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者斩。淫辱妇女者,斩!”
台下几万名士兵听了最后两条,一片哗然。
殷南梧面无表情地收了绢帛,旁边的案桌上还堆放了几千份。他令各营军官上来领取,务必要全军都恪守军令。
那最后两条法令和陆敬初一贯的领兵风格不同,他是豪放派,不拘小节,认为士兵就当彪悍嗜血,即使偶尔错杀百姓也无伤大雅,打几板子就行了,何用性命相抵。
原以为陆敬初会不悦,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打开绢帛仔细阅读军令。后来私下里和我说:“殷南梧这小子考虑问题很深远。我以前带兵打仗,打的是陆师的旗号。现在可不行,现在率领的可是王师。王师就要有君王的气魄和胸襟,不欺凌弱小,不强取豪夺。这样不但收复失地,更收复人心。”
我笑着说:“你这话,何不对南梧说,你们两个既然互相欣赏,何不做朋友?”
“那不行。”陆敬初郑重地摇头:“我迟早要杀了他,现在和他关系越冷淡越好,免得到时候心里难过。”
我知道陆敬初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所以这番话更使我难过。
我走出营帐,各营士兵三三五五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见我经过,都闭口不言。我知道他们对那最后两条军令不满,这些人满身的痞气和悍气,跟他们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我想,这几日定要抓出个违令者,杀给他们看看。
我在某个营帐外见到了殷南梧,他一身蓝色的束腰长袍,十分儒雅风流,若不是我见过他执刀的样子,定然会以为这是某位饱读诗书的翩翩公子。
此时殷南梧正在训斥苦儿,虽然听不清他说什么,但是神态很凶。苦儿那么顽劣的男孩子,此时吓得低头弯腰,一声都不吱,偶尔用袖子抹一下脸,竟是被骂哭了。
我想他们主仆间的私事,外人不好干预,就调转了方向离开,迎面见着野狐,我定住脚步,心里叫苦不迭,今天根本就不该出来。
野狐远远地站住,跪下行了礼,然后站起来,垂手而立,笑道:“几日不见陛下了。”
我点点头,朝前走。野狐宛如侍从一般跟在我的右后方,陪着小心,说:“各营的弟兄们都在谈论新的军法。”
我知他在探我口风,于是不紧不慢地说:“那是我和殷祭酒一起制定的。”
“殷祭酒……”他犹犹豫豫地说:“他倒是个有本事的,我听其他人说,他和陛下住在一个府里,也不知是什么来历?”
我望着远处的景色,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问道:“殷祭酒刚才在帐外训斥家童,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
野狐眼神有些躲闪,停了一会儿才小声说:“不是什么大事,我和那孩子多说了两句话,被他看见,就黑着脸领走了。”他有些不满地说:“我虽然出身卑微,却也没做过什么苟且的事情,和他家奴才说两句话怎么了,难道会辱没他家门楣?”
我心知殷南梧不是看中门第身份的俗人,恐怕是因为野狐的名声不好所以不待见他,不过这些话也不好对他挑明,只胡乱安抚了几句就算了。
当天晚上,陆敬初上书,请求带领五万兵马东征,铲除殷昭势力,夺回旧都。此时距离殷南梧那封和谈的信发出去已经半个月了,我也有些心焦和气恼,这个老家伙是给脸不要脸,先把他打老实了,大概他就肯坐到谈判桌上了。于是决定挑个黄道吉日,誓师东征。
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除了殷南梧,文臣武将都在。我心知他在的话必然反对,所以没有派人催他来。散会之后,刚走出议事厅,殷南梧神色慌张地闯进来。我从未见他露出这种神情,因此紧张地问他怎么了。
“苦儿不见了,”他焦躁地说:“我白天说了他一句,他就赌气走了。他在这里不识路,我以为晚上自然会回来,谁知现在还没见着他人影。”
这个时候其他人都走了,我安慰他道:“大概是偷跑回去了吧,你别急,我派一个骑兵快马赶到你家里,看他回去没。”
殷南梧在房中来回踱步,拳头握紧又放下,说道:“苦儿他并不是胡闹的人,他就算要走,也不会不留个口信。”
“那,我找几个精细的侍卫在府里找找吧。”我说,现在已是深夜,若是调动所有人力去寻找一个家童,别人未免心中生怨。
殷南梧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神色不安地说:“我白天见那个土匪头子逗引苦儿,就上去训了几句。”他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担心那人心怀怨恨,报复在苦儿身上。”
“不会的。”我心中一惊,失声道。
“我也是瞎猜。”殷南梧叹口气:“也许他躲在府里某个房间睡着了,我再去找找吧。”说完,他迈开步子走出去。
我有些心神不宁,却没有法子,只好去找陆敬初。他听了我的叙述,脸色凝重起来:“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说不得就是一条人命。”
“那……那怎么办?”
