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又想起那一世,甄茉甚是果决狠辣,把松涛园治理得妥妥贴贴,但下人对她却多有议论,虽继母也让她协理家务,可疏漏一直不少,也记不清是因哪一件事,连祖母都责备了她操之过急,苛刻待下。
不过后来,甄茉想是也明白过来,“和风细雨”了不少,笼络了不少管事威望渐长,若非远庆九年太子遇刺,累及长兄,说不定国公府的内务便会交她主理。
一念及此,旖景心里却是一重。
倘若继母真是心怀恶意,那么当年长兄意外身故,是否与她有关?
不过当年长兄是为护太子,身中毒箭而亡,继母不过是内宅女子,便有恶胆,却也没有这么大的能力。
可旖景心里总不踏实,隐隐觉得有疏漏蹊跷之处,一时却不能找准头绪。
——
转眼立夏,宫里太后、皇后赐下妆奁,教仪女官奉令到国公府呈上婚仪礼服,指导旖景亲迎礼当日应当奉行的程序行止——因是宗室婚仪,与民间风俗礼仪并不相同,这还是东明元帝一统江山时,因有朝臣上谏,称十国之乱导致前明礼教分崩演变,各国百姓遵循的风俗大有区别,东明既然统一政权,也当制定统一礼仪规范,尤其皇室各项祭祀庆典,当循宗法礼制,区别于民。
大隆建国后,皇室婚仪延续东明时候规范,与贵族、百姓婚仪有所区别。
但诸多不同仅限亲迎礼,一些民间遵循的婚俗,便是宗室婚仪,仍有奉循。
与一般婚礼相类的是,亲迎礼前日,嫁妆过门,由女方择选的全福人“铺房”。
担当这项任务的是三夫人许氏,她是旖景嫡亲婶娘,父母、子女皆全,唯一的瑕疵便是公公过世,于是又在亲朋里择选了三个完全符合“全福”标准的妇人,总共四人,随着“十里红妆”,于五月十一这日,到楚王府铺设毡褥帐幔。
秋月极其兴奋,跑进跑出,把打听来的事在旖景跟前絮叨:“那些富贵之家,最津津乐道地便是妆奁那头进了门,这头未出门,可咱们两家就只隔着一条坊道,达到这点也太容易了,还真是前头进了关睢苑,后头还在绿卿苑。”
一会又进来通报:“五娘,门外头可热闹了,鞭炮齐响,引来了不少百姓围观,还有贵族,骑着马前来看热闹的。”
一忽又入内打趣:“五娘五娘,奴婢去了角门,见三夫人已经回来了,是世子亲自相送呢,世子满面春风,四围不少道贺的人,世子应付自如。”
一窝风地又出去,这回过了两刻才跑了回来,险些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小脸更是兴奋得发红:“五娘,听三夫人说,新房布置得可喜庆了,王府里也是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跟去送妆的下人们可得了不少赏赐,个个都喜笑颜开。”
便是随着秋月这一趟一趟,旖景总算才有了几分切实的感觉。
这不是梦境,明日,她真的是要出嫁了。
☆、第三百三十章 我必亲迎,再无遗憾
这一夜月色如水,照在朱幡红毡,一抹不太真实的绮艳。
关睢苑里,一处红亭。
朱灯燃艳,照得碧树庭花,柯枝分明。
亭中男子,负手而立。
今夜难眠,未知数重青墙后的她,是否仍在倚窗望月?
