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有个心愿,我想去清水镇看一个人。她或许是这世上我最牵挂的人。”
“是什么人?”伊梦中下意识地问,“做咱们这行的不都是六亲不认,冷酷无情的么?”
“是我大嫂。”说这话时林今夕的眼中流动着浓浓的情。
“你爱她?”伊梦中失声问,心中竟然莫名酸楚。
“我把身世告诉你,你听了之后就会明白。也希望你能替我去清水镇看她,随便编个瞎话骗她开心就好,千万不要告诉她我已经死了,我不想让她伤心。”林今夕顿了一下,尽量理顺气息,娓娓道出身世,“我在家里排行第七,所以小名叫小七,刚才也不算骗你。我父母早亡,长嫂如母。六岁的时候,村里发瘟疫,大哥和我的兄弟姐妹也相继病死,大嫂年轻又没孩子,按说可以改嫁图个更好的人家。可是她决定留下来守寡,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我当时已经暗下决心长大了一定让大嫂过上好日子,可惜我十二岁的时候大嫂因为操劳过度患了重病。我们家很穷,没有钱治病,我跑到镇上求药铺赊药救人,他们不给,我就跪在门口哭喊,他们仍然无动于衷。这时候有个人走过来捏了捏我的肩膀,说我骨骼奇佳要教我习武将来做大事情。我说只要他肯出钱给我大嫂治病,我就是把命卖给他都可以。于是他真的掏出一大笔钱,足够治我大嫂的病还可以让她安稳的过以后的生活,但他也是用这笔钱买了我的命,要我立刻跟他离开。我把钱留给大嫂,骗她说要去北方一个大户人家当长工,大嫂纵使千般不舍,也没有办法,我说卖身契已经签好了,再说她真的需要钱治病。我跟那个人学艺四年,就进了天涯海阁做杀手。后来我偷偷回过一次清水镇,大嫂的病已经好了,有了钱日子过得不像从前那样清苦,她很想念我。我怕她担心,就说主人家很好,我也在慢慢攒钱,等我二十岁以后就可以解除契约赎身返乡。我现在已经快到二十一岁了,你不杀我,我也命不久矣,当然知道不可能伺候大嫂终老,我只想在死前能见她一面,确定她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伊梦中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很少有人是天生的杀人狂,每个杀手都有入行的理由,然而他没有想到杀手之王林今夕竟然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想教林今夕武功的人完全是为了把林今夕迅速培养成一个称职的杀手,根本不曾考虑他将来的死活。而林今夕竟然真的把命卖了,天涯海阁的阁主用灵药控制他,他不得不为他们杀人。林今夕本性善良,逼他双手占满血腥,他的内心一定很痛苦吧。他真的很可怜。
伊梦中不能和曾经相爱的人在一起,现在又不能成全别人的幸福,但是总还可以让一个将死的人有点心理安慰。于是他收刀,微笑着说:“林今夕,就让你多活两日。”
“其实你救过我,我也救你一命,咱们互不相欠,你没必要对我破例。”
“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弱点,想杀你并非难事。”伊梦中故作冷漠地说,“我答应别人六个月内取你性命,现在才过去两个月。还剩下四个月,你抓紧最后的时间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五 每个人都有秘密
伊梦中没有跟着林今夕去清水镇,他现在觉得如果想要他的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若说有难点,就在他自己身上。伊梦中不能肯定四个月之后,他是否真能下手去杀林今夕。绝刀门的少门主年少风流,表面上是人人称颂的少侠,暗地里却为了一本刀谱强夺人妻,该杀。唐门家主的妹妹水性扬花,不忠偷情,还想谋杀亲夫,伊梦中没有姑息,他事后才知道那个女人已经怀有身孕。武当逆徒章宗贤,当朝一品荣安侯李诚永,伊梦中杀这两个人之前都没有问原因,之后也没再调查,他觉得这样自己就不会心软,掩耳盗铃也少了负罪感。他本来已经决定从此以后再接的生意都是如此。
但是他仍然克制不住想要知道关于林今夕的事情,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林今夕必须要死,伊梦中以为只要清楚了这个理由,他就可以重新找回杀他的动力。
伊梦中还没有想出该如何与雇主联系,雇主就先一步约她碰面。
孤山暗夜,无月无星,幽林竹舍,残灯如豆。
雇主一身黑衣,眼眸漆黑的就像夜色,深不见底。“你有事情想问我吧?”