“派一队人马在城里各处寻找。另外我亲自到城外的军营里,只说军队里混入了奸细,各营队紧急集合,交换营帐检查内务,若是那孩子真在军营里,料想行凶之人还来不及转移走。若是不在,就算了,全军的人也不会对殷南梧心生毁谤。”
“这方法很周全。”我高兴地说,然后又催促陆敬初赶紧走。
府里城中都找遍了,都不见苦儿的身影。殷南梧和我只得焦急地等待军营的消息。
“也许他真的回家了。”我安慰他。
“也许吧。”殷南梧神色有些凄然,过了一会说道:“他过几日就成亲了。这个孩子,打小过的就是苦日子,被人买来买去,他自己倒不觉得苦,整天乐呵呵的,傻小子一个。”
我默然无语,不知道如何解劝。
“找到了…………找到了!陛下,殷祭酒。”一个小兵在外面一叠声地喊叫。
我和殷南梧同时站起来跑出去,却只见到他一个人,我急道:“怎么不把他带回来?陆将军呢?”
小兵站定,喘息着说:“我也没见着,只听见有人喊找着了,然后陆将军叫我回来报信。”
“老陆做事怎么这么颠倒。”我急急地下令道:“选两匹快马,我和殷祭酒要过去。”
我回过头,见殷南梧脸色发白,不则一声。
我们骑快马出城,来到军营,各处帐篷外皆点着火把,然而井然有序。将士们聚在各自帐篷前面,像是一次普通的夜间演习。一个放哨的士兵见着我们,急忙在前面带路。我见去的方向竟是野狐营帐的方向,心里不由得沉下来。此时殷南梧倒冷静下来了,只问了带路的人一句:“还活着吗?”
带路士兵看了他一眼,低声说:“还活着呢。”
此时野狐赤|裸着上身,低垂着脑袋,被麻绳捆缚,跪在帐外,由两个士兵看守。
殷南梧翻身跳下马,风一般冲进帐内,门帘翻卷之时,我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酒精味,我掀开门帘进去,却撞着里面的人,又被硬生生推出来。
“别进去。”陆敬初用肩膀挡着我的脸,把我带到外面。
我想起了那个浑身鲜血的妓|女,心里一阵阵打哆嗦,声音发颤地问:“苦儿呢?”
“他受了重伤,现在不能见人。”陆敬初和缓地说:“你别声张,现在其他军营里的人还不知道,若是说出去,苦儿就不能做人了,知道吗?”
“我知道。”我小声说。
过了一会儿,殷南梧甩开帘子走出来,径直走向野狐,揪住他的脖子,粗暴地拖到旁边固定旗杆的巨石上,狠狠地朝上面砸下去。
“砰”地一声闷响,在场所有人听了都打一个哆嗦,那是头盖骨和石头碰撞的声音。
殷南梧沉默而残忍地一下一下朝石头上撞击。野狐起初还挣扎几下,后来手脚就渐渐地没了动静。
我担心他真的把他打死了,忙走上前去拉殷南梧的手:“南梧……”
“滚!”他头也不抬,抬脚踹在我身上。
我腹上剧痛,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被陆敬初接住。他将我扶起来,按揉着被踢伤的部位,以免淤血凝结。过了一会,我才从剧痛中缓过气,扯了扯陆敬初的手说:“你、你去拦拦他,军营内互殴致死,也……”我吸了口气:“也是不小的罪名。”
陆敬初还没走上前,殷南梧已经停手了,他提着满身鲜血的野狐,扔在地上,看着我和陆敬初,面无表情地说:“我下手有分寸。这人暂时死不了。”
他抬起脚,将靴子上沾染的血擦到野狐的身上,冷静地说:“昨天才宣读了军令,这人渣既犯了,就是个死罪,陛下和大将军看着办吧。”
殷南梧用衣服抱住苦儿,将他抱进城内医治。陆敬初命人把野狐栓进马棚里,又给相关人员下了封口令,然后带着我回到府里。
军队里其他的几位高级将领大概也知道了此事,正聚在门外等候我们。陆敬初告诉他们明日一早先升帐,先审判野狐的罪行,然后直接设刑场,军法处置。众人领命,各自散去。
陆敬初将我送回房里,我心中犹自惴惴不安:“苦儿受了很严重的伤吗?”
