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帮恶徒一听面前之人自称朝廷官员,气焰又收敛了几分,再加上听贾文祥开口就引了大隆律令,显然不是可欺之人,不觉后退几步。
领头之人颇为无奈,狠狠瞪视了少女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挥手:“今日就算了,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我们的帐,改日再算。”猛喝一声“走”,带着人落荒而逃。
四周爆发出一片喝彩声。
事情眼看已经告一段落。
那少女这时已经用衣袖拭了满面的泪水,微仰了一张被泪水洗得干净的面容。
围观群众竟然发现这位行容狼狈不堪的女子,生得肤如脂玉,秀丽妩媚,我见犹怜。
少女起身,在众人唏嘘声中,来到贾文祥身前,又是稳稳一拜。
“郎君之恩,民女铭记于心,民女卑贱,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本来已经准备散开的人群,这下子又集中了过来,都瞪大了眼睛,不少艳羡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贾文祥的身上。
旖景也瞪大了眼……原来,小姑姑的考验并没有就此结束呀……
她却看见,一直冷眼旁观的虞沨唇角一卷,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
与她的视线,仓促一遇。
旖景大惊,下意识地躲到了轩窗后头。
好不容易平息了心头的慌乱,才又偷偷打量,却见虞沨已经收回了目光,只盯着那位要以身相许的少女。
而贾文祥,这时满面微笑,也看着那少女。
“以身相许。”似乎喃喃自语。
“民女卑贱之身,不敢奢望郎君明媒正娶,但求为奴为婢,侍候郎君身旁。”那少女似乎满面娇羞,低声表明心迹。
围观人群,许多发出了低叹。
女子美貌,郎君心善,本是良配,可惜两人身份悬殊,不过女子自甘为婢,那郎君定是不会拒绝的。不少人惋惜,怎么刚才自己就没有拔刀相助呢?
贾文祥笑容不减,却摇了摇头:“不需如此,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大可不必上心。”
竟然有人拒绝了美人的以身相许!
围观者大诧!
而苏涟这时,方才有了几分满意的笑容。
“郎君!郎君留步!”
眼看贾文祥拔步要走,少女手足无措,也忘记了什么娇羞含蓄,一把扯住了贾文祥的衣摆。
贾文祥眉心紧蹙,再看少女的目光,已经很是不耐了。
“还望郎君垂怜,刚才那些恶人必不会放过民女,他们是铁了心的要逼良为奴呀!求求郎君救人救到底……”少女连声哀求:“就给民女一个栖身之地吧。”
竟然不管不顾,是缠上了这位贵公子。
围观者中,有人瞧出了不对,看向少女的目光,也带着些鄙夷轻视了。
贾文祥轻轻一扯,把自己的衣摆从少女手中夺回:“你是大隆子民,自有大隆律令保护,若有危险,当求庇于官府衙门,再说……你既然并不畏惧为人奴婢,莫如就允了刚才那些人罢,又何必自甘为我之奴?”
分明是洞悉了少女的盘算,把话说穿。
围观者一阵哄笑,四散开来,再无人同情那少女。
恃强凌弱固然可恨,但恩将仇报,图人富贵,欺人心善,企图攀附者也实在可耻。
贾文祥摇了摇头,一手携着虞沨,一手携着李霁和,直入疏梅楼,再不看那女子一眼。
是的,他们进了疏梅楼。
旖景大为诧异,这时又听小姑姑说了一句:“还算是个男子汉,也算是个明白人。”
思量之间,旖景完全明白过来。
想必小姑姑早在未来姑父身边安插了眼线,有心试探未来姑父的德行,好不好义,贪不贪色,是否怜惜美人过度,轻易被人糊弄,正巧今天带她去妓坊开眼界,于是乎,当得知姑父将来疏梅楼,就买通了杜宇娘。
杜宇娘看来不是普通妓子这么简单!
旖景心思一动,便问苏涟:“小姑姑,那些恶徒也是千娆阁的人?”
苏涟大为诧异:“你竟然看出来了?”
“刚才那女子,分明就是杜宇娘身边的侍婢嘛。”旖景又问:“这杜宇娘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还能为您行试探之事?”