“林今夕,我已经有杀他的把握,但是我突然想知道杀他的理由。”伊梦中直截了当地问。
“杀手如果知道太多,就会心生杂念。”
伊梦中听得出雇主劝诫的意味,但是他还是要说:“我通常是不会问杀人的理由。这次比较特殊,我已经见过林今夕,所以我需要一个他必须死的理由。”
“你已经见过他了?”雇主仿佛有点释然,“那么我只能告诉你这个理由了。但是我希望你能发誓保守秘密,继续完成咱们之前谈妥的交易。如果你不愿意,咱们之间的交易到此为止,我会另聘他人。”
伊梦中当然不想毁约,这是杀手的名誉问题,更何况他不能忍受林今夕死在别人手上。他没有犹豫,当场发誓:“我伊梦中必当严守今日交谈的秘密,不向第三人泄漏只言片语,否则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雇主听伊梦中立誓完毕,终于缓缓道出隐情:“我就是天涯海阁的阁主,林今夕知道阁内太多的秘密,他想洗手不干,我就不会让他离开,几个月前他偷偷逃走,所以我要杀他灭口。”
伊梦中隐隐觉得这个解释有太多破绽:“天涯海阁内高手如云,您是阁主,想要林今夕的性命,何需我这样的外人插手。”
“他有一种很独特的魅力,也可以说杀手中罕有的善良,会让人感动,阁里的兄弟没人愿意杀他。”
“您可以亲自动手。”
“虽然我知道他的弱点,但是我不忍下手。”
伊梦中淡然一笑:“您可以放出风声,已经把林今夕逐出天涯海阁,相信他的仇家很快就能致他于死地。”
“这是拆自己招牌,再说我怎能让那些人玷污了他?”
伊梦中有些困惑了:“这么说您还是舍不得他死。”
“他必须死。”
“那就给我一个坚定的理由。”
雇主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决心:“他答应过我,有生之年他都会留在天涯海阁,陪在我身边。如今他离开,算是背信弃义,所以他必须死。”
“有这句话就够了。”
伊梦中不愿多听。雇主也不愿多讲。两个人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默契。
原来天涯海阁的阁主竟然爱上了同是男子的林今夕,这样的畸恋并非所有人都会接受,但是伊梦中能够理解这中的心痛。林今夕负了阁主的痴情,所以该死。
伊梦中爱过却没有尝过背叛的滋味,他很同情天涯海阁的阁主。爱一个人,想要与他厮守到老,他却在海誓山盟之后偷偷离开。林今夕为什么会离开?难道他们还会在乎世俗的眼光?难道他们不是两情相悦,难道林今夕并不爱阁主?
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但是雇主已经离去多时,伊梦中觉得是在自找麻烦,他摇头苦笑,残灯已灭,他内心困惑丛生。不过有一点已经不能改变了,他必须杀死林今夕。伊梦中才不会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理想,他早已无情无心。
不想去天涯海阁再求证什么,理由有一个就足够了。伊梦中又四处游荡了两个月,应该已经散尽心头杂念,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清水镇上民风纯朴,镇口有一片小小的荷塘,荷塘边上是三间砖房,青竹篱笆围了大大一方院子,里面种满了花草。屋后有清溪流过。塘中莲叶田田,数十朵荷花色韵温婉。夕阳将塘水染上一层淡金,偶尔有红头绿蜻蜓漂亮地飞过,轻轻一尾点破,霎那离合水光。塘边有一排矮矮的垂柳树,伊梦中靠着树坐了很久。天暗下去,有晚归的农夫自荷塘边经过,奇怪地打量着陌生人,走得远了,仍频频回头。
伊梦中还没有考虑好该如何走进那院子,进去以后先做什么再做什么。虽然他清楚的知道林今夕就在那石屋之中。
夜深人静的时候,屋门轻轻开启,伊梦中看见林今夕缓缓走出。他双眼清亮,黑发青衫,面色依然苍白,笼着愁云。他看见伊梦中,并不吃惊也不害怕,反而像是忽然遇到了救星,快走两步,迎出院子:“你终于来了。”
伊梦中本想立刻抽刀,他不能再犹豫。却听见林今夕小声的哀求。
“请你现在不要杀我。”
伊梦中冷笑,林今夕到底还是怕死的。刀光闪过,伊梦中这一招迅猛狠辣,毫不留情。
林今夕无视扑面刀影,右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带开刀锋,左手直袭伊梦中持刀的手腕。伊梦中只感到一股极强的阴寒之气,刺得他浑身一抖。林今夕借这个时机拾起一根树枝,以其代剑,剑气横秋平地而起,刹那间月影惨黯,仿佛大风飞扬,无边落木萧萧直下。
伊梦中没料到林今夕会还手,险险避开,本以为方才他那一剑气势已届颠峰,不想竟仍大有余地。霎时间伊梦中身边一丈之内;
如有排空浊浪,如起肃杀悲风,如有末路狂歌阵阵寒意翻滚直来,碎心噬骨。伊梦中只能勉力支撑,以最为明快激昂的招式相抗,冲破令他无比压抑的悲亢剑风。
忽然林今夕寂然一笑,一口鲜血喷出,面对着伊梦中瞬间攻至的刀,他再也抬不起手臂,身形摇摇欲坠。
伊梦中明白林今夕刚才内力过耗,应该是曾经为他疗伤,到现在一直没有恢复元气,否则绝对不会这么快就倒下。
“求你,现在不要杀我。”林今夕声音微弱,夹杂着细碎的咳嗽。
伊梦中出手封住了林今夕身上几处要穴,肯定他再没能力反抗之后才问:“为什么?”
