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楚王世子的车驾才刚刚出了祟正坊……
“转回去,先去卫国公府。”
虞沨之令,再度让灰渡满腹孤疑。
☆、第两百四十九章 隐情不浅,世子出场
次日,却是云霁风清,连续近十日的阴沉雨势放晴,辰初,当阔别多日的金阳移出苍云,万缕光华笼罩市坊,被那沉晦的雨天压抑多日的百姓们,方才轻舒了一口胸中的浊气,而坊间各大商铺,也从这暴雨不断导致门前冷清的沮丧里缓过神来,阶下迎客的儿郎,攒足了劲高声招揽来往宾客,兴头十足。
皇宫太和门外,早朝已在卯正依时举行,九卿六部大臣奏事已毕,眼看就要散朝。
当圣上起驾,朝臣正要“解散”,却又有御前内侍总管手持拂尘步下玉阶,拉长了尖细的嗓音,传圣上口谕,诏金、秦二相,中书省官员、六部尚书、各位侍郎、诸位参与朝会之皇子、王公勋贵等等,往乾明宫正殿议政。
紧接早朝后又召殿议,虽不常有,奉诏众臣多数却也没有在意。
金榕中侧目,看了一眼满面肃正的秦怀愚,半道粗黑的眉梢一吊,唇角噙上意得志满,轻弹袍袖,率先转身。
尽管南浙之事让他党羽有所折损,而太子也没有听取“谏言”,按照他之举荐擢选继任官员,而是弄了一出考核任官,表面情形似乎于他颇为不利,但是!秦怀愚折腾一场,也没有落到半分好处,太子所荐虽说不是他的党羽,更加与秦氏一党无关,这也是自然,谁让秦怀愚的孙女儿眼下是四皇子妃呢?
偏偏秦怀愚还自作聪明,想趁胜追击,再攀权势,与卫国公府联姻——
殊不知反而遭忌,倒让他金榕中拣了个便宜。
原来,金相起初还看不分明楚王世子“存心结交”何意,却有他府里的亲信幕僚霍真分析——应是秦怀愚“求胜心切”,搬起石头砸脚,理由是圣上颇重嫡庶,断不会有易储之心,而秦家却是四皇子的岳家,又不怀好意地勾联上了卫国公府,以致圣上生防,这才知会世子与金相往来,意在暗示权贵——天家心意,并非借着南浙一事打压金相。
果然,不过多久,圣上便册金六娘为东宫侧妃。
金相自是大喜过望。
原本他金家长房嫡出女儿,怎么也不应屈居妾位,但眼下形势,也由不得他再“自命清高”了,秦怀愚一个失误,导致天子向他伸出笼络之手,当然要感激涕零地紧紧握牢。
再者,六娘毕竟还担着个“御前失仪”的名声,闺誉大不如前,否则姻缘一事也不至耽搁至今,而更重要的是,金相有确切的情报,太子妃再不能孕!
金相以为,废妃不过早晚,当太子登基,以他金家的地位,卓、韦那两个侧妃,哪里有资格与六娘争高?金家怕是要出个皇后了!
金相果断了结了与楚王府联姻的心思,兴高彩烈满怀庆幸地将孙女儿送入东宫。
这时的金榕中,已经预先以皇后祖父自居,当然不将秦怀愚看在眼里。
位列御前之时,他尚且还盘算着时来运转,家族中兴之际,又突然从天上砸下的那笔,既能笼络并、朔两地勋贵,又能自丰腰包的意外之财,冷不防,就听座上天子叫了钦天监监正出列。
这朝臣殿议,有钦天监什么事儿?金榕中瞬息又是满腹孤疑。
“自从开年,先是春旱,入夏又是暴雨不断,朕十分担心各地汛情,不知今日放晴之后,是否还有雨势?”座上天子沉声一问。
“启禀圣上,据灵台郎观测推算,七月下旬至八月中,或许还有暴雨。”
天子顿时忧心忡忡:“据闻,华北多地雨势不断,以致燕江、南江水位暴涨,就连定河水流也比往年湍急……”
定河经华北诸多州郡,直通锦阳京,若是水势暴涨,必然危胁直隶州县,天子关注也是常情。
金榕中疑惑一松,又恢复了漫不经心,心下暗诽——钦天监那帮酒囊饭袋,只会故弄玄虚的一套,哪里会知雨势如何?直隶流域遭灾,还是百年前那场近两月不断的暴雨引至,那般天灾实为罕见,这眼看就将入秋,怎会引发洪涝,殃及直隶京都?
