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星霜诧异地看着他,“你还有家人?”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纳兰小七笑了笑。见铁星霜一脸困惑,慢慢解释给他听:“这个说来话就长了。我娘死得早,有一日我从街上捡了个老婆子回来。”见铁星霜脸色更加奇怪,他不由叹了口气,“说来话长。那日下着雪,她在我家门外被一条恶狗追着打,我把她带回来治伤,她说自己无依无靠,非要给我当仆人,我只好收了她……再后来,我又从外面捡了七八呃……十来个小孩子,还有个老头儿……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儿。”
纳兰小七眉头紧皱,仿佛郁闷到极点,“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既不是美男,又不是美女,整天围着你,烦都要烦死,那么多张嘴还要吃饭……真不知要熬到哪一天,那些小东西才能长到,各立门户。那时我才能得个清静。”
正说着,忽然觉得不对。他感觉异常灵敏,感觉有什么东西压迫在身上。抬眼一望,原来是铁星霜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铁星霜嘴角有一朵微微的笑意,带着点调皮和顽劣,又有一点宠溺。
纳兰小七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种神色,心跳竟是一停,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下说:“其实浪子们最想要的还是个家,他们对我虽好,虽然极亲近,终究还是少了点儿什么。若有一个心爱的人肯陪在身边,那才算是真正的家。你若肯去,我便另买一座院子,与你种花养鸡,弹琴赋诗。”
纳兰小七的话仿佛是什么绝世的迷魂药,铁星霜听得入神,眼里闪着奇异的光,仿佛他真的看见了那座落在蜀地叶城的小院子一般。
然而他出神是出神,等回过神来,立刻又变回那个刀枪不入的铁星霜。纳兰小七无奈地想:这个姓氏倒真是配他。纳兰小七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心思再通透不过:铁星霜若不动心,怎么会为了那些话出神?怕的是铁星霜不动心,只要铁星霜动心,自己就还有机会。
他天性乐观,将这些想清楚,心便放宽了一些,脸上的表情都是愉快的。铁星霜疑惑地看他两眼,似是颇为奇怪。
纳兰小七的快乐没能持续多久。第二天中午休息时,春水悄悄地向叶青萝打了个招呼,走入密林去。他做的自然隐秘,却怎么能瞒得过纳兰小七这头老狐狸。春水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区区的书童,一身武功却深藏不露,铁星霜心知肚明,并不戳破,这里面的玄机实在难于猜度。纳兰小七试探了春水几次,都被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直觉却告诉纳兰小七:这个外表温柔的孩子是相当危险的。
纳兰小七望向铁星霜,他正赤脚坐在溪水旁,不知在出什么神。纳兰小七小心地向密林方向移动,回头望了几次,铁星霜似是并未发觉,渐渐放了心。不一会儿听到说话声传来,四下一望,隐身到一片乱石后。
“他心里怎么想?他能怎么想。”是叶青萝的声音,“明日到了岳阳,拿到金牌,放纳兰小七走,咱们去京城见诸葛伯伯,请诸葛伯伯帮忙。实在摆不平,师兄跟我回海南,谁能怎么样他!”
春水柔软的声音道:“那可是个采花贼,祸害了多少好人家的女孩儿,就这么放了?”
叶青萝道:“他人……其实也不是很坏啦!”
春水道:“那是有公子在这儿弹压着。纵虎容易擒虎难。”
叶青萝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倒不用你操心,他也掀不起什么浪头了。”
“这话怎么说?”
“师兄用曼妙指截住了他的心脉,他现在连内力都使不出来。师兄的曼妙指非同一般的点穴功夫。一般点住人的穴道,不过一两个对时就解了……”叶青萝轻轻叹了口气,“师兄这截心式却是将一阳指的霸道内劲与分劲错骨手的妙处合二为一,心脉受制,血气凝滞,初时还只是内息受制,十日之后身体便要受损,一月之期一过,内功便会全废,再无恢复的可能。再之后,身体便会一日日虚弱下去,无论如何活不过一年去。”
纳兰小七在乱石后大吃一惊,时值夏初,风和日丽,他却只觉心头冰寒,仿佛迎面被塞了一捧雪在怀里。
春水听了,一阵沉默,半晌方道:“这么说,他是必死不可?”
叶青萝“嗯”了一声。
“既然他已经必死,”春水似是笑了笑,“何必让他连累公子?”
叶青萝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春水道:“公子当日杀了衙役带他出的应天府,如今若想回头,就算诸葛大人有通天之能,没有纳兰小七的项上人头,只怕也不好办。”
叶青萝道:“师兄已经答应了放他,难道出言反尔?不能回头就不回头好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师兄跟我回海南就是了。”
春水似是笑了笑,“海南剑派在江湖上响当当的,可有句老话:民不与官斗。人命还是小事,公子杀了应天府的衙役,便是扇了朝廷一个大大的耳光。如今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若不能妥善平息,非但公子一生不得安宁,无论走到哪里还必要连累人。海南剑派虽厉害,抵得住倾国之力吗?朝廷一旦震怒之下发兵几万去海南……别的不说,可要死多少的人。为一个采花贼,值得么?”
