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沨淡淡一句:“是另有机缘巧合,并非先生所授。”却忽而转了话题:“今日咱们来得不巧,看来五妹妹‘一血前耻’的打算,应当要落空了。”
早先那局平手,本以为无论同济大师,还是旖景都不会服气,不想当闻同济大师另有要事,旖景却并无遗憾之色。
“无妨,将来还有许多机会。”旖景又品了口茶,忽见虞沨似笑非笑,才醒悟到自己表现得太不遗憾了些,却问:“沨哥哥怎么成了同济大师的故人,你往翼州多年,应当并无多少机会与大师会面。”
虞沨怔了一怔,似乎迟疑,最终还是说道:“幼时身子孱弱,父亲甚为担忧,又兼祖母奉信佛道,故而常随长辈来佛寺祈福,有一段时光,甚至留在佛国寺静养,以乞神佛眷顾,便与大师日渐熟悉了。”
这一段话,却也并非作假,但依然是隐瞒了一些实情。
旖景心中明白,却未免有些伤怀,因为他的隐瞒。
这一世,她似乎,再难得他满心信任了。
却是一笑:“原来如此。”
而略远之处,晴空见才子佳人品茗闲谈,渐渐也闲不住了,蹭往一旁正坐在石阶上,手捏一枝槐叶,逗弄着蚂蚁的秋月,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姑娘。
“不知姑娘可会下棋?”晴空半蹲着身子,将笑容调整得温文尔雅,自觉得也有世子几分风采。
却不想秋月满脑子对他的映象,尚还是花言巧语、碎碎叨叨,又兼着举止荒谬,委实一员活宝。
不过秋月是个有教养的姑娘,并没有冷脸相向,故而,回了一个甜蜜蜜的笑颜:“我只会玩双陆,最欢喜叶子牌。”
晴空怔了一怔,当即笑道:“也没什么要紧,等将来有机会,我教姑娘对弈便是。”
秋月诧异地挑了挑眉:“我为何要学?你会玩叶子牌吗?”
晴空呆若木鸡,秋月撇了撇嘴,露出一种“这都不会”的神色,便继续用手中的槐叶,将好不容易经过“长途跋涉”将一粒谷子就快搬入洞穴的蚂蚁,毫不留情地拂开老远。
半响,晴空方才找到新的话题:“早先与姑娘一处的那位,怎么不见了踪影?”
秋月便道:“你问夏柯姐姐呀,她奉了五娘的命,去马车里取东西了。”
“什么东西?”晴空立即好奇。
“是给世子的答礼。”秋月觉着晴空既是世子的小厮儿,瞒也瞒不住,倒回答得甚为干脆。
晴空立即瞪圆了眼,又蹭了回去,与灰渡窃窃私语:“五娘竟然给世子备了礼。”
灰渡在太阳底下,本有些困意,一听这话,立即醒神:“什么礼?”
“现在不知,咱们等会儿留意就是。”
“今日可是世子生辰……”
“可惜也是王妃的忌日,世子从不让人庆祝。”
“难道五娘知道是世子的生辰?”
晴空琢磨了一阵,翻着白眼鄙视灰渡:“能不知道吗,如今那幅溟山春秋图可在五娘手中,上面有世子亲手为注。”
灰渡却不敢确定:“当日我也看了世子的批注,怎么瞧不出来说了那日是生辰。”
“你就是个睁眼瞎,哪能与五娘的冰雪聪明比。”晴空咬了咬牙,鄙夷更重一分。
灰渡大怒:“我识字的好不好!”当即伸出鹰爪,直冲晴空的肩膀落下。
晴空立即矮身,交叉手臂相阻:“别闹,快看,那姑娘拿着礼过来了。”
果然,夏柯手捧着纤长的锦盒,正袅袅婷婷地从茶庐出来。
灰渡顿时一怔,喃喃自语:“那东西怎么这般眼熟?”
