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汐眼光霍然一冷,却笑了:“殿下既然知道是帝都来的,那也不用提审了,不过——下官有一样东西,殿下必然很感兴趣。”
唇间倏然发出尖利之声,一只白鹰破窗而入,停在她肩头,白鹰尾部一撮羽毛染成银灰。
夏殒歌脸色一变:“他的传信飞鹰!”
忽然冷笑,双眼深若寒潭,透出冷锐的光,不放过纳兰汐每一丝表情变化。
纳兰汐垂目:“自胤国侵凉,为杜绝细作与外联系,凉王殿下召集训鸟能手,镇守四方,这凉国与外界所有通过鸟类传递的信息必经此过滤,是为‘青鸾’。”
夏殒歌点头赞许:“真是好主意,既然如此,就拜托大人回帝都一句‘诸事顺利’,如何?”
纳兰汐低应了声,将铜管绑上鹰腿,送到窗前,白鹰舒展羽翼,振翅飞上九天。
瞥一眼夏殒歌毫无表情的脸,纳兰汐缓缓道:“下官擅自将落月渡来信放给殿下,导致殿下身陷囹圄,请殿下责罚。”
夏殒歌静静听她说完,忽的笑起来:“什么责罚不责罚,你这样做,是为了曜华,你想代他承受帮助英华帝,暗中对付本宫的恐怖后果?”
纳兰汐脸色大变,惊恐抬头,对上那令人胆寒的微笑。
一向镇定的少年丞相失了方寸,慌乱退了几步,苦苦哀求:“殿下您放过他。”
夏殒歌轻声叹息:“来不及了,莫非你没发现我本宫手底少了几个人,还有几匹最快的马?”
那些人,此刻应该在夏殒歌哪个亲信的府邸或军营吧。
纳兰汐咬唇,怔怔看着眼前笑容绝美,语言轻柔如和风细雨的男子,生平第一次,她露出这样可怕的神情。
魔鬼。
夏殒歌的笑谦恭而疏离:“纳兰大人,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实在不合礼法、、、”随即,缓缓做了个“请”的姿势。
纳兰汐已无暇思量他怎么知道自己女扮男装,她已不知恐惧,而是彻彻底底,完全绝望。
夏殒歌淡淡瞥了一眼她死灰的面目,回身,走出房门。
身后绝望的呼喊声嘶力竭:“全是我的错,要是责罚就责罚我吧!”
夏殒歌一震,身形一顿,伸出手,手心一只琉璃瓶流转瑰丽霞光,他转身看向纳兰汐,笑容骤然冰消雪融,春风化雨:“本宫不会为难你,毕竟——你实在太像十四岁之前的我。”
眸光一转,好似无比遥远的往事纷至沓来,冷冰冰的讥诮和绝望:“迷信感情的人,注定会输,哪怕聪明如你。”
纳兰汐脸上的从容崩溃了,疯狂而执著,喃喃解释:“不、、、不是这样,我的所作所为和他无关——”
声音不大,却恍若一声惊雷,夏殒歌心房好似被闪电狠狠一劈,先是雪亮,随即——一片空白。
这句话,他听过。
半个月前,毓明宫的那串风铃下,慕离接过图纹湮灭的斩月匕,抬头,秀丽的脸上依然是温婉微笑模样,微微躬身:“那么——从今后我的所作所为与你无关。”
连最熟悉的人,也未曾察觉那温婉似水的笑容里,那刻骨的悲凉决绝,以及暗藏的伏笔。
他耿耿于怀那么久,却想不到,这句话,可以理解成这重涵义。
离儿究竟做了什么,或是准备做什么,非要说这样绝的话,非要这样不顾一切,和他撇清关系?
