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夜夜寒谁共暖(3)
“娘娘的脸色差得很,不如到暖阁休息一下吧。”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竟是袁公公。袁公公左右顾盼了一下,才压低声道:“太后让娘娘过去一下。”
我微微颔首,吩咐了蓉姑姑几句,又向皇上请了安才跟着袁公公到暖阁去。
才走进去,就看到太后正和张太医在说着什么,我心头一紧,躲到屏风后侧耳听着。
“回太后,皇上说了,要保大的。” 张太医的话里透着隐隐的不安。
“一定保住孩子,其余的就不紧要了。”太后轻微而低沉的声音穿过屏风传入耳朵的时候,我只觉得一阵寒流从发梢窜到心底,
我倒吸了一口寒气,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响,我才从屏风背后绕了出来,福身请安道:“皇额娘……吉祥。”虽然大脑已经努力地命令自己要沉着镇定,但我的一举一动却早已把我出卖。
太后微微一笑,沉声道:“都听见了?”
我点了点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去瞄太后一眼,她却依旧那样宁静祥和地笑着。
我虽然不敢,还是大着胆子过去祈求地望着太后喊道:“皇额娘……”
太后的眼神却炯炯的似要将我点着烧化了,“你可别怪皇额娘心狠,只有这样,她的位置才是你的位置,她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太后字字句句像一支支的利箭插进我的心窝,直插得血肉模糊的。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这话我刚问出口就后悔了,那答案不是一早便烂熟于心中了么?即便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但是只要是战争就会有人流血,有人牺牲……
“知道为什么她一定要死吗?”太后的声音折射出一种摄人的冷意。
我知道这话并不寻常,不觉凝眸看她。“娴儿不知道。” 我脑海中闪过无数的思绪,最后仍然选择如斯回答,心中不免惴惴。
太后的眉目有些清冷,她连眼帘也未抬起,只淡淡地说着:“大清自立国至今,从没有册立过皇后之子为太子,为的就是防止外戚专权,如果她富察氏一族能够平墉一些,或许我还能对她有所宽容,只可惜……”太后的神色比以往都要凝重,微露疲惫,半晌,方叹道:“当然我也是为你做打算。”
我恍然而笑,此刻才彻底明白……
只保孩子,那么英琦一死,不但绝了将来的母子情分,又断了弘历对富察氏的专房之宠。何况太子的名位一旦定下,其他女子日后再进宫、生子,太后也就少了这层的顾虑……想到这一层,我微觉惊悚,太后之所以选我,不过是因为乌喇那拉氏并没有像富察氏那般出众的人才,什么预言,什么情谊都不过是软弱无力的谎言,我不过是一点幸运加上半点偶然而已。
太后忽然苦笑道:“你心里正恨着我吧?这些年我逼你做了这么多不情愿的事情。”
我一怔,立刻说:“怎么会呢?臣妾素来是最敬重您的。”
太后只是轻轻摇头,说道:“怎么可能没有恨意呢?我心里是明白的。就像今夜,你来求我,请求保英琦一命。我没有同意,你虽不至于忤逆我,但心中恐怕是恨着的。” 抬眼望着窗外,“景娴,不要背叛我……”
这最后的一句,听起来是这样的缥缈,让我恍惚了好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有人来通报:“裕太妃、谦妃到!”我还没来得及整理容姿,裕太妃、谦妃已经徐徐地步暖阁内,除了太后,一屋子的人都起身行礼。
看我在一旁跪着,裕太妃亲自走过来把我扶起问道:“脸色怎么这么差?眼圈还红红的,定是为皇后担心了,照我看那些孩子之中就你最有心了。”说罢把我拉到她身边坐下,太后仿佛置若罔闻,谦妃却略带不屑地笑了笑。
“当然数她最有心,不是她刻意地安排婉嫔献舞,皇后会被她气得早产么?”她是笑非笑的说道。我自然无法回答,为谦妃这突如其来的锋芒既恼恨而又警觉,只得垂首敛容以掩饰内心的惊慌。
裕太妃闻言不觉微微作色,反斥道:“谦妃怎么这么说话呢?婉嫔的晋升全是她自己的福气,你怎么把皇后的事扯到娴贵妃身上去呢。”
