
慕离道:“公子若怕千秋骂名,我可以、、、”
“你们都想错了”,夏殒歌缓缓仰起头,失神笑起来,“你们都以为我不争皇位是被大皇兄暗算,我被大皇兄谋害仍不反抗是为了兄弟情义,我拒不登基是惧怕千秋骂名,你们都错了、、、”
“我若想还手,必然让他无葬身之地,至于名声——那算个什么?”
夏殒歌手蓦然翻腕,轻轻舒开手掌,黄铜在烛光下闪着奇异光彩,虎口大张似欲择人而食,边缘处却展开一对羽翼。
“当年父皇把飞虎令给我,说了一句话——”
“如有一天,我有实力打败他,能给大翊一个更好的未来,就请带着四十万铁骑坐上皇位,若自问无法给它更好的未来,也千万不要毁了它。皇天横扫六合是为君威,后土春风化雨是为仁爱,皇天后土方为社稷,只有同时拥有横扫六合的气度与胸怀苍生的人才配为君、、、”
“储君是责任,君主更是责任。然而,我把太多事物看的比社稷更重要,所以,离儿,我注定无法成为君王——”
慕离轻轻叹气,气息如单薄的气泡在空中散碎开来:“我只是不愿看你任人宰割。”
夏殒歌温柔一笑:“我都知道,离儿,我需要你再帮一个忙。”
慕离点点头。
夏殒歌看向暗室出口,幽深曲折的暗道隐藏在深深黑暗:“离儿,这密道直通上书房,等你伤好得差不多,就从这里出去,不要找我,直接去朔阳宫——”
“然后,一定,一定,一定要平安将长君带到上书房!”
慕离诧异:“为什么一定是我?”
夏殒歌道:“不要问那么多,等到了那里,不管看到什么,千万不要惊讶、、、离儿,你记住,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我离开后不会再来,除非在上书房同时看到我和萧宸,否则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哪怕是四叔和我!”
慕离迷惑不解,一瞬不瞬看向他。
夏殒歌冷冷道:“你出去就会明白。”
语气比之前任何境况都来的森寒沉重,然而转瞬后,眼色粲然明亮:“这也是为你洗脱罪责的大好时机。”
语罢,唇角噙一缕神秘莫测的笑,轻轻离开。
浅绯衣角拂过流水般的珠光,轻悠似暗地飘忽的幽灵。慕离却颤了颤身子,容颜化作脆弱苍白的白纸。
就在夏殒歌离开时,他又有了很久之前那预感。
上一次有这感觉时,夏殒歌正陷在甘露殿,为心爱之人挡下致命一剑之后,满衣血红躺在那缀满红绸红花的日子里。
莫隽汝的部下以秋风卷叶之势,对所有“花影”成员大肆追杀的时候,血水中捞出的岁月。
讣告传到齐州,刚刚冬月十四,正是英华帝遇刺后第七天。
流言蜚语已如野火燎原,迅速流传在街头巷尾,以龙城为中心,辐散传播到每座城池、每处村落。
后来,就连军营都开始讨论起那叫“慕离”的传奇男子。
“都闭嘴!”站在石头上的青衣男子额角青筋突兀,厚厚衣着也掩不住手臂上健硕的肌腱,仰头喝了口酒,把那酒坛子狠狠摔在沙地。
“都聋了是不是?”
狠狠一踢,“砰”地一声,说得津津有味的将士齐齐转身,看向快步走来的主将。
“要再让我听到谁在背后嚼舌根子,老子连他舌根一起拔了!”
知道主将平时极其随和,发起火来却不得了,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却有不服气的新兵偷偷嘀咕:“不就说说,萧将军何苦发这样大脾气?”
“听好了,慕离是我萧宸的兄弟,说他就是说我萧宸”,火冒三丈地,萧宸一把提起那嘀咕的新兵,“我不公报私仇,有种再说的,找我单挑!”
说罢,愤愤把那新兵扔到地上:“单挑还是一起上,自己选!”
不待旁人做出反应,萧宸迅速转身,大步走回营帐,帘子“哐”一声摔响,将那铁青的脸掩在熠熠烛辉之后。
看那铁柳木的书案,越来越不顺眼,一掌拍下,轰然响动、木屑四溅,一个角咔然碎裂。
之前静静躺在案上的一页纸跳了跳,打着旋儿飘起来。
萧宸一把拿过横在背后的剑,一巴掌拍到案上,顺便把那页纸死死压住。
那份讣告,盖着御史台衙门及廷尉官署的大印,泼辣辣艳烈的红夺人眼目。纸的正上方,秀美非常的脸沉静而温婉,似乎正默默凝视他,淡淡微笑。
与之相匹的宣判结果,却是简洁锋利到无以伦比的四个字:弑君车裂。
萧宸感觉血气从胸臆涌到喉咙,大脑一片空白,他在近乎疯狂的怒火与悲痛中反复煎熬,找不到一个出口。
一闭眼,恍然看到破败的院落,明亮的月光如银子洒在十多年前的夜晚,站在井台前那瘦伶伶的男孩,舒展秀美的眉,接过他手中五文钱的伤药。彼时,他是钟鸣鼎食的官家纨绔,慕离还是家徒四壁的寒门子弟,住在一墙之隔、两个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