恐惧转瞬缠住心绪,冥冥之中,强烈的不安的预感扑面而来。
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即将面对腥风血雨的凌厉肃杀。
作者有话要说:
☆、归去来兮
曜华继位大典在即,夏殒歌已经没有心思继续和纳兰汐继续绕弯子。
匆忙吩咐纳兰汐把曜华手里那道赐婚圣旨拿给他,这位有史以来最爱绕弯子最从容的皇太子霍然转身,风掣电奔,骑马消失于茫茫夜色。
走的时候,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苎衣。
纳兰汐一眼看出情况有变,心绪七上八下,连夜赶去凉国皇宫见曜华。想到夏殒歌若准备对曜华下手,整个皇宫必定已在夏殒歌掌握中,于是强颜欢笑说态好转,随即拿走了那道被曜华搁在暗角一只紫金盒子中的赐婚圣旨,马不停蹄赶往驿馆。
还没开门,里面却传出极清脆悦耳的声音——“殿下你放过赤鹰好不好,阿姐说他也很可怜的、、、”
一听就是阿宁的。
那丫头自从把赤鹰押下去后就一直磨缠她,眼看没戏,这倒好,跑到驿馆去求更不好惹的主儿。
进门只看到鸣风,阿宁一张清秀的面目全是泪水,还蹭了鸣风一身,鸣风无奈看着她:“阿宁姑娘,我不是殿下。”
“阿宁,不要胡闹!”纳兰汐心中焦虑,上前要拉开阿宁,哪知阿宁像只八爪鱼紧紧抓着鸣风不放。
“死丫头,还吵,里面换了半个时辰衣服你就闹了半个时辰,也不累!”一声冷哼,纳兰汐和鸣风齐齐一愣,却见夏殒歌站在门口。
纳兰汐细细打量他全身衣着,先是惊讶得掉了下巴,忽然无法控制地、喜极而泣。
好正的礼服。
浅绯色礼服迤逦铺展,泠泠幽香似水绵延,飞龙引线绣出精致无双螭龙盘旋,蹑足淡云岫烟,穿梭于成团成簇的凤凰花间,衣领袖口琉璃宝光清透霞辉,连缀成环绕周身的赤堇花,冠冕上透碧松石金线连缀为串串流苏,垂到肩上,冠冕、衣饰、鞋履上若非凤凰,便是赤堇——大翊皇室图腾。
纳兰汐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夏殒歌作为大翊使者,参加宇文曜华继位典礼的礼服。
怔了怔,错愕道:“殿下是打算参与凉王继位典礼么?”
夏殒歌挑了挑眉,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有时候觉得你还真是小,没时间废话了,圣旨呢?”
对着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家伙,纳兰汐警惕地抱住紫金匣子:“殿下要圣旨做什么?”
夏殒歌脸一沉,一道疾风吹过纳兰汐面颊,快如闪电的人影从身边掠过。
“本宫就想看看。”
纳兰汐“啊”一声,“啊”完之后才发现紧紧抱在怀里的紫金匣不见了。
夏殒歌缓缓展开圣旨,目光漫不经心掠过圣旨上内容,神情骤然僵住,面部肌肉狠狠抽搐,眉头憎恶地紧蹙。
“无耻!”
