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军攻破平安镇这天,齐云搀扶伯母惠蓉在逃亡路上。
惠蓉额上伤口发了炎,高烧不退,滴米不沾。夜里惠蓉发起了梦呓,不断凄呼儿子齐容的名字。齐云扶她到水边,一夜不停为她降温,第二日,惠蓉高烧降下来了,他们却被逃亡的队伍甩下,干粮细软,丢了一半。
敌军攻破平安镇第二天,齐云趁夜背着伯母进了龙盘山。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这道理齐云没认真想,但他这么做了。他这么做,不全是因为伯母的身体不宜赶路,也不全是因为龙盘山中他熟悉地形,找得到野果草药充饥。他进龙盘山,一半是因为,他其实不想随逃亡的队伍走——逃亡的方向与齐帧去时是相反的。
假如齐帧回来,却找不到他,该是如何伤心?
……
几日来,幽明走得极快。从何来,归何去,幽明想在临死之前回到那个山清水秀的寺庙。
不幸的是,他的身体拒绝服从意志。又在黄昏时分,他倒在路边。眼皮渐渐沉重,天色渐渐黑去,幽明不再念经咒,他阖上眼,听风声鸟声草木萧萧声。他闻着秋日里泥土半干结半湿润的味道。他最后勾勒了一遍齐云的脸。他想,就要告别这大千世界了,怎么竟感觉除了在他身边的日子,自己宛如未曾真正活过。
他想,也许这个人,才是他的佛。
佛是什么?是你仿佛握在手里,又永远求不到的一丝真意……
幽明笑了笑:别了,佛。
不幸的是,他的身体再次没能服从意志。子夜时分他从昏迷中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间破庙里,面前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面目中有几分和他师父相类的慈悲。
幽明不及思考,多年习惯已成本能,他恭敬地直起身,双手合什以为礼。
老和尚阻止了他的动作,将他强按在床上:“老僧方替你吸了一回毒血,想活的话,不要妄动。”
“阿弥陀佛,大师何必费心,”幽明脸上隐隐浮现颓唐之色,“总是要付诸东流的……”
“你不想活?”那老和尚一双眼睛,咄咄将他逼视住。
“我——”幽明嗫诺一声,却说不出话。
“你法号可是幽明?”老和尚看了他半晌,意味深长叹了口气,“怪我来迟了……”
“大师怎知——”
“令师与我为故交,他临坐化前,曾留书与我,可惜我彼时云游在外,不久前才归,却是迟了太多……”老和尚说着,似感慨良多,憾然收声。
“先师——”乍然听见师父消息,幽明也是悲从中来,吐出两个字后,竟抖着唇说不出话。
见他沉于悲缅,老和尚却又不喜,一振精神,朗声道:“你体内早有克制他们的药物,换做一般僵尸,你此刻当安然无恙,如今碰到一只带毒的,却是棘手些,不过也无妨……”
“大师当真可救我?”
“自然当真。”老和尚面色威严,“不仅要救你,还要代你讨回公道!”
38
38、38、小寂灭 。。。
惠蓉醒来时,几分疲惫,几分迷茫。她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欲起身下床时才发现身下是厚厚的蒲草,根本没有床。
她刹那清醒过来:“云儿?”
并无人应声。
惠蓉心里一慌,强撑着站起身来,才走两步,却觉头晕目眩,身子摇摇欲坠。她闭了闭眼又睁开,用力掐了一把自己手心,感觉眼前清明些,便接着向外走——从她置身的山洞里向外走。
勉强走到洞口,惠蓉终于看见齐云。看见齐云的一霎,她双腿一软,蓦地倒下来——
齐云衣着褴褛,面容尖瘦,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瘦弱的肩上,扛着一具……尸体。
见着惠蓉,齐云将那尸体放下,折身向外走。惠蓉不知哪里生出力气,忽地坐起身拽住他:“你往哪儿去?!”
