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这一跤摔得极重,但幸运的是并非疾行时坠马,未伤及筋骨,而后头的十余骑反应及时,勒马悬蹄,险险没有发生踩踏事故。
三皇子一眼睨见旖景原先坐骑,脖子上插了一支箭羽,一声“不好”未及出口,余光便见密林深处,一支暗箭袭来。
直向旖景。
三皇子心下大急,足下用力,飞身而起,直扑旖景。
一切有如电光火石。
旖景再一次重重摔倒,这回,身上还压着一人。
只闻数声“殿下”!
旖景睁开眼睑,瞧见三皇子眉心微蹙,一张玉面与她近在咫尺,襟上染着的淡淡佛香,擦着她的鼻尖过去。
“有刺客!”铿锵一片铁剑出鞘之声,亲卫紧围,如临大敌。
又有箭簇袭来,这回被人干脆利落地一剑削断。
数人直向发箭之处追击。
与此同时,惊魂未定的旖景总算是看清了三皇子背后插着的羽箭。
“快上马,此处林茂草长利于暗箭偷袭,必须尽快突围。”三皇子略一用力,撑身半跪,却仍是将旖景遮挡严实。
“殿下,此箭入势极深,若眼下拔出,怕不易止血。”有亲卫验看伤势。
“折断便是。”三皇子毅然下令,眼见旖景紧张得俏面发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立即温言劝慰:“不碍事,与上回差不多,并未伤及要害,不过这次是在左肩。”
心下才想,为她一人,倒落得两肩箭伤,却没忍住“嘶”地一声冷气。
原来折箭之时,多少还是牵动了伤口。
三皇子也不多说,拉过一匹马来,先让旖景上去,自己也翻身而上,护住旖景背脊:“这杀手冲你而来,有我挡着,他们也许不敢妄为。”
“殿下……”旖景的壁垒森严,终于有了瓦解的痕迹,三番两次,危急时刻他的奋不顾身,终于让心里的坚防裂开一线。
却听马鞭一响,耳旁风声忽急,眼角余光处,密林幽幽往后。
“感激的话就不用说了,除非以身相许。”耳畔忽然有一声扬起,带着笑意。
然而三皇子卷起的唇角,却渐渐僵硬。
胸内一阵翻滚,腥甜冲喉,他垂眸,见唇角青黑的血迹,滴落在身前女子肩上的狐裘上,触目惊心。
该死!箭上有毒。
左肩剧痛,先是尖锐地一线,瞬息蔓延开来。
一口黑血,喷上狐裘。
眼前情景迅速模糊,视线忽暗忽明,身子终于开始摇晃,却在昏厥之前,听见她一声疾呼:“殿下,你怎么了?”
她似乎也有所察觉。
旖景被三皇子握缰的双臂襟祻,不能回身,可是明显感觉他身子已经不稳,心下大是焦急。
手背微暖,紧跟着被他将缰绳塞在掌心,而刚才尚且飞扬的声调,这时虚浮无力:“五妹妹,不要停下……你要记得,若我这回无礙,定会挟恩图报。”
旖景只觉背心温热忽远,一股凉意扫过肩脊。
“殿下!”身后一片惊呼。
下意识地紧勒缰绳,使坐骑急停,旖景转身,却见身后兵慌马乱,玄甲跪地,扶起的那人,双目已然紧闭,唇角不断有鲜血溢出,手掌虚垂,毫无生气。
马上少女怔怔,不敢置信。
不会……他可是三皇子……
应当是装模作样,又在捉弄她。
可是为何那些亲卫神情惊惧,为何那唇角血涌不断?