平素温文的男子骤然厉喝。
纳兰汐感觉那一道璀璨明黄耀亮眼眸,眨眼之后,落入墙角火炉,腾起一道烈烈火光。
火舌迅速蔓延,自软缎上肆掠而过,留下焦黑一片,那清晰入骨的一行字迹从此消失不见——
“、、、宇文氏曜华,智勇无敌,更于六王之乱战功赫然,朕有第三弟殒歌赏之,欲为其女兄锦长公主求秦晋之好、、、”
几十个字,遍体生寒。
原来,自踏进凉国,就能感觉那温和恭敬的外表下,曜华和纳兰汐那样排斥他。
是为这般。
这就是他要把江山和姐姐的未来托付的人。
只差一步,他就是峄山的亡魂,锦裳就是下一个忘忧公主。
一瞬间的私心,一道圣旨,怎生轻易,埋葬那与他骨血相连的无辜女子。
抬眸,对上纳兰汐惊愕的眼神,夏殒歌冷笑:“圣旨?哪来的圣旨?圣旨没了——”
拳紧握,指节紧绷发白,指甲刺进手心,血从指间沁出,似一滴滴珊瑚。
纳兰汐蓦然心虚,慌乱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段时间,她也是一边排斥着这个强塞给曜华一个王后,一边不显山露水地提示夏殒歌潜伏的隐患,却不是为了什么筹码,而只是因为、、、因为、、、
见过凤皇的人,谁能想到,这看似风华四射的男子,身体已然油尽灯枯。
“天生的病,就算服再好的药,他也活不过三十,生死有命,这就是他的命、、、”脑海里那一袭青衫如云岫的年轻男子,眼角总是带着悲悯的医者,说起夏殒歌的病情,神情却超乎寻常地淡然,唯有刻骨的悲痛和无力感深深烙进眼眸。
“月儿,其实大夫一辈子都在和死神争夺,可惜——哥哥还是会输。”
幼小的她睁着稚气的眼睛,出神地望着自己兄长:“那个凤皇公子岂不是很可怜?”
然而,凌水英却像吓了一跳:“他那样的人,肯定不喜欢别人可怜他,更不会让人觉得他可怜。”
夏殒歌淡淡抬眸,看向晨曦初透的东方,轻轻一笑:“大典快开始了,丞相作为百官之首自然不可或缺,小丞相,还不准备?”
纳兰汐从回忆中抽出,手忙脚乱:“哦哦哦、、其实也准备得差不多,官服什么的宫里都一套,同路算了、、、”
一出口就后悔,无论是谁,和夏殒歌这样高深如渊的男子站到一起,简直比凌迟还难受。
夏殒歌微微点头,眸光忽的飘渺如淡烟轻雾,纤浓睫羽将双眼幽光掩盖,远远阻隔于尘世之外。
门外停有高架马车,流苏在空中飘荡,如一串血,璀璨的云母晶石将车装点得轩昂而华丽,夏殒歌执意让女子入车,自己径直骑一匹踏雪白马,不疾不徐走在车旁。
“本宫的御术你放心,不会弄乱了服饰”,轩车锦帘内暖香袭人,透过云母窗,瞥见夏殒歌正似笑非笑看向车里,脸色平静无澜,“要问什么,说什么话就赶紧吧,要不——来不及了。”
纳兰汐心头瞬间一凉。
夏殒歌不等她下句话出口,笑容蓦地悲凉:“等大典结束,本宫也该回去了。”
“纳兰,多谢近日的照顾,若有机会一定报答,虽然本宫不清楚你的真实身份。”
纳兰汐乍一见他眼神沧桑疲惫,如经受五百年红尘悲苦的黄昏,乍然想到凌水英那句“生死有命”,忽然冒出一股酸楚。
“国事是忙不完的,大夫说你的身体应该静心调养”,纳兰汐叹息着,眼神却霍然凌厉,“若非得要病者燃血熬骨,白头上阵皮甲,这泱泱大国情何以堪?”
“这里景色真好,原本是想多住些时候”,夏殒歌无奈一笑,“可是——我得回去救一个人。”
“恋人?”
“不,我最好的朋友,这些年一直陪着我出生入死,若非另一个人出现,我几乎都把他当做恋人”,夏殒歌神色恍惚起来,“事实上,哪怕我可以和世上任何人作恋人,也一定不可能是他,可是——他比任何人都重要,哪怕是所谓‘恋人’。”
“咦,那可真够奇怪的”,小脑袋突然出现在纳兰汐背后,清脆的声音响起,“不是亲人,不是恋人,却比恋人重要,那是什么人?”
纳兰汐被突然冒出的脑袋吓了一跳,飞快把冒出的那颗脑袋按回去:“阿宁,你怎么在这里?”