齐云回头看她,又仿佛没再看。他的眼珠失了魂一般木然,转也不转:“祖父在这里了,我去接祖母。”
惠蓉的眼泪哗地一下子流出来。
又半晌,她恹恹松开齐云,半痛苦半哀求道:“镇里危险,不要再去了……”
齐云木然低头,看了眼自己半黑半红辨不出颜色的双手:“不危险,他们将死人都丢在城外。”
顿了片刻,他又道:“我看见了,枪口前,祖父对他们破口大骂,祖母远远陪着他……”
惠蓉再听不下去,垂下头去掩面痛哭起来。
齐云这时倒认真转过身来,轻手轻脚拍抚惠蓉后背:“莫哭,当心召来山中野兽。”
惠蓉拼命掩住嘴,好不容易将哭声憋回去时,齐云已经不见了身影。
大半个夜晚,惠蓉的身体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她不知自己哪来了力气,打水替公婆梳头净身,最后服侍了他们一场。天将亮时,齐云挖好了土,两人合力将二老葬了下去。
看着齐云埋上最后一捧土,看着东方渐渐翻起鱼肚白,看着山中鸟兽渐渐苏醒开始了活动,惠蓉忽然觉得自己已被抽干了。
抽干了什么,眼泪,还是生机?她不知道。她躺倒在地上。大地厚重结实,仿佛一切尽可包容。惠蓉对这被她忽视多年的泥土忽然无比眷恋,她直想就这样在泥土的怀抱里沉睡不醒,或许在梦里,还可再见到她的齐容,还能再听他喊一声娘,还能住上他给自己买的大屋,大屋里还有他专门买来伺候自己的丫鬟,白白胖胖、干干净净,又勤快又嘴甜……
“伯母?伯母!”见惠蓉双眼翻白,齐云是真的慌了。惠蓉额上烫的吓人,偏偏手又冰凉,他慌手慌脚将她抬起来,往山洞里走去。
“伯母,你等着,我就拿水来,你千万等着……”齐云嘴里破破碎碎说着话,只怕惠蓉听不见声音,就此一睡不醒。正在这时,惠蓉却忽然睁开眼,死死抓住他一只手,神色又是哀凄又是喜乐:“容儿……”
齐云一怔:“伯母,我,我不是——”
惠蓉又悲鸣一声:“容儿……”
齐云咬了咬唇,眼中一阵波动,终于半跪下来,攥住惠蓉手心:“娘……”
惠蓉唇角一弯,笑了出来,眼里却止不住两行清泪:“好儿子,娘的好儿子……”
……
同一个黎明,齐帧正挟了尹啸急急往回赶。他昨日刚得了平安镇沦陷的消息,心急如焚,恨不得背生双翼,一夜飞回平安镇。
虽然长不出翅膀,齐帧的速度其实也不算慢。奈何有个尹啸在拖后腿。齐帧不是没想过放下尹啸,但他不敢——他不仅不敢放下尹啸,还时时把他看在眼皮子底下,不敢让他脱离自己掌控。
一个将死的僵尸,是饥饿的,是冲动的,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在找到齐云、将他牢牢保护好之前,齐帧决不能放松对尹啸的警惕。
悲剧的是,这世上你越是严防死守不想让它发生的事,就越是喜欢发生。
临近平安镇,尹啸阒然而动,突兀闪向一个军装鬼子,毫不吝啬地开口——他的动作疾如闪电,齐帧欲阻止时已然太晚。尹啸成功了,借着鬼子们围上来的长枪与刺刀,他成功甩脱了齐帧。
还是第一次,他成了那个要甩脱伙伴的人。尹啸不知自己是否该得意。
最终,他还是决定,不妨将得意留到最后。他一边这样想,一边加快脚程,往龙盘山而去——命将不保了,百年修为也眼看烟消云散,但他远胜齐帧一筹的嗅觉还在。经过龙盘山时,他便已嗅到了九阴真血那致命的香气。
山中的齐云并不知危险将至。他正在山洞附近捡木柴,惠蓉高烧畏寒,他不敢断了山洞中篝火,喂惠蓉喝下一点清水,便匆匆出来拾柴。担心惠蓉出差错,拾柴又不敢太久,齐云找了一圈,便急匆匆回了山洞。行色怱怱,他并未留心自己身后,有一双旋涡深深的紫瞳……
惠蓉一连数日时昏时醒。齐云拾柴归来的时候,她恰恰醒了,并且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至少,未再将齐云认作齐容。
她直勾勾盯着齐云,盯得齐云一阵愣怔:“你为何不走?”
“伯母——”
“你走,你快走吧!不要在这山里蹉跎。你今日便启程,走快些,你脚程快了,或许还赶得上逃亡的队伍,就算赶不上,也找个太平地方,安安生生度日……咳咳!”
“伯母,你别激动,”齐云扔下木柴,三步并两步跑到惠蓉身前,替她理顺气息,“伯母,你放心,待你好些,侄儿就送你出去。”
“不。”惠蓉却攒起力气一把推开他,“你走吧,求你了,你别管我!”
齐云看她言语激烈,形容亢奋,偏又眼窝内陷,面色枯瘦蜡黄,心里忽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当下手足一阵无错:“伯母,你莫闹了,来,喝点水,我再,我再出去采药——”
“采药怕是也没用了呦!”齐云正手足无措说着,忽闻背后一道声音。齐云下意识转过头去,双眼蘧然大睁:“是,是你?”
尹啸笑了笑:“美人儿,又见面了。不过你现时这模样,啧……”尹啸说着,一阵摇头,仿佛又是失望又是鄙夷。
齐云却哪管他心情,神色激动,只差扑上来:“哥哥!哥哥在哪儿?!”
尹啸笑容愈深,伸出下巴遥遥一点惠蓉:“她说得对,你早该走了。你如今不走,可是便宜我了……”
“我哥在哪儿?!”齐云丝毫听不进他言语,只一径追问。
“你哥?你哥自然是走得远远的啦。想着你这血毕竟珍贵,糟蹋了不好,就便宜给我喽!”