叶青萝顿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道:“一定……要杀他?”
春水冷笑道:“小姐或许要怪我歹毒,我却要怪小姐分不清亲疏。一边是令师兄,一边是个采花贼,谁远谁近谁亲谁疏,难道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这和新疏无关!”叶青萝怒道,喘了口气方道:“师兄若要放他,我要怎样?难道逼师兄背信弃义?”
“小姐还不知公子的行事吧?”春水又是一声冷笑,“公子一向待君子以君子之道,待小人以小人之道。公子抓捕摘月娘子、七巧星煞这些名震大江南北的剧盗时,那一番斗智斗勇,你来我往,难道还讲什么一诺千金?”
叶青萝急躁地说:“你越说我越胡涂了!既然师兄不和他讲信义,你又担心的是什么?”她突然之间明白过来,问:“你……是要我劝师兄将他抓回去将功赎罪。”
“不可!”春水低喝了一声,随即笑了笑,“叶小姐,若你劝了,公子不放又将如何?”
叶青萝显然没想到这个问题,怔了好一会儿方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春水放低姿态,恭敬地说:“姑娘是个明白人,何用春水筹谋?”
树林里的声音低下去,渐不可闻。纳兰小七想往回走,双腿却是软的。别说一月之期,两个月都要过去了,他的一身武功难道竟从此废去了?正胡思乱想,忽觉有异,猛地回头,正对上一双深沉的寒眸。纳兰小七面色变了变,心中百转千回,狂涛拍岸,一时间嘲讽、自怜、愤怒、伤感、失望……各种各样的表情纠结扭曲在一起呈现在他英挺的脸上。
铁星霜面色白了白,欲言又止。
纳兰小七一颗心都冷透了,强撑着往回走,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铁星霜伸手扶住。
“我待你……我待你……”纳兰小七低声说了两遍,只觉得自己可笑,终于没能说下去,摔开铁星霜大步往回走。修长标准的身材,背影曾经如矫矫孤松,巍巍玉山,这一刻,却明显地苍老佝偻了。他突然一振肩,将腰杆挺直,却一脚踢在一块极显眼的大石上,摔了个狗啃地。他恼羞成怒地爬起来,拍拍手上的泥继续往前走。
铁星霜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飘忽悠远的笑容,很清澈,带着孩子气的天真。许久许久,他仰面望向天空。
碧空如洗,白云岿然不动,真是干净得让人伤心。
第十一章
铁星霜指望不住,只有自救。春水一心置他于死地,可利用的只有叶青萝。为今之计先脱身再说,天下之大,有的是奇人异士,未必一定就死。就算……纳兰小七心里冷笑,就算要死,也不能这么死。他主意打的正,哪料春水时刻留心叶青萝,竟再没有一星点的机会。
眼看着已到武昌,不禁心灰如死。自武昌往西,不过十数里就是当日扔金牌的地方。铁星霜一旦拿到金牌,春水岂能放过他?纳兰小七心中忧急,却不露在外面,依旧是谈笑自若,风度翩翩。铁星霜和春水都不动声色,只有叶青萝,一味地逃避纳兰小七的目光,甚至不敢和他说话。纳兰小七心里觉得好笑:当日见面就打的是叶青萝,如今心软可怜他的,也是叶青萝,这世界还真是有趣。
到武昌时已是午后,依着春水的意思,时间尚早,不如立刻去取金牌,铁星霜却道:“到了武昌,岂可不登一登黄鹤楼?”
叶青萝唯师兄意思为准,春水是书僮身份,纳兰小七的意见忽略不计,四人之中自然是铁星霜说了算。几人乔装打扮,来到黄鹤楼上,将三楼整层包下。纳兰小七暗自奇怪:铁星霜怎么忽然如此大方。凭窗远眺,大江茫茫,好不开阔。铁星霜命小二搬了一大坛酒上来,又将店中招牌菜摆了一桌。
铁星霜先坐了,叶青萝坐在他左手边,纳兰小七在这种事上最不客气,大大咧咧坐到铁星霜对面。铁星霜不讲究礼法,春水却遵礼,一路上定要铁星霜开口才肯坐。仍是铁星霜吩咐了一声,方才侧身坐到铁星霜右边的位置。
铁星霜指着其中一道菜向叶青萝道:“元人马祖常有句诗:南游莫忘武昌鱼。这是个好东西,配了火腿、冬菇、冬笋和鸡汤,味道十分鲜美,师妹尝一尝。”
叶青萝拈起筷子尝了一口,赞道:“好吃。”
“好吃就多吃些。”铁星霜微微一笑,给春水和纳兰小七各夹了一块儿。春水道了个谢字,默默吃菜,纳兰小七一路上不曾受过这种礼待,心里暗奇,不由提高了警剔,嗤的一笑,心想:这算什么呢?
