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宋岚蹙起的双眉,细细弯弯,黛青婉丽。
齐云下意识抬起手来,仿佛要抹平母亲眉间起伏:“娘亲乖……”
宋岚双眼一热,紧紧抓住他这只手:“好孩子……”
她只吐出这几个字,便颤着唇说不出话来。
说什么好呢?说再多,亦不能挽回儿子受的苦。亦不能遮掩她的自私,不能安慰她的凄苦。
齐云神思昏沉,半睡半醒,直到手上一凉,才觉出宋岚在默默掉泪。他心里一紧,不知从哪里生出些力气,竟撑着身子坐起来,双手搂住母亲:“娘亲别哭,云儿在这。”
宋岚回抱住儿子,终压不住喉中那声哽咽,终于不管不顾哭出声响。
齐云在她怀中,瘦的还不够胳膊绕一圈,却温暖坚韧,好像给了她全世界。
他就是她的全世界。
她抱紧了儿子,像抱紧冬天里的太阳、抱紧黑暗中的光……
光。温暖,明亮,指引你晦暗中前行。
每个人都要有光。
每个人都是光。
你向人需索爱与暖的时候,也做着他人的光。
得到与付出,不是时时对等,却一定缺一不可。缺了一种,便失掉一半做人的意义。
齐云在母亲怀里睡去,一夜无梦,第二天醒来时,烧难得竟退了。
齐容坐在床前喂他喝粥,他也难得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齐容不由松了口气,仿佛阴沉许多时日的天空终于去了一片云,透了一束光。
喝完粥,齐云靠坐在榻上,手上仍拿着那只根雕小鹿把玩。玩着玩着,不知想到什么,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齐容将他笑脸收进眼底,见他虽照旧有些虚弱,总算有了些生气。齐容于是心下高兴了几分。
他高兴了,心里就藏不住事,犹豫一瞬,还是自怀中掏出一物来:
“云儿,给你。”
齐云抬起头来,看着他手上的小物件,神情有些错愕。
齐容挠了挠头,仿佛有些窘迫:“见你喜欢,我,我自己做的……”
他摊开的手掌上放着一物,也勉强算是一个根雕。似牛似羊,两只犄角在前,身子却几乎是一片木疙瘩。
见齐云不接,齐容愈加窘迫,后悔竟将这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拿出手来。
只是齐容素来好强,虽做的不好,也不愿承认,仍倔强地把手伸在齐云面前。
齐云发了会儿怔,才从他手中将那根雕接了过来:“谢谢哥哥。”
齐容撇了撇嘴,好似浑不在意。心中却莫名开怀。
可惜这开怀持续并不久,齐云将那根雕托在手心,好奇发问:“哥哥,这是牛还是羊?”
齐容绷着脸,沉默半天才闷声回答:“鹿。”
齐云吐舌,不知该如何接话,索性转移了话题:“是用什么雕的?”
齐容也正尴尬,巴不得他问别的,此时急忙回答:“桃树根。先前镇上说有僵尸,我就找来很多桃木桃根,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他说完这句,却见齐云又愣住了。
他垂着头,怔怔看着自己藏在袖中的手腕,仿佛腕子上能开出朵花。
半晌,齐容几乎忍不住了,才见齐云抬头,眼中半困惑半忐忑:“哥哥,僵尸是什么样子?”
16
16、16、小考验 。。。
齐容以为自己一生最值得遗憾的事,便是读书少,没学问。
所以面对齐云这个问题时,他竟给不出答案。
他不知道的是,即便读过很多书,这世上未知仍多过已知。即便穷尽一生,人所能感知与探索的,也不过是世界的小小一角。
总有很多问题,他给不出答案。
可是齐容以为,给不出也要给。否则就失了做哥哥的面子。
其实,失面子事小,让齐云失望事大。
于是齐容思索片刻,给出了答案:
“僵尸嘛,长得很可怕,头上有角,眼睛有铜铃那么大,脸是青色的,身上全是野猪那样的黑毛,又尖又硬……”
齐云听得脸色渐渐白了,齐容才讪讪收住口。
“云儿,你别怕。真有僵尸,哥哥保护你!”似乎为了掩饰一番胡侃之后的心虚,齐容此时挺直了胸膛。
尽管他无知,至少他勇敢。
可惜齐云仿佛并未将他这句话听进去。他仍直直盯着自己的手腕:“僵尸……吸血吗?”