苏涟才动了动嘴唇,便听见木梯上的脚步声,冲旖景摆了摆手:“等会儿再说,先别出声。”
旖景怔了一怔,便听见了掌柜殷勤地说话声:“几位郎君有请。”
却是将虞沨一行领到了紧邻她们的包厢里。
这……看来小姑姑是要对未来姑父进行全方位的了解呀。
旖景与苏涟自然不知,当虞沨经过她们包厢的双折隔扇门,轻轻一睨,似笑非笑,分明若有所思,却只字未提。
这边厢,苏涟姑姪面面相觑,保持沉默,各自饮茶,竖着耳朵倾听一屏相隔的动静。
那边厢,三个男子相互告坐,点了壶明前茶,若干茶点。
三人的交谈,完全没有半句涉及早先那场风波,仿佛那位想要以身相许的女子压根没有出现一般。
“霁和师兄,你也太不够意思,既然来了锦阳京,怎么不与愚弟联络,若非听世子提起,我都不知你千里来投。”贾文祥笑着说道,虽话中似有抱怨,神情却甚是愉悦。
他曾是宁海松鹤书院的学子,虽说不似李霁和这般有幸,得南儒丁昌宿的亲自教导,可两人确为同窗。
“本是想完全安定下来,再去拜会故人。”李霁和有些过意不去,抱拳一揖,以示歉意。
虞沨笑道:“某本是听卫国公世子提起,国公府有位丁鸿儒的得意门生,心生仰慕,想到文祥或许认识,才央了他做中人,邀约先生一见,还望先生莫怪某唐突。”
李霁和顿时受宠若惊:“世子言重了,若世子不弃,唤声霁和便是。”
贾文祥又说:“某离开宁海多年,常思念恩师,未知他老人家身子是否康健如常。”
“先生虽说已过仗朝之年,但身子甚是康健,日日早起,还能在院子里打上一套长拳。”
“如此甚好。”文祥便笑,又问:“早前仿佛听闻,恩师已将书院交给师兄打理,却不知何故来了锦阳?”
“不过是帮着师兄处理些书院杂务,某何德何能,如何能打理书院。”李霁和谦虚说道,他口中的师兄,指的是授业恩师的长子:“在下不才,求了先生数年,才得荐书一封,投往卫国公府为幕僚。”
贾文详闻言,微微有些疑惑。
南儒丁昌宿桃李天下,族中子弟更有杰出之辈,今年已是八十有三。早在数十年前,丁昌宿就不再亲自教导门生,唯有对李霁和,却是青眼有加。
若非李霁和有过人之处,一代大儒也不会亲自指点学术,可古怪的是,丁昌宿虽待李霁和不同常人,却不愿荐他入仕,以致李霁和已经年过二十,仍然还是白身。
于是一众门生皆笃信,恩师是想留李霁和继承衣钵。
可为何事隔多年,又突然许了李霁和入仕?
贾文祥虽说疑惑,只以为同窗师兄有难言之隐,也不好细问。
虞沨却说:“霁和师出名门,想要入仕大可不必如此周折,何故竟投往卫国公府甘居幕僚。”
自从辟除制废,唯有东宫、亲王方可自行选任佐吏,其余朝臣一律无权自选属官,故而为人幕僚者,想要入仕,只能依靠主家举荐,经吏部考核后方有机会。一些寒门学子,无家世为依,又无名师所荐,方才会选择走幕僚这条曲折的入仕之途,可是好比李霁和,他可是南儒丁昌宿的亲授弟子,大可不必走这么曲折的道路,只要一封荐书,卫国公必然会向朝廷举荐人才,或者投往亲王府,也可以直接为官,虽王府属官最高不过正五品长史,但若得亲王信重,最终入选六部或是中枢者也不是没有。
总之像李霁和这样的士子,无论走哪条路子,都不必屈身幕僚的。
李霁和浅浅一笑,似乎极为理解世子的疑惑:“某虽师出名门,不过是全靠恩师眷顾,虽然浅有才学,委实不敢自大,是否能入仕还看将来运数,之所以拜求卫国公门下,皆因为对卫国公心存敬佩,愿尽绵薄之力矣。”
他的意思,就是说并无入仕之心了,之所以甘作幕僚,那是因为卫国公人格魅力无敌,吸引他千里来投。
虞沨浅浅一笑,并没再问,却若有所思。
贾文祥却相信了李霁和的话:“卫国公忠直,又很有几分侠义之心,他府里幕僚尽管寒门出身,可若是有真才实学,不少都得了入仕的机会,比如那位林宗,从前正是卫国公的幕僚,眼下不也任职户科都给事中,虽说只是个七品,却是深获圣上信任的要职。世子或许不了解我这位师兄,我却是明白他的,以他之志向,必是想凭己之力入仕,不愿只靠恩师之名,要说来,也只有卫国公有这样的心胸和能力,师兄投在他门下,也是明智之举。”
不少幕僚,虽有真才实学,无奈主家并不愿举荐,一来幕僚一旦入仕,就脱了主家的约束,再难利用;二来当今朝局,金相与秦相之争越演越烈,以致不少寒士入仕艰难,纵使主家有心举荐,吏部也不会重视。
这也是因为世家与勋贵彼此拆台,互相打击,都不愿对方势大。
也唯有卫国公这样的重臣,深得圣上信重,自然成了金相与秦相争先拉拢的目标,他荐举之人,入仕的机会极大。
关于这些政事,贾文祥不过隐隐一提。
虞沨也好,李霁和也罢,也都没有往下深说。
三人品着香茗,渐渐把话题转到了经史清谈上,你来我往,颇多锦绣言辞,可见都是满腹经纶、学识不俗。
这边厢,苏涟越发地笑容可鞠,显然心里对贾文祥的满意程度再上一层楼。
旖景却甚是留意虞沨的言辞,心内也很是惊喜。
前世他卧病榻上,弱不经风,她更是不耐烦与他说话,或有交谈,尽是敷衍,完全不知他心中抱负,只知道他一笔书法极佳,画技也很是出众,他尤喜画竹,关睢苑里无论卧房书苑,壁上所悬之画作,皆为各异的青竹图。