夏柯将礼呈上,十分知趣地退往一侧,与秋月一处观察着蚂蚁觅食。
虞沨眼角微睨,见那锦盒,眉心浅浅一跳。
纤纤玉指,扶在紫色锦盒上,往过略略一推:“当日得了沨哥哥的佳作,此乃答礼,还望莫嫌简薄。”
“五妹妹的答礼,不是早给了么?”虞沨微微垂眸,尽敛情绪,只是语气之中,似乎又有淡漠疏冷。
旖景便是一怔,好一阵才省悟,他说的,应当是那个荷包,连忙解释:“不敢瞒哥哥,那荷包原本是……当日洲哥哥所求,我被他磨得不行,方才勉强答应,但我女红生疏,委实不耐烦绣那些东西,才让丫鬟代劳,又想既然要赠洲哥哥,自然少不得你与三哥哥的……得了沨哥哥的画作,却怎好以丫鬟绣的荷包为答礼,也太简慢了些。”
这一番解释,颇显凌乱琐碎。
虞沨微微一笑:“那个青竹田园的笔筒套,我甚为欢喜,五妹妹又何必自谦。”
他果然发现了!
旖景俏面一红,只恨不得满地找缝,好一阵才解释道:“得知沨哥哥喜竹,才勉强绣得,使终是针线粗陋……今日这礼,是与沨哥哥的生辰礼,寻来也废了一番功夫,还望哥哥笑纳。”说完,鼓气勇气看向虞沨,似乎带着企求。
欠你的委实太多,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偿还,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弥补,不想再愧疚,更不想再遗恨,请你……
少女空蒙清澈的乌眸里满是哀求的神色,让虞沨心中一沉。
但那好不容易才聚集的疏漠,却悄然瓦解了。
“多劳五妹妹牵挂,沨,委实感激。”终于,打开了锦盒,展开画卷。
岚中客的《仕女踏春》,是他废了一番心血,方才求得,当知她专程去天一阁求购,毫不犹豫地就舍了心头好,却不想,这一幅稀世奇画,却在今日,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一时之间,虞沨心头涌动着的五味杂陈,酸甜苦辣,连他自己也难以分辨。
却闻身后,一长一短,倒吸凉气的声音。
却是晴空与灰渡不知不觉已经上了长檐,两双目光都粘在了画卷上,黑白迥异的两张面孔,却如出一辄的目瞪口呆。
虞沨顿时觉得脑仁发痛。
旖景一双乌溜溜地眼睛,好奇地盯着那两个活宝。
灰渡首先反映过来——因世子森冷的目光,警告意味十足,让他醍醐灌顶,待要赞一声真是奇画呀!却忽然清醒,以他大老粗的本质,哪里认得什么名家画作,只得干咳两声:“画里边的娘子真美!”
晴空紧跟着也在世子冷剑般的目光下清醒,却是满脑子浆湖——这幅画不是世子珍藏着的么?怎么五娘手里也有?难道五娘手中的是赝品……
动了动嘴唇,刚要说什么,却觉得身子一轻,又被灰渡提了下去。
晴空手舞足蹈地挣扎,好不容易脚踏实地,却仍然被灰渡铁锁一般的手臂摁着,不由咬牙低吼:“放开我,我得提醒五娘,她那幅是赝品,也不知是哪个无良商家……”
“别乱来,五娘那画是真的。”灰渡长叹。
晴空睁圆了眼睛:“那世子手上的是赝品?”
却说旖景,看着那一文一武须臾而至,又须臾远离,忍不住笑了出声:“哥哥这两个随从当中有趣。”
虞沨无奈,合了画卷:“五妹妹这礼,委实太重,岚中客的画本乃遗世之宝,更何况这幅《仕女踏春》,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宝剑赠英雄,这佳作当然要赠识作人,沨哥哥喜欢就好。”旖景却如释重负。
一时没有察觉,虞沨望过来的眼神,沉晦之中,也带着摁捺不住的一丝欣喜,仿若穿透夜幕的孤寂却灿烂的星光。
不知不觉,将近午时,苏涟身边的近卫归来禀报,说郡主在桃花潭游兴甚佳,又发现那里有家食肆,已经点好了美味佳肴让店家准备,请世子与五娘同往。
故而,虞沨与旖景各自上了马车,由那近卫在前领路,一行人前往桃花潭去。
而在晴空孜孜不倦的追问与疑惑中,灰渡到底没能保守住秘密,将那名画易主,又物归原主的一段故事合盘托出,晴空大为兴奋,忍不住在马背上手舞足蹈,冲灰渡说道:“咱们未来的主母,还真是善解人意呀,她怎知世子最稀罕的是岚中客的画作?”
