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摇了摇头,却对黄氏说道:“让国公夫人见笑了。”故意对太子妃一瞪秋波:“我说阿茉今年也已经十七了,怎么还风风火火的,原来你们两姐妹都是这性情,瞧瞧阿辰,才叫端庄有礼,她可比阿茉还小着两岁呢。”
太子妃故作一叹:“往常吧,母后还常常赞扬臣妾伶俐,阿茉爽朗,合着今儿个一见阿辰,就高低立见了,臣妾姐妹与阿辰一比,就成了两个破落户。”
这话倒是引得皇后当真开怀一笑。
黄氏又赶紧着客套:“阿茉的性情是顶好的,反而是辰儿,不如她这般讨喜。”
太子妃连忙摆了摆手:“国公夫人可别这么谦虚,阿茉哪里能与阿辰比,今日不仅仅母后,连太后娘娘也是赞不绝口呢,不过我那妹子,虽不及阿辰端庄持重,性情却与阿景有几分相似,倒是得了姑祖母的心意。”
旖景当皇后提起甄茉时,就已经心怀戒备,全神贯注,这时听了太子妃的话,不免心头一紧。
皇后似乎这时才注意到旖景,淡淡一个眼神看过来,似乎随口一问:“哦?阿茉也常说与阿景很是相合,我原本还有些奇怪呢,她们之间可差着五岁,怎么就成了手帕交?阿景,这事可是当真?”
当着太子妃的面,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否定的,旖景暗叹,只得言不由衷地回答:“阿茉姐姐多才多艺,不仅琴棋书画,骑射也是十分出色,性子又爽朗热情,小女极为欢喜阿茉姐姐。”
哪曾想皇后接下来就是干脆利落地一句:“你既然这么喜欢阿茉,莫如由我作媒,让她给你做嫂子如何?”
这实在是出乎旖景的意料,一时怔住。
皇后自然不是要当真征求旖景的意见,紧跟着就与黄氏说道:“卫国公世子也十五了吧,议亲正是时候,夫人可满意这桩姻缘?”
皇后开口,一旁还有太子妃满怀期待,黄氏敢说不满意吗?
旖景暗暗叫糟,看来自己在祖母生辰宴上一番安排,虽然避免了长兄与甄茉“结识”,可也迫使甄家改变了策略,竟然说服皇后对母亲施压,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以她的身份,还有年龄,这时是没有资格插嘴的。
黄氏也是吃了一惊,她原本也度量着孔夫人的态度,只以为皇后是看中了旖辰,想让旖辰为三皇子妃,这桩亲事自有大长公主与太后定度,她原本就干涉不了,不想皇后三言两语间,竟然当着两个女儿的面,提出这一桩不在意料的婚事来。
她虽是卫国公世子的继母,可上有大长公主,下有卫国公这个夫主,委实也做不得主。
再说,将来太子一旦登基,甄家必定会得势,真有这么一个嫡长媳妇……
黄氏只得再度起身:“承蒙娘娘厚爱,臣妾受宠若惊,不过世子的婚事……臣妾委实不敢自专,还得与国公爷、太夫人商议。”
皇后原本的用意,也只是将窗户纸稍稍点破而已,并没有指望黄氏能一口应承,至少也好教黄氏明白,并转告大长公主,她有这样的“美意”,为甄茉争取一分先机。故而,便是淡淡一笑:“那是自然,想来甄家乃世家望族,与卫国公府门第相当,阿茉又得姑母心意,卫国公应当也不会反对才是。”
旖景方才松了口气——不会反对?待这月十五之后,想来甄茉自己也无颜再求这门姻缘了。
如坐针毡了一阵,又有一个宫女入内禀报,说太后留了大长公主,中午在慈安宫用膳。
皇后便说:“如此,国公夫人与阿辰、阿景便留在景仁宫用膳吧。”
旖景心里又是一番叫苦,她委实与皇后无法亲近,再加上她接下来的两大计划,无疑是要坏了这位后宫之主的筹谋,多重压力之下,她恨不得当即离开景仁宫,哪有心思在这里用膳?