谦妃但笑不语,我却不觉警惕起来,凝目看她。果然,她忽然又道:“娴贵妃也不必太紧张,这里也没有外人,不过也只有当过家的人才最清楚一场夜宴究竟谁能出席,谁能献舞。”她一番话说得似是有意,又似无心,她的话,即便和气,也让人觉得芒刺在背。
但我转念一想,这里的确没有与之相关的人,谦妃待我也一向如此,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便沉默不语。
几夜夜寒谁共暖(4)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后宫起起落落背后深藏着的意味,那不过是相互间心照不宣的隐秘罢了。倒是裕太妃看不过眼,瞪了谦妃一记,然后亲自给我沏了盅茶,道:“折腾了一夜,也够累的,喝口茶到房间里歇一歇吧,整个太医院几乎都搬过去了,你也甭担心了。”
我伸手接过的一刹,看见裕太妃的衣袖里露出一翡翠手串,那样式跟蓉嫔的几乎一样,我内心立时狂跳不止,犹如平静的湖水蓦然掀起滔天巨浪,茶盅也没接稳差点泼了出去,还是裕太妃及时给稳着了。
“手都发抖了呢,要传太医吗?”裕太妃看我脸色发白,关切地问道,谦妃的嘴角却溢出一丝嘲讽的冷笑。
我摆了摆手,道:“臣妾没事,中宫内已经乱作一团了,我就别给添乱了。”我抿了口茶,努力平抑内心的震撼,良久,才用尽量平静的声调装作不经意般问道:“太妃娘娘的手串精致得很,臣妾还是头一回看到呢。”
裕太妃从容一笑,大方地把手串脱下放到我手里去,“娴儿好眼力,如果是寻常东西就赏你玩去了,不过这是太后在先帝华诞时命工匠特制的,又经过高僧的祈祷,就只有这么的一对,赏给了我和谦妃,因为是为先帝祈福来着,我一直都不离身呢。”
我细细端详着手中的翡翠珠串,无论是珠粒的色泽、纯度,还是那精致的手工都与蓉嫔手婉上的那串如出一彻,这样的巧合只能说明两条手串根本就是一对的。裕太妃的那串此刻就在我的手里,那么蓉嫔的那串又是谁的呢?我脑海里不禁打了个激灵,目光下意识地转到谦妃身上。
裕太妃循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也像想起了什么,忽然道:“这么说来,还真没看见谦妃戴过呢?”
谦妃微微一愕,眼中隐约有着不悦和一丝不安,面子上却也还平和,“瞻儿自小跟在先帝身边,受到先帝的熏陶,对佛学一直有着很独到的心德,臣妾便把那佛珠串给他了。”
太后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点了点头说道:“这样也好,老六对佛学的见解的确很独到,有次他和几位得道的高僧一起给哀家讲诵经文,还受到几位高僧的一致赞颂呢,几位孩子里就独他继承了先帝于佛学的成就了。”
她们说着的都是轻灵寻常的事情,可是入了我的耳中,却是恍如霹雳雷击!我用力捏紧了拳头,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尖叫出来,原来真的被我猜对了,那翡翠手串果然是……蓉嫔怎么这么的糊涂!她竟然敢戴着,真的爱昏头了吗?连命都不要了……
我抑制不住心中的震撼,脑海里无数残缺不齐的记忆碎片慢慢地拼合在一起,连成一幅幅我所不愿意看见的画像。我整个人像被瞬间抽空了似的,空洞得只余下一副躯壳。
太妃继续与太后絮絮不休地说着一些陈年旧事,经号佛理,我只静默地低着头,表达着自己的柔顺与恭谨。但再平静的外表也掩饰不了内心翻天覆地的挣扎,名利、地位……一切一切就像一道小小的裂纹不断地变大,最后把我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正在想得出神的时候,听见外面一阵喧哗的声音由远及近。
“恭喜太后!皇后生了个阿哥!”内监激动地跑来贺喜,不远处也传来鼎沸的人声,那是人世间最寻常的欢庆,却一路穿过了铃声、鼓声、磬声、祝诵声,凛冽地刺入我心中。我猝然站了起来,太妃一脸错愕的看着我。
“臣妾恭喜皇额娘。”我毕恭毕敬地向太后跪下贺喜道。
太妃和谦妃这才反应过来,接着地向太后道贺,太后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只瞬间就恢复了,以平静不过的口吻问道:“皇后呢?都平安吗?”
我的背脊忽然泛起嗖嗖的凉意,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立刻隐现于心头,想不到这么一句寻常的问话竟能带给我这么的大动摇,我的内心难道也在期盼着什么吗?