那时她也想过,若世子不是多病之身,料其风采,应如青竹。
隔世再见,苍天有眼,让他早解体内余毒,再不似前世那般羸弱。
今日隔屏一闻,才知他胸中丘壑,诸多高于常人的见解。
这一世,他定当安乐无忧,一展抱负。
这一世,她当助他,以一生为报,补前世之愧。
玉指间的青花茶碗,碧汤清澈,映出旖景坚定而婉然的笑意。
☆、第三十八章 从前知己,隔世再见
总之那个盛夏里如常炎热的某日,旖景见识了烟花巷的绮丽,旁观了一场小姑姑安排的闹剧,“刚巧”听得三大才子清谈,得知那位杜宇娘的确是个如假包换的妓子——
待三大才子离开之后,旖景迫不及待地追问了杜宇娘的底细,苏涟只道她是心生好奇,也并没有隐瞒。
杜宇娘除了是妓子,还是一个名叫五义盟的组织成员。
旖景起初以为五义盟是个江湖帮派,专替人行杀人越货的“阴险”事儿,可听小姑姑细细说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般。
五义盟还是东明哀帝时筹建的帮会,首领身份极端神秘。
哀帝无道,放纵奸官污吏为所欲为,朝政混乱不说,普通百姓的生活更是艰难,常常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转眼间家破人亡。
这五义盟起初是以救济这些手无寸铁的可怜百姓为己任,劫杀了不少贪官。
后来,五义盟甚至与虞氏楚州军暗通款曲,为虞氏终夺江山略尽薄力。
大隆建国,五义盟便收敛了风头,严格约束帮众,再不行夺人性命之事,但依然一直存在着。
这些年来,五义盟仍然暗中吸纳那些孤苦无依,挣扎在社会底层的贱籍贫民,为他们在世上基本生存提供保护,杜宇娘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会众大都操持贱业,可不乏与达官贵人接触的机会,五义盟渐渐发展,就成了一个庞大的掌握各种信息的组织。
眼下,世人已经鲜少知道这么一个帮会了。
因为他们并不愿意接受旁人的委托,只除非一些“故人”。
老国公与大长公主当年征战疆场,与五义盟颇多接触,手上有枚星火铜徽,这是五义盟的信物,以此为凭,可委托他们行除杀人害命以外之事,根据苏涟推测,星火铜徽并非苏家独有,五义盟要维护帮众,自然少不得达官贵人的庇护,手持信物的人虽然可得五义盟的协助,也是这个江湖帮会的靠山。
当年大长公主把嫁妆里的产业尽数交给苏涟,其中就有这枚星火铜徽,并告诉了女儿五义盟分布京都的接头点。
难怪小姑姑堂而皇之地出入妓坊,祖母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并不约束呢。
旖景不禁对小姑姑手上这个嫁妆眼红起来,如果她也有枚星火铜徽,行事该有多少方便,也不用好像如今这般,要解救腊梅姑娘不受宋嬷嬷的责打,分明想好了计划,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帮助实施。
毕竟在此计划当中,有人要受牢狱之苦,而为了不让宋嬷嬷起疑,这个人选一定要稳妥。
五义盟的会众应当有此能力,可她手上却没有信物。
但或许,能够努力一下,赚得个星火铜徽最好,若是不行,也许能争取杜宇娘的一二协助。
一路之上,旖景盘算不停,回到国公府,就立即吩咐了樱桃,让她先让三顺打探杜宇娘的底细,因为什么事才沦落至烟花巷。
绿卿苑里,春暮与秋霜已经有些望眼欲穿了,瞧见旖景一行回来,才吁了口气,春暮见主子一张俏脸上满是细汗,叠声吩咐备水沐浴,秋霜却拉着樱桃与秋月,好奇地追问她们这次出府的经历。
秋月与樱桃早得了“保密”的嘱咐,不约而同地胡扯一通,说只去了涟娘子名下的疏梅楼,见了几个掌柜,询问商铺产业的收益。
待旖景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换上身青纱襦裙,靠在美人榻上享受着湃在井里凉了半日的银耳羹,春暮才将杨嬷嬷转交的帖子递上。
是建宁候府七娘黄江月所书,过两日是她的生辰,邀旖景与国公府小娘子去候府做客。
前世时,黄氏月娘是旖景的闺中知己。
远庆四年,太后举办的芳林宴上,贵女们切磋才艺,年仅十三岁的旖景与黄七娘双双三度夺魁,太后大喜,亲赐两名少女京都双华的才名。
数年之后,旖景在虞沨的收藏里见到她当年芳林宴的一首小词,才知远庆四年的芳林宴比才,正是楚王世子选出的魁首。
他说,那一年,隔着芳菲的一眼,就把她记住了。
当时的旖景,只觉得悲愤,对夫君敞开心扉的倾诉,报之冷漠与敷衍。
而那首小词,一字一句,隔世清晰。
旖景这时挥笔写来,悬腕良久,眼角渐渐湿润。
待墨迹才干,信手一折,封存在书页里。
懒懒倚窗,望着夕阳渐远,霞色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