虞沨轻牵唇角,缓缓一笑。
过了这夜,便是朝夕相处,眼下触目所及皆是灯影辉煌,明艳喜庆,可他依然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如此心绪,一如当年。
犹记得日夜期待,盼得婚期,无奈的是体内残毒未清,卧床难起,故而亲迎礼,竟然不能亲迎。
让她,这么孤单地,独自乘坐仪與,在众目睽睽之下,礼乐相伴,出坊绕城。
纵是绕耳喜庆,可仪與之侧,应由他相伴的朱驹之上,只有一副空置的金鞍,她应当也从围观人群的目光里,品到同情的滋味。
没有新郎迎娶的新娘,偏偏还要绕城展示孤清。
便是参拜天地,叩谢天恩,也是强撑病体,当入洞房,同牢合卺后,已是冷汗浸身,宾客们不及散去,他便难耐病痛,昏迷过去。
他听见她在惊呼。
醒来时,龙凤双烛已燃烧近半,她趴在床边,已经睡去,脸上还残留泪痕。
他带给她一个糟糕的婚礼。
是他强求的,所以她一直无法幸福。
只是旖景,我知道我们已经重新开始,我知道现在的你,也如同我一般心怀期待。
这一次,我会亲自相迎,而洞房花烛,也不会再让你流着眼泪,守在病榻。
待明日,我再不会回忆从前,请你,也不要再深陷旧事。
重新开始,旖景,我们一起。
——
“来了来了。”
绿卿苑里,七娘提着裙子一窝风地跑了进来,银铃般的声音从院门一直往里。
铜镜之前,新娘已经妆成,一双翦水秋瞳,两靥燕脂绯丽。
“五姐,世子已经进了正门,却被挡在了仪门,眼下正和长兄下棋。”七娘微微地喘着气,两眼发亮。
而陪坐闺阁的六娘一听“下棋”两字,摁捺不住,站了起身。
旖景微觉悬心,这宗室婚仪,虽与通俗有所区别,但到底不比皇室婚仪那般严肃拘礼,仍少不得“拦郎”这遭,不过几位兄长、姐夫顶多就是“文拦”,不比得……
旖景瞄了一眼已经磨拳擦掌的七娘,与炯炯有神的小姑姑,还有拥在门外前观望,在一众千娇百媚的丫鬟中,显得尤其“孔武有力”的鲛珠姑娘——调虎离山计彻底被七娘洞悉,那丫头因为“打姐夫”了上瘾,好几日前就“磨刀霍霍”,今日更是与小姑姑“狼狈为奸”地商量了好一阵子,让旖景心惊胆颤。
“咱家世子棋艺可是上佳,不会这么一下,便就好几个时辰吧。”春暮忧心忡忡。
苏涟笑得打跌:“新妇在这还没担心呢,你这丫头却担心起来,倘若不知就理的人见了,还以为是你待嫁呢。”
此言一出,春暮大躁,一扫往常稳重持礼,跺着脚喊道:“涟娘明知奴婢是担心误了五娘的吉时,还出言打趣。”
“小篆快去打听战况如何?”六娘恨不能再旁眼观,不过转念一想,将来有的是机会,遂又淡定下来。
而七娘已经拉了几个丫鬟,准备在二门处“排兵布阵”。
旖景不仅怨念——都是长兄,他娶了一回亲,却让七娘开了窍。
四娘这时十分同情旖景,在她耳畔小声说道:“五妹有所不知,鲛珠那丫头可是身手灵活,你四姐夫当日险些没有被她迎面一棍子吓得夺路而逃,虽说打在身上是不疼的,又疏忽了脚底下,摔得好不狼狈。”
“四姐,我当日亲眼目睹……”旖景心慌意乱:“原想着给鲛珠‘下药’,一时心软……”
悔之莫及。
“五姐放心,到时我会拉着鲛珠,还有子若也在场,让她拉住七妹妹。”六娘见义勇为。
旖景重重颔首——拥趸多有拥趸多的好处。
八娘在身边小声提醒:“今日七妹妹与小姑姑可是差遣了一帮丫鬟,尤其小姑姑身边几个,身手比鲛珠可是过无不及。”
忧心忡忡呀。
忽闻小篆入内:“奴婢才到仪门,就见咱家世子已经输了棋局。”
董音睁大了眼:“这么快?还没一刻吧……”旋即推了推旖景:“看来新郎卯足了劲儿。”