好在,太后与大长公主还没忘记旖景这个“小可怜”,遣了慈安宫的如姑姑来解救她,皇后原本也只是想拢络黄氏与旖辰两个,对旖景并不在意,自然不会强留,旖景方才如释重负,跟着如姑姑离开景仁宫。
“太后娘娘知道五娘最受不得约束,担心皇后娘娘性情严肃,您留在那儿不自在,才让奴婢请了五娘去慈安宫,只这会子,离用膳尚还有些时候,太后娘娘与大长公主又在议事,五娘且随奴婢去偏厅里闲坐一阵吧。”如姑姑本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旖景又常常奉诏入宫“小住”,与她原就十分熟悉,听了这话,旖景便拂着胸口:“姑姑当真来得及时,皇后娘娘刚才一留膳,我正在烦恼呢,娘娘好清静,我却是个坐不住的,生怕一时多嘴,惹娘娘不愉。”
如姑姑满脸的笑,揉了揉旖景头上两个绕着珠绦的小花苞儿:“自打三月芳林宴,奴婢就不曾见过五娘,又总听太后娘娘念叨,心里也挂念得很,听说,昨日五娘在公主寿宴上又出了风头?”
“出风头的是阿月和安慧,我不过是滥宇充数罢了。”
“咦?才隔了数月,五娘就成大姑娘了,竟知道谦逊起来?”
“姑姑这是赞我,还是损我呢?亏我在家时还对姑姑念念不忘,知道姑姑欢喜魏先生谱的琴曲,还悉心苦练了一番,掂记着入宫抚来给姑姑听呢。”
两人一路说着话,就回到了慈安宫,如姑姑果然就让几个宫女设好琴案、香炉,在前庭亭台中,等着听旖景抚琴。
一曲《花问》,正是魏渊临行前才做的新曲,沧凉婉转,似乎有不尽哀怨。
如姑姑在琴音里微微闭目,思绪似乎飞出了这重重宫厥,随风游离,一些原本已经淡漠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在闭目的黑暗间。
那个人,此时已在千里之外。
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一直就极为遥远。
可听着他所谱的琴曲,却仍有那般错觉,曾几何时,他们也是心意相通的。
当如姑姑正沉浸在琴音里,一个少年,也在亭台下驻足。
三皇子才踏入慈安宫,便被琴音吸引,身不由主地步步接近,这时正仰着那张引得万千女子魂牵梦萦的绝色面容,看向假石上亭台里,少女半沐金阳,玉腕轻悬。
是她!
三皇子慢慢卷起了菱花般娇艳的唇角,秀眉一挑间,眸光璀璨。
昨日那曲《琼台宴》,尽管是合奏,可她的琴音,却清晰地分离出来,猝不及防地,就盘旋在他的耳边,就此铭记。
甚至让他忘却了原本的打算——在婚事定前,切记谨言慎行,万万不可轻浮,免得惹姑祖母不喜,失了这桩必须争取的姻缘——就是因为这丫头的一曲,让他摁捺不住,亲自下场,以一曲相应,他分明感觉到那些女子源源不断的惊艳目光,心中尚自得意,却在抬眸之时,竟发现这丫头置若罔闻,只顾着与身边女伴交头接耳,看都没看他一眼!
苏氏五娘纵使因着年龄尚小,还不会欣赏“美色”,可素闻她喜欢琴棋书画……
三皇子自忖那曲《潇湘水云》抚得如行云流水,必能引得“知音”留意,不想那个“知音”却依然不闻不问!
那丫头究竟还是不是女子?
还有那苏氏大娘,竟然也是正襟危坐,连个眼风都没往他身上过来。
三皇子大是沮丧,苏氏姐妹,难道都是一般地不懂风情?