终于下马,旖景踉跄往前,一双眼睛直盯那人轻蹙的眉心,尚且微不可见颤栗着的眼睑。
她站住步伐。
只茫然地看着亲兵纷纷下马,有人紧紧围绕着她,有人飞奔上前察看三皇子的伤势。
有人在说:“刺客已经自绝,应当只有一人。”
有人声声疾呼“殿下”。
有人摇晃着他失去知觉的身体,那轻垂的指掌,滑落在冰冷的山道。
不远之处,便是密林尽头。
似乎有人在发号施令:“出林便有禁卫,当备有马车,快往传信,殿下中毒颇深,要立即赶回京城。”
她只是怔怔站在那里,过了很久,不敢靠近,不敢去确定他的生死。
她看见有亲卫掏出药丸塞在他的嘴里,这才缓神,一步上前询问:“如何,能否解毒?”
却是一句惊慌失措地回答:“这只是寻常解药,怕只能拖延一时半刻……”
更近的距离,她看见他仰倒在一人膝头,面颊微侧,似乎气息全无。
视线终于模糊了。
依稀间,忽而想起某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她负气转身,他咬牙追问。
“五妹妹是将我看得太过轻贱,还是小瞧了你自己?”
当她脚步不停,他紧接着的一句:“非你不可,总有一日我会让你相信。”
是一语成谶。
可是殿下,即使我信,终究也只能亏欠而已。
风声打着她的衣袂,时轻时重,心里落满荒凉。
该告诉他的,并不厌恶,只是不堪承重,我们,原本不该纠葛不清。
——
这一日,广平郡主与大长公主遇匪盗袭击,幸早有防备安然无事。
但因奉皇后之命前往清平庵接返郡主的三皇子却身中暗箭,伤势未明。
而自从早朝,金氏一族朝官便已不见人影。
午后,更有悚人听闻之事传遍京都震惊朝野。
阳泉郡王遭人毒杀,凶手竟是清倌绿苹,得手之后,已服毒自尽。
一日之内,风浪迭生,京都禁卫紧调密防,城门设禁,严控通行,以致锦阳京中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而这一日,直隶临漳某个偏僻县城,金榕中一家终于团聚。
“郡王死了?”金榕中才一下马,便被儿子的话惊得一个踉跄:“当真?”
“儿子奉命,避于城郊等候郡王,岂知前往接驾者却称郡王已经倒毙家中,是他亲自确定郡王已经气绝,万无差池。”金明决急急说完这句,深吸一口气,再说出一句话来。
金榕中又是一个踉跄:“什么!竟然失手!”
“不知圣上如何察觉了风声,竟似故意引诱咱们向大长公主下手,而郡王显然是被圣上斩草除根。”霍真抹了一把额上冷汗,情势如此,已大为不妙。
金榕中稳一稳神,冷哼一声:“湘州已有信来,虞沨已经入瓮,我们仍有胜算。”
“是,当立即联络楚王。”霍真沉吟片刻,又再说道:“咱们原本计划,待阳泉郡王一离京都,便将其斩杀,为的便是隐瞒袁起,但眼下……只怕郡王死讯会传去湘州,在下担心袁起反悔。”
“无妨,我早有防范,伪造成一枚郡王印鉴,大可仿其笔迹修书一封交予袁起,便称死的那个只是替身,郡王早已金蝉脱壳,袁起这时已无退路,但给他一丝希望,也只能与咱们同心协力。”金榕中大手一挥:“圣上既早有防心,这时定料到我们身在临漳,此地不宜久留,咱们立即前往更为隐密之处。”
再说锦阳京,卫国公府。
经过那意外突生的一日,气氛自是紧张。
“有人想要对景儿不利。”大长公主摒退闲杂,与长子卫国公私谈:“我仔细问了一回,刺客并非针对三郎,先是一箭射中景儿坐骑,紧跟一箭追身,倒多得三郎救了景儿一命。”
“那刺客并非奸党。”卫国公立即想到蹊跷:“于金榕中而言,活口才有利用价值。”
大长公主重重颔首:“此事不宜声张,须得暗察,景儿一介闺阁,应当不会与人结下死仇,这事,委实蹊跷。”
“可惜刺客见逃生无门,竟然服毒自禁。”
“是死士。”大长公主冷笑,沉吟一阵,又问卫国公:“三郎如何?”