“吸!不吸血还算什么僵尸……听说镇西头有个打柴的,就是上山时……”齐容顾不得喘气,又开始下一波的胡侃。
等到将脑子里与僵尸有关无关的事情都搜刮殆尽,齐容才逃过一劫般自齐云那儿出来。
他不由庆幸镇上前一阵子有关僵尸的谣言漫天传,自己多少听来一些,否则今天还真是榨也榨不出油水。说来也怪,这么久过去了,谁也没见着僵尸,这些谣言已经被人们忘的差不多。却不知齐云是怎么了,忽然对僵尸起了兴趣。
齐容走后,齐云又怔了一会儿,才拉开自己的袖子,垂头往手腕上看去。
他细弱的手腕上,两个紫红色牙印分外明显,分外……狭长,长过了正常的界限。
常人的牙齿,绝咬不出这样的齿痕。
齐云直勾勾盯了那齿痕半晌,紫红色的齿痕仿佛活过来一般,变得又热又烫……
这时门外却传来老太太的声音,齐云一警醒,迅速将袖子扒下来,遮住那截手腕。
手腕是遮住了,心思却遮不住。
齐云难忍心中好奇,又向老太太打听起僵尸由来与故事。
他以为齐容说不出个所以然,老太太总该能说出。
可惜有些东西,不是年龄与阅历能够赋予一个人的。对“僵尸”这种罕见的品种,老太太也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问题得不到解答时,人的好奇心往往会愈加旺盛。
齐云以亲身感受证明了这一点。
他开始向每个人询问有关僵尸的知识。
有好奇心不是缺点,但好奇心太强了,有时也会出问题。
对僵尸怀抱强烈好奇心的齐云,就被人误会了——被祖母齐老夫人误会了——被误会为中了邪。
当然,一点儿对僵尸鬼怪之类额外的好奇与兴趣,还不足以让老太太发生如此误会,但联想起其他呢?
凡事最怕联想。
老太太由齐云对鬼怪故事的亢奋,联想到了他身体的连日病弱,又联想到他时不时就望定一处发呆,仿佛掉了一魂半魄……想着想着,老太太想不下去了。
难怪她的宝贝孙儿身体时好时坏、反复低烧发热,原来是被邪物上了身——
她瞬时原谅了那位给齐云问诊数次都没将齐云治愈的大夫。
她自以为知道了齐云这场病辗转难愈的原因。
知道了,便深信不疑——过度自信,恰恰是愚昧的一种。
深信齐云中了邪的老太太不能冷静了。
于是一个秋风扫落叶的下午,齐云迎来了两位访客。
两位熟悉的访客。
老和尚净空,小和尚幽明。
净空进门先一合掌:“阿弥陀佛,贫僧与小施主果然有缘。”
小和尚站在师父身旁,看着齐云发起了怔,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包括“阿弥陀佛”。
显然,再见齐云,不同于师父的早有所料、成竹在胸,幽明十分意外。
幽明觉得,人世间的意外无非两种:
一种是差的,俗名飞来横祸。另一种是好的,即意外之喜,简称惊喜。
幽明倍觉惊喜。
他站在秋日静美的阳光下,打量着分别数日的齐云。
比起当日在龙盘山,齐云瘦了些,又白了些,一双眼睛不似当初天真通透,仿佛多了一层迷雾,因而更显深邃。
看见师徒二人,齐云也有些意外。他这意外却是第三种:不好不坏,无悲无喜。
如果一定要给“意外”加点什么属性的话,那就是惆怅。小小惆怅。
上次与二僧见面,哥哥还在他身边,如今却不知所踪……
见齐云只顾看着二僧发呆,齐老夫人急忙插话:“云儿,快向大师问好。”
“齐云见过大师。”
齐云回神,从善如流向净空问好。老太太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叹气是因为齐云发呆越来越多了,松气则是因为她的宝贝云儿总算还不太呆傻。
万幸齐云不知祖母心中所想,否则怕不要羞愤而死。
老太太这时又将净空往齐云榻前让了让,盼着大师赶快给她一个说法儿。
老太太挺大年纪了,却还不明白:说法儿这种东西,不是你想要,别人就得给的。
人家就算搁不住纠缠终究把“说法儿”给你了,那也不一定就是真的,是实的。
那很有可能是一个披着“说法儿”外衣的敷衍。
就像贴了一层金粉的砖头儿,看着眼花缭乱,究其本质,青砖而已。
但老太太如今心中忐忑,就是青砖,她也会接过来当金砖抱着。
奈何,净空老和尚连青砖也不给她。
净空坐在齐云榻前,既不念经,也不宣佛,竟捞起齐云的手腕把起脉来。
老太太大失所望。
不敬业,太不敬业了!
你一个佛家大师,怎好去抢郎中的饭碗?
再者,郎中若有用,谁还请你一个和尚来啊!