唯有那个庶出的三娘,对他含情脉脉,让他恨不得剜了她的眼睛才好。
不过还好,姑祖母似乎并没有不满他的举止,与引人注目。
可心里,就是忍不住失落起来,三皇子甚为懊恼,昨日归府之后,竟依然觉得耳畔余音袅袅,以致一晚,居然辗转难眠。
他暗暗警告自己,眼下可不是荒谬的时候。
那一盘筹谋多年的棋局,卫国公是必不可少的关健!
苏氏五娘,注定只能是他的妻妹。
却又一阵怔忡……难道说,他对那小丫头不知不觉动了别的心思不成?
真是可笑,看来自己是走火入魔了,那些个女子,沉鱼落雁也好,闭月羞花也罢,一般地庸脂俗粉,他需要的,无非是她们身后的家族势力罢了,这些年来一直表演着吟诗弄月、不务正业的浪子形象,无非是让皇后打消顾虑,让太子放下戒备,什么时候竟然假戏真作起来。
他生来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居然为了一个青涩懵懂的丫头辗转反侧。
荒谬,太过荒谬。
三皇子一边自嘲,一边却满是笑意地踱上亭台。
能与未来妻妹先打好关系也不错,说不定还能得她一臂之力呢……
三皇子,您没觉察,您已经开始自欺欺人了。
却说旖景,一曲才尽,含笑抬眸,却见如姑姑闭着眼睛,坐在美人靠上,柔眉微敛,唇角似有哀伤,不由也是一怔。
又忽闻三声附掌,回眸之时,却见那紫袍金冠的少年站在阶上,看着她笑得十分诡异。
怎么青天白日,万丈金阳下,就偏偏遇到了这等妖孽!旖景咬着牙想,不由得担忧起来,三皇子难道是被皇后诏了入宫?长姐还在景仁宫呢,若果真如此,岂不是要与这妖孽碰面?却连忙从琴案前站了起来,屈膝一福:“见过三皇子殿下。”
如姑姑也才如梦初醒,跟着一福:“奴婢给殿下请安。”
“五妹妹这首曲子,倒是未在别处听过,可是魏先生的新作?”三皇子往前几步,大刺刺地坐在琴前,轻拨琴弦,竟然是重复了一小段旖景所抚之曲。
旖景微微挑了挑眉,心道三皇子的才名倒也不是虚传,不过听了一回,就记住了曲调。
“正是先生的作品。”旖景笑着回答,心思一转,俏声问道:“殿下可是来与太后娘娘请安?”
三皇子微微一怔,心中不由一喜,这小丫头总算是关注到他了?眸光回转间,仿若春波荡漾。
他早料得大长公主今日会入宫谢恩,而皇后也曾与他通过口风——太后今日会与大长公主商议联姻之事,他方才借着来请安的机会,在大长公主跟前露一露面,也好观察一番大长公主的态度,衡量胜算几何,却不想一进慈安宫,就被这丫头的琴声引了来此。
“正是,不知祖母眼下可得空?”这话,却是对如姑姑说的。
“娘娘正与大长公主说话呢,不过已近午时,殿下前往应是无礙了。”如姑姑答。
这么看来,三皇子却不是奉了皇后之诏,旖景略微安心。
三皇子却不急着动身,又拨了拨琴弦:“五妹妹所抚之曲甚是动听,不知可否将琴谱誊写一份给我?”
旖景心不在焉:“敢不从命。”
她甚是担忧,生怕三皇子问安之后,再去景仁宫,这样,就免不了与长姐会面。
皇后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想来太后也有这层意思,说不定与祖母已经商量议定……可这些日子以来,三顺那边尚无进展,这妖孽也不曾去过千娆阁,那史四虽与三顺结交,却甚是谨慎,直到这时,还瞒着他是三皇子府长随一事,想从他嘴里套出更多的隐情委实不易,这头进展不顺,眼下却情势逼人,已经迫在眉睫了。
三皇子殿下,你怎么就不去千娆阁寻红衣姑娘了呢?