三皇子身负重伤,生死一线,圣上大是焦急,将人留在宫内,着太医院医官寸步不离诊治。
“据清谷先生称,颇为凶险,因殿下昏迷不醒,毒素只能以针炙外引,但不能根除,须得殿下清醒之后,才能辅以汤药。”卫国公说到此事,也是眉心紧蹙。
情形远比他说的还要凶险几分,三皇子已经昏迷整整两日,无法服用汤药,假若情形不能改善,只怕拖延不得几日。
大长公主不由长叹:“但愿三郎能挺过这关,我看景儿愧疚得很,两日以来茶饭不思,只怕也没睡安稳。”
经历那场劫难,旖景并未入宫,被大长公主以受惊为由,留在了国公府。
可是这日傍晚,忽有内监传诏,请旖景速速入宫。
“可是三郎……”大长公主一颗心悬到了嗓眼。
“小的不知详情,眼下阑珊处中,除了圣上与太后,便是皇后也不能踏入一步。”
大长公主放心不下,便与旖景一同入宫,才到慈和宫中,便见太后两眼红肿,满面哀戚,心里重重一沉。
旖景更是苍白了脸,不敢询问。
“上元!”太后一把拉住旖景的手,却看向大长公主:“早先三郎总算恢复了几分意识,好不容易喝了两口汤药,却呛了出来……昏迷之前,只念叨着景丫头……”
太后似乎为难,踌躇数息方才轻叹:“哀家晓得有些不合礼数,可三郎眼下危重,也只好让景丫头在宫里住上几日,陪着三郎度过这次劫数。”
大长公主拧着眉头,半响不语。
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三皇子这回舍身相救,眼下又是这般情形,心里分明是对旖景怀有情意……圣上原本待三皇子就与众不同,只怕经此一事……
“祖母,让我留在宫里吧。”旖景这时却说,态度甚是坚决:“若非救我,殿下也不会中箭,孙女原有责任。”
无论他能否平安,这都是她的不能逃避,也是她唯一力所能及。
而至于将来……
虽经两日冷静,可旖景依旧难以厘清千头万绪。
将来她已经看不清了。
阑珊处,夜色尚浅,灯火已燃。
一处暖阁,幽静里酝酿着若明若暗的紧肃。
彩帐轻垂,锦衾下面色苍白的男子气息微微,墨发掩面,眉心微有拢起。
医官见旖景入内,多数退了出去,唯有清谷先生仍在。
“殿下究竟如何?”旖景跪坐榻前,询问。
“此毒极为阴猛,若非殿下身子一贯康健,怕是……眼下,若是能让殿下服用汤药,当无大礙。”不似那些油滑的医官尽说虚辞,清谷算是直言:“殿下心志甚坚,虽昏迷不醒,但应当偶有意识,郡主若有劝言,或许会有助益。”
“我知道了。”旖景颔首:“有劳先生。”
“若殿下清醒,郡主立即再唤我等入内。”清谷起身一揖,才退出暖阁。
旖景看向陷入沉睡里的男子,眉色依然青翠,妖艳不复,颇显出几分任人摆弄的乖巧。
这时,倒是十足地温良无害了。
只紧合的眼角,弧度依然上扬,似乎随时可能张开,带着戏谑看来。
旖景默了半响,才轻声说道:“殿下,如你所愿,我来了,我知道你不甘,存心不放过我,那便醒来吧,且看是你能赢了我,还是我终究能赢了你。”
隔了数息,又再伏下身去,略微贴近他的耳畔:“你若是这么死了,我可不会记恩,你一贯知道,我便是这么一个狠心绝情的人,再有,我知道你不甘就这么死,眼看着皇后安享尊荣,你若是死了,可没人替你复仇。”
所以,就算要挟恩图报,也请你醒来。
“殿下,我不信你能勉强我,你若不服,但请一试。”