阿宁吐了吐舌头,又看了看夏殒歌,心照不宣笑起来:“殿下说带我去凉王宫。”
“这——继位典礼上都是官员,你进不去的。”纳兰汐无奈地跟从小在山里长大,不知礼仪为何物的丫头讲道理。
夏殒歌脸上有些促狭:“是,继位典礼用不着,那封后典礼呢,这小丫头虽不是你的亲妹妹,也算半个娘家,阿宁你说是吗?”
阿宁撅着嘴:“殿下不早说,早知道就把阿爹阿娘叫上,嫁姑娘的时候娘家一定要人多,免得在婆家、、、唔、、、唔唔、、、”
纳兰汐满脸通红去捂阿宁唧唧咋咋的嘴,夏殒歌忍俊不禁:“还有,那些消失的人马——是本宫派他们去了一趟桑城,估计你没有时间学女红,那里的绣的嫁衣可是顶好的,半月就能回来,算不得贵重,权当心意。”
“呃——”
纳兰汐瞠目结舌。
夏殒歌似乎看出他心思,漫声道:“本宫只说少了人马,又没说调兵去了。”
夜幕降临,整整一天的狂欢终抵达尾声。
凉国喜爱白色,喜庆的日子处处皓白,白丝绸扎成各色瑞草瑶花,璀璨松石珍珠柔光澹荡,歌舞升平,琉璃杯盛满葡萄酒,恍惚间若身处玉京瑶台,承金风玉露。
凉王宫灯火通明,一片笙箫,流光溢彩。夏殒歌回头看去,似又看到梅影芳菲琼花如海,而这一次,是远去。
挟裹重重素白的洪流铺天盖地,置身黑暗中,默默看灯火璀璨处那一出欢喜闹剧,群山寂静无言,恍然错觉——整个天地如一座华丽沉寂的坟墓。
“真要连夜赶路么?”纳兰汐送出门,再次问了句,转头,无声和曜华交换了眼神。
看似无心,却都心照不宣。
夏殒歌容颜苍白如雪,脸色更差了。
他旧伤尚未痊愈。
夏殒歌点点头,无声,却坚决。
“实在想不到,凤皇公子心中竟会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人”,曜华冷冷出声,忽然伸手,递过一截缰绳,“这是我的坐骑‘灵风’,敏捷健壮,对山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它应该能支撑你跑到山外下一个马市。”
“既然是你的爱马、、、”夏殒歌有些迟疑。
“少矫情”,曜华狠狠道,毫不迟疑把缰绳往他手里一塞,“灵风通灵性,要是牺牲它却只是为了什么争权夺利,我绝不放过你!”
“既然选了山里最险的那条捷径,就做好送命的准备,那里不但荆棘丛生,还有的是饿红了眼的狼。”
夏殒歌牵着马慢慢走远,头也不回:“多谢提醒。”
曜华冷冷“哼”了一声。
“诶,没事吧”,纳兰汐摸了摸曜华额头,“恩恩怨怨都过了,怎么还跟吃了火药似的?”
曜华恨恨道:“你也和他走得太近了些、、、”
“、、、”,纳兰汐怔了怔,忽然眉一挑,大怒,“敢情是为了这个,他是哥哥临终前托付的人,也就送送药,问个好。”
“胡说,你哥哥一个大夫怎么跟他扯上关系的,该不会、、、”曜华想了想,恍然大悟,“他是断袖。”
“你才胡说”,纳兰汐原本大怒,忽的平静下来,看向幽幽夜空,眼里浮出泪光,“他是哥哥生前最后一个病人,也是哥哥这一生最束手无策的心结。”
愤愤跺脚,纳兰汐飞快跑进后门。
曜华手足无措。
“好吧,好月儿,别气了、、、我送他出山还不行吗,那个——殿下,等等我——”
翊,英华二年冬月初七,不祥的消息如雷自帝都龙城轰鸣开来,闪电般传遍大江南北。
英华帝于龙城禁宫遇刺!
据传言,英华帝身中奇毒,一息尚存,却全身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