旖景甚是幽怨。
——
而这一日,三皇子从慈安宫出来,并没有去景仁宫,而是径直离开了皇宫,一路之上,手里捏着旖景誊写的琴谱,笑意始终不下唇角。
一是因为大长公主对他的态度极为和蔼,而太后也当面称赞了他几句,这其中的意思,已经十分显然,两个长辈看来已经商议过,就算这门婚事还未议定,至少大长公主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其二嘛,今日留在慈安宫用膳,那小丫头对自己频频打量,很有些心不在焉,就说嘛,自己这番才华风度,还有哪个小娘子不会动心?
苏氏五娘,到底也是个庸脂俗粉罢了。
一念及此,三皇子竟然有些微微失望。
可到底还是将那琴谱折叠公整,放入襟内。
除了东宫太子,一应皇子但凡过了十岁,就不能住在宫廷里,数年之前,三皇子就在宫外立府而居,三皇子府,正在与皇城一河之隔的永安街,与祟正坊相离不远。
六骑车驾才在门前停稳,便有青衣奴仆迎了上前:“殿下,右通政陈大人府上六郎已经到了小半个时辰,正在花厅等候。”
三皇子掀了掀紫袍,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举步便入门内,直往花厅而去。
这位陈六郎,却是贵妇陈氏的嫡亲侄子,眼下是国子监的监生,早两日前,这陈六在酒楼买醉,恰巧遇到了三皇子,两人倒是促膝长谈起来。
原来这陈六郎,在春花浪漫的季节,闲步流光河畔,见一娇滴滴的美人在柳下垂泪,梨花带雨,好不可怜,陈六最是心软,当即温言宽慰,才知那美人是千娆阁的花魁,自有一番可怜身世,逼不得已才流落风尘,不甘失了清白,却又无可奈何。
美人寻死觅活,扰得陈六心痛不已,便起了那金屋藏娇,英雄救美的念头。
无奈陈氏为世家望族,对子弟约束甚严,别说金屋藏娇了,去一次妓坊,与美人私会,陈六也是提心吊胆、偷偷摸摸。
千娆阁的妈妈视美人为摇钱树,声称今年中秋,让都中贵族竞价,眼看美人就要破身。
美人不得不丛。
陈六忧心似焚,别说为美人赎身,就是那买得美人初夜的银子,他手头也没有。
美人声称,若真到了那日,身不由己,还有一死,以留清白之身。
陈六如何舍得?却苦于囊中羞涩,又不敢问家里要银子,眼看中秋将至,迫在眉睫,只知借酒浇愁。
多亏遇到了“仗义”的三皇子。
今日在国子监,三皇子邀他一聚,说有好事相商。
陈六迫不及待地就来了皇子府。
当他听了三皇子一番真情挚谊后,险些痛哭流涕,伏地叩首,感恩之辞更是有如江水滔滔。
这多情郎君压根没有想到,他那番“艳遇”正是三皇子苦心布下之局。
而就在这一个傍晚,三皇子一身轻衣便行,前往千娆阁去。
几个守在永安街的小乞儿跟了一路,当见头带青帏的三皇子在千娆阁后门下车、入内、登楼,才撒腿跑向祟正坊的府后街。
依然是在这一个傍晚,三皇子府里一位管事光顾了春来楼,买了一匹素锦。
隔了一个时辰,灰渡健步如飞地回到关睢苑,冲着已经沦为门房的晴空,咧了咧嘴角,表示他兴奋地心情。
一场好戏,即将上演。
千娆阁的红衣姑娘,正含情脉脉:“殿下,您果真舍得将奴家给那陈六?”
三皇子妖艳一笑:“莫非,你情愿跟着那朱守备家的肥猪不成?”
红衣姑娘秋波一嗔,斜倚三皇子怀中,玉臂搭上肩头:“殿下,您当真不知奴家心意?”
包厢门忽然敞开,一个中年男子大步而入,见此情形,连忙转身:“殿下,可是小的来得不是时候?”
三皇子凤目斜睨,红衣讪讪起身,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