“回太后,母子都平安。”
我的心中一刹那冰凉透底,我不能否认内心曾经有过的企盼,但正因为有过这么不纯的动机,此刻才真正觉得我是一无所有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几夜夜寒谁共暖(5)
我随着人流走到长春宫,每个妃嫔的脸上都流露着一种虚假的笑意,大家的心里都是一般的酸楚与妒忌,怎么可能会来真心贺喜呢。
我站在寝殿的门外,隔着层层叠叠的帷帐,看见英琦散漫着长长的秀发斜斜地依靠在弘历的怀内,神色虽然苍白疲倦,唇边却溢出恬淡和美的微笑来。一旁的乳母小心翼翼地抱着刚出生的皇子,不时屈下身子把孩子递到弘历的面前逗着。
这样宁静甜美的气息深深地把我排斥在外,我就愣在那儿进退不得。
“娘娘怎么站着不进去呢?”就在我想退出去的时候,玉簪眼儿尖一下子就看到了我,这样才让我真正尴尬地愣住了,更加进退不得。
“娘娘吩咐不要打扰皇后娘娘的休息了,我们改天再来吧,宫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处理呢。”愉妃忽然出来解围,才让我松了口气,我真切地对她道:“谢谢你。”
愉妃会心一笑,“既然感觉到难过,何必逼着自己去面对呢?”我无言以对,或许我心里早就预料到那个画面,只是我自己不愿去相信,非要亲身去验证过才能死心。
回到寝宫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微微的亮光,算下来我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好好的进睡,我迷迷糊糊的便沉睡过去了。
谁想到这一觉过去竟让我病了起来,太医来看过也并不凶险,不过是心情郁结加上外感传里,我却缠缠绵绵地病了了整一个春天。
期间除了愉妃常常来照料帮着处理一些后宫的事务,其他人来得都不勤了,想来也是必然了,我这个贵妃本来就只是代皇后暂时管理着后宫而已,现在只待英琦坐满月子重新把大权一握,就没有我的事了。难怪过往天天往这里赶的人现在却都急急地往长春宫钻去,这便是人情的冷暖。只是我怎么也想不透,无论是英琦、还是从前的顾晓白,她总是那样的从容便把我所得的都取去,这一切竟是那么的轻易。
我朦朦胧胧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去,日子也变得混沌起来。这天睁开眼睛看到蓉姑姑在一边侍候着,边上还站着燕儿,她正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原来又到服药的时候了。
“格格,让奴婢侍候您喝药吧。”蓉姑姑扶我起来,又用枕头给我垫着,接过燕儿手中的药碗轻轻吹着。
“不喝了,喝了这么多也不见得有用。”我生来最怕这苦药,一闻到那股味儿胃都要犯酸了,更别说要喝下去了。
“格格……”姑姑深知道我的脾性,只得哄着説:“奴婢知道格格怕这药苦,连蜜饯都备好了,苦口良药……”
任凭蓉姑姑说破了嘴皮子,我都不为所动,正说着,门外传来了人声,一回头,来的人正是弘历。除了我,众人都下跪行礼,弘历一看这架势便明白是什么事儿了,也不道破,只接过了蓉姑姑手中的药碗,用勺子盛了一点温柔地对我説:“让朕侍候你吧。”随即又挥了挥手,让众人都退了出去。
他的话仿佛有种魔力,令人无法抗拒,我乖乖地张开了嘴,随即让苦涩的味道占领所有的味蕾。弘历看我扭作一团的面容,笑着问道:“很苦么?”
我点了点头还没回答,弘历竟亲自喝了一口,我不觉惊叫起来,“皇上!”
“这什么药啊?竟然这么的苦!”看着弘历的脸容也像我那样皱了起来,我不觉“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样一笑心头顿觉轻松了不少,原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弘历又喝了一小口,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嘴唇已经紧紧地贴着我的唇边,药汁从他的口里一点一点地流出,苦涩的味道再次传来的时候竟然变得有些回甘。
“皇上……”我轻轻唤道。
“这样便不会那么苦了吧?”他轻轻地摩梭着我的脸庞,惋惜地说:“都瘦成什么样子了,都怪朕,你病了这么久也没有好好来看你。”
“皇上日理万机,身系万民,自然无暇顾及臣妾。”我幽幽地说道。
弘历仿佛没有听出我语调的嘲讽,叹了口气道:“太医只回你病情并不凶险,却想不到一病就这么久,中宫那边情况也不好,朕只好多些照看她。”他坐近了点,伸手把我环于胸前,“朕知道你的寂寞,你的难过,你怪朕么?”
我心里却被弘历的话给迷住了,小心翼翼地问道:“皇后娘娘该坐满月子了,难道身体还没复原回来么?”
弘历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太医説皇后因为早产又失血过多,需要长时间的调理,新生的阿哥身体也很虚弱,晚上总是在哭闹。”弘历越说眉头越皱,看来事情还真是不太乐观。我暗自想道难怪小阿哥的满月酒迟迟没有举办,原来还有这样的因由。
“皇上别太担心,自己的身体要紧,皇上的龙体可是关系到社稷万民的福祉的。”我躺在弘历的怀里,触摸着他强而有力的双手,“娘娘不会有事的,娴儿自今天起每天都会为皇上和娘娘诵经祈祷,保佑皇后和小阿哥安康长寿!”
我一激动,不觉咳嗽起来,弘历一边忙着帮我顺背,一边爱惜地责备道:“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着别人!太医吩咐你好好休息,你就别乱废了心神。”看我一脸的委屈,弘历于心不忍,又安慰道:“朕知道你有这心意便好,可朕看你这样病着心里也难受啊。”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安静地躺在弘历的身上。夕阳的余晖从格子窗里斜斜射入,染了我一脸的幸福,我们谁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地享受着这安稳静谧的片刻。
几夜夜寒谁共暖(6)
掌灯的时分,小允子进来问要不要传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