“你胡说!”这番话,齐云是一个字都不信。不等尹啸说完,他便抬脚往外跑去。尹啸既然出现了,哥哥怕也在不远处——齐云脑中已经一片空白,只想寻到齐帧。
可惜,他才跑出两步,便被尹啸拽住了。
尹啸扯住他衣领,将他狠狠往山洞深处一丢:“这女人,你不管了?”
齐云顺势看过去,见到正挣扎着起身的惠蓉,眼底闪过一抹剧烈挣扎。
“云儿,快……快跑……”惠蓉身体虽不支,神智却是清醒,向齐云不断挥手,要他快逃。
齐云却忍痛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到惠蓉身前,将她挡在身后,望着尹啸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尹啸重复了一遍,似玩味又似思考地看了齐云半晌,他才笑着说:“我饿了,想饮血。”
“这个女人一直拖累你,我便先替你把她了断了如何?”
“你敢?”
“我为何不敢?”尹啸这刻是真觉得好笑。这世上,已没什么他不敢做的事了。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再不给齐云说话的机会,骤然挺身一跃,向惠蓉疾扑而去。
“不!”仓促间,齐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嘶吼,就被尹啸挥手砸到一旁。
“住手!”
“妖孽敢尔!”
——一年轻一苍老两道声音同时传来。接着,便听年轻那人惊喜出声:“云儿!”
齐云后脑砸在石壁上,鲜血横流,昏昏沉沉中应声看去,仿佛见到幽明的脸,心中一喜:“救……伯母……”
幽明却已无力回天了。
尹啸从惠蓉脖颈中抬起脸来,整个下巴都已染成血红。
“孽畜,受死!”幽明愣愣不及反应,就听身后一声大喝,却是那救他性命的老法师雷厉风行攻了上去。
尹啸并没有还手之力。
他清晰地看着一柄禅杖直直刺入自己前胸,又感受着它从自己后背透了出来。
他体内有什么勉强拼凑着的东西就在那一刻碎了。
尹啸依然勾起嘴角,勉力笑了一笑:“怎不……再……快些……”
怎不再快些?这永归寂灭的路啊……
尹啸疲倦地合上眼,眼前最后一闪而过的,却不是这“度化”他的老和尚,也不是让他又爱又恨的齐帧,却是那遥远的轻易想不起来的过去,他还鲜活而稚嫩,跟随兄长去郊外踏青,兄长向湖中驾舟游玩的女子暗递秋波,他在岸边扯了一只纸鸢玩得开心……
他真心笑了起来。最后这一刻,他是天真稚儿,而非百年妖孽……
39
39、39、小魔怔 。。。
“云儿,节哀吧。”合上惠蓉双眼,幽明才对齐云道。
齐云浑浑噩噩站了起来,盯着伯母半晌不说话。
“阿弥陀佛,幽明,此间事毕,老僧先行一步,前去布置,这里就交给你了,依计行事,切莫疏忽。” 老和尚是个利索性子,确定尹啸已彻底死亡,叮嘱幽明一声,折身便走。
幽明目送他远去,这才移步齐云身旁,轻声道:“云儿,让我看看你的伤。”
齐云一偏头,避开他的手:“不打紧,先让伯母……入土为安要紧。”
幽明凑近了细看他,才见他语气虽淡漠,双唇却咬得死紧,十指蜷缩在袖口里,不时痉挛。
幽明心中一痛,却又不得不硬下心来:“云儿,怕是时间不够。”
齐云一愣,迷茫地扭过头来:“什么时间不够?”
“云儿,对不住了——”幽明却答非所问,伸手向齐云口鼻捂来。齐云但闻一阵异香,接着便头脑一轻,彻底不省人事……
齐帧找到尹啸尸体,已是两日后。尹啸生前身携剧毒,死后却反噬自身,不过两天,他已被腐蚀成一具青黑骨架。
尹啸旁边不远,就是惠蓉——齐帧名义上的母亲。
惠蓉死态狰狞,似有无限恐惧憎恨。齐帧默默一叹,心中说不出的抑郁难解。
待见到祖父母简陋的坟头,抑郁就更难解。
待凭嗅觉察觉山林间齐云的斑斑血迹,齐帧的心情,已经不是抑郁难解可以形容。
挖了两个坑将两具尸体草草埋葬后,齐帧甚至来不及真正悲悼亡者,便顺血迹踏上了寻找齐云的路。
齐云此刻,在幽明怀里。
齐云是痛醒的。
醒来一刹,幽明放下他手掌,面色矛盾,不知该喜还是忧。
齐云看着自己血流不止的手掌,诧异问:“幽明,你做什么?”
幽明不语,将他手掌按在旁边一株参天大树上。伤口贴到粗粝的树皮,齐云痛得一咬牙:“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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