☆、第三百一十一章 离间之计,黄雀之谋
湘州的冬,不若锦阳冬季厚重凌厉,那般干脆利落地寒冷。
一场初雪并未成势,转而成了连绵冷雨,淅淅沥沥忽急忽缓地下了十余日,好不容易才停了声息,可接下来的天气依然阴沉,灰云又湿又重,风虽不急,卷卷皆是潮冷,侵入衣襟是阴阴的寒气,似乎身上的衣裳没有干得透彻,便是挨着炭盆坐下,仍觉阴冷侵骨。
屋子外的泥泞更是湿乱一片,屋檐下的滴湿仿若永无停歇,便是吸一口气,都能感觉满腔布满潮冷。
这里的冬便是这般,并不梭角分明,包裹着厚软的阴湿,却无处不在,摆脱不得。
虞沨于是更加固步自封,便是屋外庭院,也稀少染足,很有“人质”的自觉。
暖阁里头,身着夹袄长裙的婢女,无声无息地立在一卷毡帘后,时时偷抬眼睑,打量着正持画笔,在长卷上勾画描绘的“怪异”贵客。
都司称他为“世子”依据婢女的理解,应当便是王公贵族。
可却不得〖自〗由,都司分明是将他“软禁”了起来,院子外头有重兵把守,不让人随意出入。
但都司对他又十分尊敬。
她原本是老夫人身边儿的侍女,寸步不离,这回却被调来侍候世子,都司还有嘱咐,定不能怠慢轻疏,要将世子之起居饮食打点妥当,照顾周备,甚至有暗示,便是世子有“那番”要求,她也不能推拒。
而这位贵客,似乎也浑不在意失去〖自〗由,都司询问衣食需求,世子竟当真列出了长长的单子,让都司一一准备,其中不仅有裘服锦氅、名茶美酒,甚至有琴瑟碧箫、笔墨纸砚、丹青檀香等物。
世子常常在廊芜里烹茶,自得其乐。
时有兴致焚香抚琴,静夜弄箫。
除了与都司对弈闲谈,多数时间都在描绘那幅长卷,有时握笔便是一个时辰,站得累了才肯略微歇息。
不焦不躁,又的确像一个普通客人。
更又彬彬有礼,便是对她这个婢女,也从不曾疾言厉色,就更不会有“那番”要求。
一念及此,婢女鬓边一红。
忽见世子右臂,半挽的氅袖轻轻滑落,他手中持笔,不便托挽。
婢女连忙上前,替世子轻挽锦袖,指尖触及夹衣柔凉的缎面,又听淡淡一句“有劳”面颊更是发烫。
只虞沨的画笔还未落下,毡帘便被掀起,一丝寒意随着帘起帘落,隐隐扑入暖阁。
袁起走了进来,响亮地笑了一声,打破了满阁幽静:“世子又在作画?”负手于案,打量着长卷上山峰苍远、铁马神俊,乌甲勇将利戈锋冷,险关危城也已跃然纸上,不由大赞:“世子并未见识当年萧山一战,只靠耳闻,一杆妙笔竟能将属下所言描绘而出,属下虽是粗人,欣赏不来画笔精妙,只觉如同身临其境一般,心服口服。”
虞沨轻轻一笑,这才搁笔:“袁公今日又来寻我对弈?”
在这段“幽禁”时光,袁起日日都会“拜访”起初把盏闲谈得多,提起当年烽火狼烟,偶有感慨,以致酩酊,而近些时日,却醉心于与世子对弈,虽盘盘皆输,倒乐此不疲。
来往频繁,更渐熟悉,虞沨便也不以都司称之,唤起“袁公”来。
婢女闻言知意,连忙准备棋案,但见世子含笑一眼,红着脸识趣地退了出去。
宾主落坐,当即开始争取纵横,黑白渐密。
而袁起行棋,却是越发犹豫了,当他一枚白子拈在指尖,足足一刻,未曾落下。
虞沨确定今日,袁起颇为心不在焉。
又是微微一笑:“袁公有心事?不妨直言。”
袁起却像是一惊,看了虞沨半响,方才长叹一声:“世子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