“我大嫂前几日染了风寒,连续喝了几副药,都没有什么起色。大夫说她积劳成疾,这一病恐怕时日无多。今晚喝了药她一直昏睡着。”林今夕抿了抿嘴唇,“我知道自己也时日无多,不忍她伤心,就编了个谎话,说在北方入赘大户人家,妻子美丽贤惠,可惜不方便接大嫂过去同住。这次回来探亲,住不了太久,妻子那边就会有人来接我回去。大嫂知道我已成家,十分高兴,还紧着向我打听妻子的样貌品性。”
伊梦中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你想让我装成你妻子家里的人,哄一哄你的大嫂?”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是或许看见我生活的幸福,大嫂的病即便好不起来也能安心的离去。”林今夕看伊梦中似乎在犹豫,又补充道,“明天大嫂见过你,我安顿好这里的事,会请别人照顾她,我立刻就和你离开。出了镇子,僻静无人之处,你再动手杀我可以吗?”
伊梦中机械地点点头,他的心被触动了,却极力克制,不让感情表露出来。他不可以再同情,他不能再背离自己的原则,这是最后一次。
六 触手不得的幸福
伊梦中肯答应帮他,林今夕开心的微笑。他坐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没有要求伊梦中为他解开穴道。反正封穴只是制住他的内力,他四肢尚能活动。他从水缸中舀出一些清水,洗去脸上的血迹,又收拾了一下因为打斗有些凌乱的院子,然后把伊梦中让进屋中。
“我大嫂睡在东屋,今晚就麻烦你睡西屋了。以前我睡那里,可能有点脏乱,要不我再收拾一下。”林今夕端上一碗茶水,话语温和体贴。
“我今晚不睡,你不用忙了。咱们就守在你大嫂旁边吧。”
林今夕笑了笑:“这样也好,随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逃走的。”声音有些虚弱,然后扭过头轻轻地咳了几声。
伊梦中看见林今夕匆忙的用手捂住嘴,指缝中却溢出刺眼的鲜红。林今夕也没解释转身又去屋外洗了把脸,回来时面上清爽了许多,发现伊梦中仍然静静的坐着,于是道:“咱们去看大嫂吧。”
林今夕的大嫂应该不到三十岁,头发却已然花白,额头爬着皱纹,面色蜡黄皮肤粗糙,但是眉眼脸庞很端正,透着江南女子的清秀水灵。
“我大嫂十几年前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守了寡上门求亲的人仍然很多。她不愿改嫁,吃了很多苦,把我养大,真的很不容易。”林今夕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害怕吵醒大嫂。他摸了摸大嫂的额头又为她掖紧被角,然后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关切地看着,仿佛等待大嫂随时醒来的呼唤。
伊梦中原本还心存疑虑,现在已经证实林今夕并没有说谎。对大嫂的关切之情就写在林今夕的脸上,就夹杂在他的一举一动之中。一种久违的悲哀渐渐自心底蔓延,说不出道不明,只是无来由得痛。
这个夜晚,伊梦中一直坐在屋里,偷偷地看着林今夕,看着那俊美的容颜,依稀与师傅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大嫂是林今夕的希望吧,为了大嫂的幸福他卖了命忍着痛不畏死。师傅也有这样的深情,但是直到他死都没有明白,伊梦中如果没有了他,就算得到了一切也不会感觉幸福。
林今夕出去过几次,伊梦中听见他在院子里轻轻的咳嗽,然后是打水洗脸的声音。看来他内伤不轻。
熬到天明,床上昏迷的人开始有了动静,含混不清地低语:“小七,我口渴。”
伊梦中知道林今夕的大嫂快醒了,忽然起身:“我出去准备一下。”
林今夕有些错谔,随即会意:“你真细心,麻烦你了。”
伊梦中出了清水镇,施展轻功去了十里外的另一个镇子,店铺已经开了门,他就买了寻常家丁的衣饰,准备了礼物,又买了一罐热馄饨,雇了一辆马车回到林今夕的住处。
此时林今夕的大嫂已经清醒,半倚着靠枕。林今夕刚刚给她喂过饭,将伊梦中迎了进来:“大嫂,这就是伊管家,他代表我妻子家里过来看您了。”
“嫂夫人好。”伊梦中低眉顺目,神态温和,他把瓦罐放在桌上,对着林今夕说道:“姑爷,这是小的刚买的热馄饨,小姐说您最爱吃这个,您若没用过早饭,就趁热吃了吧。”
大嫂称赞道:“小七,你媳妇还真体贴。”
“嫂夫人,小姐不方便亲自过来拜会,就让小的带了些礼物,略表心意,孝敬您老人家。”伊梦中说完就出屋去车上取礼盒。
大嫂赶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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