铁星霜好似没听出这声笑里的讥讽之意,手拍酒坛曼声吟道:“汉阳渡口兰为舟,汉阳城下多酒楼。当年不得尽一醉,别梦有时还重游。”
纳兰小七没想到他那么冷漠的性子也会念这样的诗,斜睨了眼看他,见他清丽的面孔上浮着一抹浅笑,眼却是深不见底的黑,忽的眼波一转,两道清光射向他,眼中似有情似无情。纳兰小七吃他的亏太多,再不肯上他的当,也不肯认输,便也摆出万种风情出来给铁星霜看。论到风流蕴藉,纳兰小七要在铁星霜之上,他随便一个姿势都是好看。他们临江而坐,夕阳余晖打在纳兰小七身上,给他镶了一道淡金的边儿,只觉丰神俊逸,飘逸出尘,仿佛他整个人都在发光似的,
叶青萝偶然一转眼看见纳兰小七,虽是见惯了铁星霜的清丽,却也不由得错了错神。竟有些不敢逼视他的容光,要转开眼睛,却又不舍。
铁星霜低头微微一笑,提起酒坛倒酒,春水起身道:“公子,让我来。”铁星霜微笑着摇头,将四只酒碗倒满,淡淡道:“采摘了鲜桂花浸入烧酒中,待两年后酿成桂花露汁,售时将桂花汁溶入白酒中,便成了这桂花烧。”
叶青萝尝了一口,呸地吐了,铁星霜哈哈一笑,夹了一筷子菜喂她。叶青萝急急忙忙咬住,嚼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铁星霜第一次喂她吃菜,脸忽的红了,又喜又羞,低头娇嗔:“师哥骗人,难喝死了。”
铁星霜道:“那是你不懂酒。”眼望纳兰小七。
纳兰小七饮了一口,道:“酒是好酒,可惜味太薄。”
铁星霜不动声色地说:“对佳人,观美景,不宜烈酒。”
纳兰小七哈哈大笑:“长河落日,敌友相对,生死相决一线,难道不当饮烈酒!?”他郁积了多日的闷气,忽然再也忍耐不得,一泻而出,一拍桌子,喝道:“小二!要最辣最烈的烧刀子!敢掺一滴水,大爷一脚跺烂你的招牌!”
小二见他神色暴戾,不敢多言,片刻功夫抱了一坛酒上来。
纳兰小七不管别人,给自己和铁星霜各斟了一大碗,“那天你我拼酒还没分出胜负来,今日再来。”
铁星霜淡淡道:“你彩头都得了,还有什么不足?”
纳兰小七正仰面将一碗烈酒往喉咙里道,听了这话,只觉血脉一张,一口酒险些喷出来。当日赌酒之约历历在目,眼前一热,仿佛依旧是当日在船上,他意气风发,压低声音和铁星霜调笑:“我若能侥幸不输,愿与君春风一度。”
他与铁星霜何止春风一度?究竟是多少度,只怕也难算得过来了。勉强将嘴里的酒咽下,禁不住咳起来。烧刀子酒性最烈,他只觉一道火线流进胃里,似在里面烧起了火,那火苗一把把地往上窜,仿佛连血液都要沸腾了。抬头怒视,铁星霜这罪魁祸首却笑得开心,他心里越发地恼,又深深地惊异:今天的铁星霜实在是太不对劲儿了。
叶青萝在一旁问:“师兄,什么彩头?”
铁星霜面不改色地说:“刮鼻子。”叶青萝微觉失望,春水面色不动,一望即知他根本不信这句话。
纳兰小七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如果此时把那彩头说出来会是什么效果。眼望对面,铁星霜已将手里的酒饮尽,将两只碗重新斟满,淡淡道:“好,你我再赌一把。”
纳兰小七故意加重口音:“彩头和当初一样么?”
铁星霜手抚酒坛:“以这一坛为限,均作两份,谁先喝完就算。”
春水和叶青萝交换了个眼神,都觉大大不妥,看铁星霜面上神情,却知决计阻拦不得。片刻功夫,数只大碗摆上,一共均出十六碗酒来,纳兰小七和铁星霜面前各八碗。
两人互望一眼,同时饮起。叶青萝第一次见这么往嘴里灌酒的,仿佛那不是人的身子,却是无底洞似的。叶青萝看得眼睛几乎都要直了,起初是不相上下,喝到最后一碗,铁星霜忽然被呛了一口,手按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纳兰小七饮尽最后一滴酒,指着铁星霜大笑:“你输了!”
叶青萝急得直跳脚,轻轻拍铁星霜的背,怒道:“输了就输了,鬼叫什么!”纳兰小七心里却在念那四个字:“春风一度。”越想越有趣,望着叶青萝和铁星霜只是笑。
铁星霜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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