灰渡深以为然地点头赞同。
锦阳京的七月,天气真是琢磨不定,前一刻方才骄阳似火,忽而一阵疾风,卷来乌云密布,一阵轰鸣尚远,却已雨落如瀑。
世子到底还记挂着晴空,卷帘问他,可要上车一避。
晴空正手忙脚乱地系着蓑衣,闻言感激涕零,还不待道谢,却又一声惊呼,虞沨但见灰渡打马向前,心中不由一紧,还不及问,便听晴空说道:“苏五娘乘坐车的马车陷入泥里了。”
原来这雨势来得又快又急,转眼就让天地间混沌一片,行在前头的卫国公府车夫一时不防,竟然将车陷进了一个泥坑,虽不至让车厢歪倒,但一番手忙脚乱之下,却没办法让车驶出泥坑。
灰渡也不待世子嘱咐,先赶上前去帮手,晴空也发挥了长随的“权威”,下令车夫将马车赶了上前,打马而去,劝说五娘:“这时雨势太急,五娘莫如先上世子马车,赶往食肆。”
秋月与夏柯也是一阵劝,虽在马车里不至淋雨,可眼看着电闪雷鸣,分外吓人,当然愿意五娘先离了这险境。
“五娘且先行一步,奴婢们随后就到。”夏柯一边替五娘带好斗篷、一边冲晴空致谢:“有劳小哥,替五娘撑一撑雨遮,先照顾着前行。”
旖景原想让秋月与夏柯一同先行,两个丫鬟却一番推辞,说跟的人太多,少不得聒噪,扰了世子清静便为失礼,再说她们也没备油衣,这时出去,还不被淋成了落汤鸡。
旖景无奈,只得全副武装的下了车,由晴空护着过去,尽管如此,脸庞鬓发却也被暴雨淋湿。
隔案坐下,旖景多少觉得有些狼狈,再加上车行雨中,比往常更添颠簸,旖景一手拭着雨水,一手还要扶着案几,难免歪歪倒倒,这更让她深觉失礼,只顾忙碌,不敢看近在咫尺的世子是什么神情。
而晴空自然也没有再入车厢“避雨”的打算,在狂风暴雨的洗礼下,笑容分外舒畅,就是被好奇心折磨得难受,几次忍不住想偷窥,都念叨着“非礼莫视”的圣人之言,强自摁捺了下来。
虞沨见旖景手忙脚乱,也觉得不忍,稍微迟疑了一下,方才伸出手臂:“五妹妹还是过来吧,靠着车壁,也稳当一些。”
纤长的手指就这么摊开在眼前,让旖景无法拒绝。
于是,再一次,十指相握。
两人并肩而坐,虞沨方才松开了手,垂眸之时,但见少女清新有若白莲花的面庞,染着雨水的湿润,越发地清透,有一抹胭色,淡淡蕴染,像极了白莲花的粉蕊,一边鬓发还有雨渍,沿着面庞滴落,淌向唇角……
不觉就那么突兀地,捉住她慌里慌张的手,取下那方锦帕,替她擦拭。
那一刹那,旖景呼吸微窒。
只觉得视线越发地沉重,抬不起来,只落在他一角青衣上。
锦帕微凉,而她的面庞,分明发烫。
他的呼息,轻微柔爽,仿佛微风,从她的额头拂过。
来自于他的身上,清浅有若草木的气息,极为熟悉。
原来,她是觉得熟悉的。
一刹间,时光仿佛凝固,又仿佛极速退后,回到了从前。
可从前两字,却又让她心生锐痛了,实在无颜,再说从前。
旖景没有抬眸,自然看不见面前少年那双纤长的凤目,在这一时,似乎也染了雨意。
可就在这时,马车终于驶上了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疾雨,冲得泥泞不堪的坎途,剧烈地一个晃动。
心神恍惚的旖景身子往右一倒,轻柔的樱唇猝不及防地划过虞沨的手腕。
他的脉搏微凉,而她的香唇柔暖。
一句抱歉尚还不及出口,剧烈地晃动让旖景彻底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又是往前一“扑”,这一次她的唇,慌张地印上了他的胸口。