净空把过脉,看见老太太一脸焦急,转身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不必担心。吉人自有天相,小施主这病不碍事。”
净空口气淡定,一脸祥和。
得道高僧就得是这种模样。
就像庙里的观音与佛陀,就得端庄祥和,方显智慧慈悲,方能扶危济困、普度世人。
但老太太看着慈眉善目的净空,心里却一点儿踏实不下来。
因为她不信。
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不管哪路神仙菩萨,就怕一个“不信”。
求神拜佛,“信”是你至少应该付出的一点儿成本。
老太太也不是有意不信,实在怪净空这话说的不靠谱:齐云素来体弱,这次一病又反复不愈,更别提幼时算命先生批的“福薄”、“多舛”之词……所以净空说“吉人自有天相”时,老太太认为他是在敷衍。
你看,人生真真充满误会。
误会的老太太自袖中摸出一个小金条,大大方方递到净空跟前:“大师,早年弟子曾在菩萨尊前许愿,求菩萨保佑我老齐家开枝散叶,我愿将体己钱全捐做香烛。这么些年过去了,云儿他们转眼都大了,弟子出门不便,竟一直未能前去还愿。这一点心意,还望大师帮我孝敬给菩萨,了结我这一桩心愿。”
澄黄的金条闪着亮光,险些闪花了净空的眼。
净空宝相庄严:“阿弥陀佛,施主,使不得。”
“使得!大师慈悲,难道眼睁睁看着我这老婆子把心事带进黄土?”
老太太说得诚恳,嗓子眼都开始哽咽了,便仿佛这真是她一辈子最大一桩心事一般。
仿佛她真的菩萨跟前儿许过愿,又真的心心念念惦记着守诺还愿。
有些事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重要的不是它究竟是真是假。而是你愿不愿意相信。
曾经有一根金条摆在你面前,你只要相信一句话,就可以将它拿走。你是信呢,还是信呢?
净空看着亮闪闪的金条,意识到考验来了。
他犹豫了一瞬,便探手拿过了金条:“阿弥陀佛。老夫人宅心仁厚,虔诚有加,可敬可佩。小施主更灵根独具,与我佛颇有缘法……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老太太这才松了一口气。
净空看出来她松了口气,于是也暗自松了口气。
他暗叹:俗人啊,就是这么功利——白给的东西他认为要不得,非得花钱买来,才是好的。而且花的钱越多,买来的那物件便越好。
本是价值衡量物的钱,反客为主成了价值尺度。
俗人如此,大师也没办法,只能因时俱进、顺潮流而行。
何况,这一根金条,在齐老太太手里只有个收藏价值,到了净空这里,就能修缮庙宇、刊印经书、舍粥舍饭……这种种好处,不恰是为老太太广结善缘?
献上香烛钱的老太太回归了正题:“依大师看,云儿这病,为何迁延难愈?”
“阿弥陀佛,七情内伤,邪魔外侵,故不愈。”
“哦?邪魔?”老太太既觉震惊意外,又觉不出所料,“不知是何方邪魔入了云儿的体?”
净空含笑不语。倒是一旁的幽明沉不住气:“阿弥陀佛,此邪非彼邪,老夫人误会了。”
病邪与邪魔,可不是一回事。
听见这话,一直讷讷不言的齐云抬头看向幽明。一张苍白小脸,神色暗含感激:他不愿再被祖母误会为邪魔附体。
被他双眼扫过,幽明羞赧的红了脸、低下头。只低了刹那,又忍不住抬起来看向齐云。见他脸色苍白,心中便有些不忍,下意识往前迈步,意欲安抚。
可惜步子只迈出一半,便停了。停在师父净空一个眼神下。
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幽明讪讪收住脚,也讪讪收住口。他知道自己僭越了。
师父既然不说,定然有师父的道理。
净空又看了徒弟一眼,才转向齐老夫人:“老夫人安心,贫僧这里有一副方子,小施主按剂服下,不日便可痊愈。至于邪魔之事,还望老夫人回避片刻,容贫僧与小施主交流一二。”
老太太踌躇一刹,还是带着下人离开。房中仅余齐云与师徒二人,一时寂静。
齐云才要张口,净空却不由分说捞起他的手腕。
方才号脉的那只手腕。
净空几乎是粗鲁地撸开齐云袖管,定定看向他腕子内侧,面色沉沉,与方才慈悲祥和判若两人。
幽明站在师父身后,这时也看到了齐云那截手腕——细腻肌肤上,两道狭长的紫红色疤痕,分外明显……
“这!”情急之下,幽明连“阿弥陀佛”四字也顾不得说了。
齐云被净空抓住手腕时,便一阵惊慌。他试图挣脱掩饰,奈何净空力气极大,齐云丝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