陆敬初将门关上,点点头,神情有些抑郁:“很严重。”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们没来时,我带了大夫简单查看伤口。”他停顿了一会儿说:“那里撕裂很严重,连……连肠头都露出来了。”
“行了……”我忙制住他:“别、别说了。”我低下头:“怪不得南梧那么生气。”
陆敬初蹲下来,扳着我的肩膀,用手指检查我的肋部:“脱下衣服,我看看伤的严重不严重?殷南梧那一脚用了不少力气。”
“他也不是有意的。”我有些心灰意冷地说。
第二天照例在营中巡视,各营将士皆率领本部兵马在帐外站立,走至野狐身前时,我见他脸上有三道划痕,带着血印,尚未结痂,当即关切地问:“胡将军,脸上的伤从何而来?”
野狐踟蹰了一下,支吾道:“天黑路滑,掉进水沟里了?”
他旁边的士兵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又急忙低下头。
我见事有蹊跷,没再问下去,巡视结束后,我将陆敬初单独留在营内,谈论了一些兵法,然后问到野狐脸上的伤:“我看像是被三叉戟所伤,他又不肯说实话,我担心他初来乍到,又是草莽出身,会被同僚欺负。”
“你可真是菩萨心肠。”陆敬初没好气地说。
“老陆,有话说话,别这么阴阳怪气的。”我不悦地说。
“你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就来问我,别红口白牙地嚷出去,叫人家笑话。他那脸上的印子,是个男人都瞧得出来,是被女人挠的。”
“这样啊。”我没当回事,蹦跳着转到下一个话题:“南梧订了一套新的军令……”
陆敬初抬手把这句话砍掉,说道:“那个野狐狸的事情还没说清楚。”
我眨巴着眼睛看向他。
“今天早上,妓馆几个打手抬着他们家姑娘来到军营里闹,说是被当兵的弄坏了身体。我拿了些银子赔给他们,算是了事了。这原是小事,但是传扬出去,总归坏了咱们的名声。我想了想,那天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军队里确实不能有女人。”
“你这么说,我高兴得很。难得陆将军不倚老卖老了。可是这个野狐有什么关系?”
“他那个人心理扭曲。那个妓|女就是被他所伤。听在场的弟兄们讲述,那女人身上的血,把被褥都浸透了,担架抬起来时,血滴子流了一路。你想,他也是个七尺高的汉子,一身的力气全用在折磨女人身上,算什么本事。”
我想起那个红衣男子身上的伤,心中骇然,蹙眉道:“平时我见他说话挺客气的,没想到竟是这种人,不过他作战勇猛,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就别计较这些了。”
“所以我只训斥了他几句,并没有重罚。只是你记住,这个人好色贪婪,男女不忌,又专会扮笑面虎迷惑人。你这人心思单纯,别被他蒙骗了……”
我听完这番话,立刻站起来,踢了他一脚,怒道:“陆敬初,你胡说什么!我是什么人?你……”我急的满脸通红,说了几个“你”自之后,气得在帐内来回踱步。
陆敬初拍手大笑。
我瞪了他一眼:“笑个屁!”
“我知道你并不怎么瞧得上他,不过白提醒你一句。”他安抚地说:“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新的军令?坐下来慢慢说。”
我哼了一声,坐在他旁边,讲了殷南梧制定新军令的事情。
他又自语道:“殷南梧是个不错的人,可惜太风流,我前日还见他的新相好到府上玩。”
“你看上他了?”我冷淡地说说。
陆敬初还未答话,忽然帐门被掀开,我和他警觉地站起来。陆敬初甚至将手按在了刀上,全军上下都知道,国王和将军在议事的时候,不可以有外人打扰。
苦儿好奇地探头进来,白净的脸上显出惊喜的表情:“呀,大个子,原来你在这里。”
陆敬初舒了口气,没好气道:“你来干嘛?”
“来看看。”他说完,大大方方地进来,扒拉着低矮的书柜,仰着头踮着脚尖看柱子上放置的油灯,又摸摸挂着的铠甲,凑上去闻闻,捂着鼻子道:“臭死啦,你都不洗衣服吗?”他看了一眼陆敬初,发现对方的脸上已经冷得能刮下一层霜,只好挠挠头说:“那我去别处看看了。”
苦儿临走时,我让他给殷南梧带个话:“午时来点将台。”他离去之后,我对陆敬初说:“午时把全军将士召到点将台前,我要宣布新法令。”
“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没和我说。”
“是我授意的啊。”我笑笑。
他愣了一下,起身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将他拉回椅子上:“他定的法令,连我都没看过呢。南梧的本事,我是信得过的,就如我信任你一样。”
陆敬初低头想了一会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他玩笑道:“我在想,若你以后有三宫六院妃嫔的话,凭你这惯说甜言蜜语的舌头,想必也弹压得住。”
当天正午在点将台上,几万士兵汇聚在前方,乌压压一片。
殷南梧手持绢帛,念了新的军法。我之前从未看过,现在听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