却又有七娘跑了回来,笑着说道:“五姐,五姐夫可真厉害,二姐夫拿当日咱们出的字谜考较,五姐夫扫了一眼,就给了答案。”
二娘重重一哼:“你二姐夫就是个呆子,往日里就知道之乎者也,哪会猜谜,白让你们讹了百两银子。”
“听说这会子正在对大姐夫出的对子,大姐夫也厉害,一出就是十个对子。”七娘又说。
六娘大喜:“可用笔写下来了?小篆,你再去看,若留了笔墨,可得给我截下来。”
旖景:……
七娘拉着苏涟就跑:“估计仪门是要失守了,咱们快去二门。”
旖景连忙看向六娘。
六娘会意,重重颔首,紧跟着苏涟铿锵有力的步伐往外。
春暮与夏柯也在旖景的暗示下,去了二门“观望”,不久,夏柯就跑了回来:“五娘,世子已经进了二门。”看着四娘与旖辰笑了一笑,才又说道:“也不知世子怎么说服了福王与四姑爷,让他们挡在了前头,结果……”
六娘也跑了回来,两眼发亮,笑着说道:“鲛珠才一抡棒子,就被我拦腰抱住,但小姑姑的丫鬟太厉害,没拦得住,结果四姐夫又挨了打,大姐夫才一进门,就被两个丫鬟牵的红线给绊倒了,长兄紧跟着进来,斥退了丫鬟仆妇,新郎毫发无损。”
旖辰与四娘面面相觑,半响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旖景默默:好吧,白担心了,看来她家世子不仅有少女拥趸,和姐夫们也是“手足情深”,人缘真好。
少倾,司仪女官与十二赞礼入内,女官手捧一条朱锦翟绣霞帔,在赞礼声声祝祷中,披在旖景那身大红金凤礼服上。
无论是冠戴,还是喜服,亲王世子妃皆区别于普通贵族的新妇。
没有沉沉金玉花冠将满头青丝罩住,也不是圆领大红嫁衣,更不用头遮喜帕。
乌丝如云挽成高髻,底部饰以小巧却精致的掐丝金翡冠,六对十二支长簪匀称地布于发髻,流苏宝珠悬垂,耀耀生辉,礼服虽也是大红,却是上衣下裳对襟大袖,云纹金凤的纹绣,青锦翟纹系腰,同色双凤蔽膝,裳裙笼步,只露出微翘的鞋尖,两粒明亮的东珠。
亲迎礼有别于普通婚仪,不由长兄背着新娘上轿,而是由新郎亲自于青庐相迎,拜别高堂。
当霞帔加肩,旖景四顾闺房,她知道到了离家的时候。
姐妹们这时都站开一排,刚才的嬉笑欢言攸而静默,便是一惯开朗的七娘,都略略泛湿眼角,八娘更是已经红了眼圈儿,还是旖辰为首,温婉笑容:“恭祝喜乐,五妹莫要不舍。”
“正是,五妹便是出嫁,却也在京都,将来与姐妹家人常有相聚时候。”四娘也说。
旖景终是屈膝一福。
赞礼已经声声诵唱,两个司仪女官微微落于旖景身后。
“吉时已近,请郡主移步青庐。”
旖景深吸口气,最后一眼环顾闺房,缓缓转身。
青庐便在院门前,庐前朱毡长铺,直通和瑞园。
静坐其中,不过一刻,便闻礼乐之声渐近。
少倾,一切又归于寂静,忽而又有赞礼祝诵,庐前锦帘左右挽起。
依礼,新妇需得垂眸。
锦帘之外,红毡之上,一双玄色云纹锦靴渐渐踏近,仍是大红下裳,蔽膝却是玄黑,绕以绀缘。
旖景心跳忽而急促,呼吸紊乱,双颊更是热烫。
她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凝视。
司仪女官上前见礼,再退步往内,扶起旖景。
双手平叠胸前,步伐轻踏,越渐接近时,见他玄腰上云纹闪亮,朱袖上金蟒滕空。
三步之距,垂眸而立。
赞礼长长一声,请——
那礼靴轻让,于左。
两双步伐一致,新人并肩,共踏朱毡。
礼乐之声再起,明媚的阳光迎面而来,旖景微微抬眸,虽不能侧面,但知道他便在身旁。
和瑞园内,正堂阶下,苏荇候于东阶,等新人被礼官簇拥而至,赞礼“奠雁”,迎新郎往东阶聚足而上,顿足待新妇登于西阶。