怀抱里突如其来的重量,让虞沨心跳一窒,耳畔“嗡”地一声闷响,思维有了刹那的凝固。
旖景只觉得自己周身血液像是三沸的茶汤,她简直怀疑面庞就要燃烧起来,莫名又忽然地想起早先的茶盏里,渐自显现的一株白竹……这时她的脸上,不会也像那盏茶,显出什么画面吧……
“别动。”却听见耳畔轻轻一声,低沉,却清越。
虞沨一支手臂撑着车厢,一支手臂迟疑着,轻轻搂紧了少女的肩膀。
“这一段路太颠簸了,靠着就好。”他的嗓音依旧平缓,可那呼吸,却似乎比天地间的这场风雨,更加地凌乱。
微微闭目,就这么温柔地将她稳稳拥入怀抱,他的面庞忍不住一侧,将鼻尖贴着她柔软的发丝,玉兰花香的味道,让他如坠梦境。
这一个相拥,隔了那么长……
他的掌心微凉,放在她的肩上,手指轻搐。
一切苍凉不堪的记忆,任其尘封,在这一刻,在这一刻,就在这么短短一刻,放纵着沉沦,什么也不想……
隐隐有雷声,似乎在极远的地方,风雨在山野间呼啸,却近在耳畔。
可这么闭上眼,这么相拥着的两人,只觉得万籁俱寂。
☆、第七十三章 新任西席,强势继任
“萧叶戏日影,扶疏泌西风,乌衣石上站,红袖隔墙来。”
罗纹手托一盅药膳,才从隔院的拱月门迈入中庭,就见晴空摇头晃脑背着手,在抄手游廊里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了这四句,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唇角还带着那欠抽的自作风雅。
“前些日子还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怎么昨日死皮赖脸地跟着世子出了趟子门儿,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又会吟诗作赋起来。”罗纹笑看着晴空:“还不让开,仔细药膳凉了,世子还等着用呢。”
站在一旁青石上的灰渡,身形一晃,须臾便至:“世子起身了?昨日在桃花潭饮了那么多酒,没觉得什么不适吧?”
罗纹瞪了灰渡一眼:“还好意思提,你们俩人,既跟着世子出门,也不劝着些。”
灰渡讪讪地抓了一把脖子,知趣地让向一边,昨日与晴空只顾着旁观世子、五娘间的互动了,没留意那贾大郎酒兴上头,竟然连灌了世子七、八盏,要说凭世子的本事,他想要推辞,十个贾文祥也不在话下,可昨日偏偏就来者不拒了,想来也是情之所致……
“我有要事禀报,待世子服了药膳,你记得言语一声。”灰渡恍神一阵,到底想到了正事,追在罗纹身后提醒道。
后庭锦鲤池畔,虞沨正穿着一件玉白常服,看着那锦尾群群嬉戏,抢食着水上的浮花,唇角如沐春风,全然没有宿醉的模样。罗纹将瓷盅搁在了廊子里食案上,方才上前禀报:“世子,药膳已经上来了,还是趁热服用吧,昨日饮多了酒,今日恐怕会觉得消渴,奴婢特意加了白参与甘草。”
待世子落坐,罗纹方才揭开了盅盖,递上瓷勺,监督着世子将一盅药膳用完,方才吁了口气。
“奴婢昨日将阿薇的信放在了书房,世子可曾见到?”罗纹问。
虞沨微微颔首:“我看过了,是一些食疗的方子,等会儿你收好便是。”
“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