新人并肩而入,于茵席上三拜稽首,旖景上前,受父母“训诫”,一一“答言”。
虞沨方才上前。
卫国公与黄氏分别“祝词”。
于此,礼成,礼官分列阶下,待新人并肩聚足行下正阶,高声唱礼。
朱毡一直铺呈出正门。
尽头处,是高高的朱槛。
旖景驻足。
见身边的人先迈步而出。
礼乐喜炮齐鸣,耳边一片轰闹。
低垂的视线里,手掌摊开,伸于面前,指节修长有力,掌心清爽,纹路分明。
待出了朱槛,从此便是别家妇。
但看着他的手掌,心里一片静和安宁。
旖景覆掌上去,这才抬眸。
他发戴爵弁,眉梢平静,墨眸如玉,唇角轻卷笑意,与她目光一对,微微握牢了手。
门外阶下,候着朱驹仪與,驹上金鞍灼目,而與车四面,金凤檀梁间,垂落的朱纱在艳阳曛风里,焕发出波光一般的绮艳。
指掌相缠,直到她登上仪與。
宗室婚仪区别于民最明显处,便是新妇乘與,经由钦天监算出的“吉路”,环绕内城,受万民恭贺。
沿路礼官持仗开道,礼乐车與随后。
更有王府亲随,压在仪仗之后,向围观庆贺的百姓,撒下喜钱与如意银裸。
恭贺声与礼乐声夹道绕耳。
旖景端坐與内,眸光一角,不断睨向朱纱隔幔外,他端坐金鞍的身姿。
大红礼裳上,玄摆如墨。
时而,也能感觉到他望来的目光。
于是一切喧嚣攸而静止了,心里的一个角落,温软如同春波。
这一路漫长。
但当仪與返回祟正坊,轧轧停稳时,她却恍惚未察。
直到司仪女官扶她行出朱幔。
再度与他手掌相携。
一样的朱毡,载满初夏金辉。
宗人令在阶上手持金卷,声音响亮悠长,宣读圣上册妃旨意。
一双新人并肩跪席,向北叩谢天恩,三跪九叩。
跟着便是步入正堂,行三拜之礼。
一路往关睢苑,旖景尚觉恍惚。
赞礼“送入洞房”的嗓音,十足喜气,有意拖长。
这才让她微微回过神来。
黄昏时的夕照,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斜长,早已依依。
对坐喜床,方才迎面。
他见她的面颊染满窗外霞照。
她看他的双眸似乎漆夜幽遂。
喜果仿若雨点而下,落满了衣襟。
同牢合巹。
相交的杯盏里,清酒曛烈,让她醉意隐约。
四目相对时,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艳丽的嫁衣,与模糊的容色。
忽闻一阵喜笑声。
紧接着司仪满带笑意的赞礼:“一仰一俯,大吉。”
旖景这才有了几分真实感,微微四顾,见房中除了仪官礼赞,都是些熟悉的面孔。
“礼成了,世子与世子妃真是一双璧人,实为美玉明珠。”小谢氏不太自然地恭祝声。
安慧微微地侧着身,眼光不知看向何处,唇角是卷着的,但没有笑意。
旖景避开目光。
康王妃上前,说了几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祝词,虞沨托揖而谢,旖景垂眸含羞。
紧跟着是几个郡王妃、宗室妇纷纷上前,有人去拉新娘的手,有人笑着说一些打趣的话。
这么闹了片刻,又有赞礼来禀,请新郎出宴敬客。
宾客们这才渐渐散了,洞房里,唯有两人。
指掌便又相缠,虞沨垂眸,看牢她明澈的眼。
一只手轻轻抬起,微冷的指尖,擦着她的鬓角。
旖景俏面发红,看向隔扇轻垂的纱幔外,赞礼绰约的身影,声如蚊吟:“沨哥哥……莫要多饮。”
他轻轻地笑了,指掌离开她的面颊,却忽然抬起她的手背,印上亲吻:“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