却忽又听天子唤出一人,这番,让金榕中心弦猛地崩紧,头皮上细细一层颤栗。
出列之人,原本不该在场。
因为不过是隶属工部之下都水清吏司掌河防之主事之一,而这一位负责的区域,正是并州。
“听闻两江之水入定河流域处,正是并州管辖,今夏连连暴雨,不知并州可有水患之虞?”天子握拳于膝,眉目间并无担忧,酝酿着重重肃意,不过语气里,甚是淡然。
不知那位汪主事若觑见天子神情,会是怎样一番答话,可惜的是他不敢偷省龙颜,视线垂得死死的,尽管心跳如擂,却还想着蒙混了事:“启禀圣上,近百年间,并州并无水患之虞,虽今夏雨急,数十年罕见,但据州志记载,前朝东明昌盛年间,接连五十余日暴雨,以致华北多地受洪涝之灾,并州却是无患。”
金榕中暗暗松了口气,轻抬眼睑,溜了秦怀愚一眼,目光一凝。
站在宗亲一侧的虞沨,早将金榕中系列细微的神情纳入眼中,清秀的眉头缓缓一蹙。
才听“并州”二字,金相的神情一息大变,甚是让人玩味,更有秦相,似乎表情也甚是凝重。
难道说,势成水火的两人,这次竟然携手隐瞒灾报?或者是,心照不宣?
“好个无患!”天子语气忽然铿锵,让一众朝臣心神一震,尤其那位汪主事,额头上竟立即布满一层薄汗,一身青色的官服微微颤抖,瘦小的身躯几个摇晃,站立不稳。
天子冷笑,眉心却已聚起雷霆之怒:“接连五十余日暴雨,并州不至遭灾,何故今夏连续十日暴雨,就致郫南、汤县堤坝崩塌!而洪涝侵袭已过五日,满朝文武,连朕在内,竟然全不知情!”
这话仿若焦雷,从宝座上“砸”下,金、秦二相尽都面无人色。
“两位丞相,你们可曾接到并州灾情?”天子竭力摁捺,只掌心已经紧握黄袍。
“微臣并未获报。”两相于朝,这番异口同声,也算是“百年罕见”了。
天子又问通政使与左右通政,其中也包括了苏轹,皆称未见奏章。
虞沨之所以昨日转向卫国公府,便是突然想到苏轹岂不正是右通政,他万万没有匿章不报的可能,岂知一问才明白,苏轹所掌区域,不包括并州,华北区域是左通政的辖区,而这位左通政,恰恰就是金相党羽。
让人深思的是,左右通政职权划分是当原来的右通政陈英升任通政使后重新规划,若说金相早在两年之前就未雨筹谋,有意让“敌我不明”的苏轹回避并州,且不论这有无可能,就说一点——陈英的身份!他是陈贵妃的长兄,属世家一派,秦相一党,如何会唯金相之命是丛?
层层询问,便到了收发上、下移文的两个知事,论理,他们并无权限查阅奏章,不过凭着奏封上书写之寄处登记于册后,呈左右通政阅折,这两个知事却也不傻,出列回禀,称往来奏章过多,一时记不清仔细,只好待查看记册后才有结果。
“启禀圣上,微臣与秦相、通政司官员均不知有此奏章,更有并州知州也不曾奏明灾情,应是郫南、汤县县令畏惧追究担责,才隐瞒不报。”金榕中回过神来,出列禀报。
天子蹙眉,虽他听虞沨之言,也怀疑是金相瞒报,可难以解释与之水火不容的秦相,为何也不察此事。
便问早已站立不稳,跪倒在地的工部主事:“并州水利为你主管,早先你尚且言之凿凿,称必无洪涝之患,眼下又该作何解释?”
汪主事叫苦不迭,只觉殿上众人看向他的目光,仿佛数十把利剑悬身,哪敢禀明实情,只颤声说道:“微臣委实不明……因郫南、汤县等地紧邻定河,年年堤防皆为重视……只微臣却不知当地县令,得了户部拨下的筑堤银后,是否尽职……”
这就是要将所有罪名加诸于县令身上了。
苏轹这时又禀:“启奏圣上,微臣以为究责尚在其次,眼前紧要之处,还当救助遭灾百姓,并抢修河堤,谨防造成更大灾难,微臣谏言,应指派钦差前往并州,一是彻查瞒报灾情、遭灾因由,二是赈灾济民……微臣曾有地方赈灾平乱经验,故而自荐……”
虞沨旁观至此,更加留意金榕中的神情。
果然,见他眉心重重一蹙,居然与秦相交换了一个晦暗不明的眼神!
金榕中这时极为懊恼——想是秦家女儿还未嫁入卫国公府,秦怀愚尚不致与国公府交待这事,苏轹不明隐情,这时出头,可是大不利!
秦怀愚看向陈英,一个微不可见地挑眉。
陈英当即会意,又再出列:“启奏圣上,苏通政之言甚是,不过微臣浅见,苏通政因不辖华北诸州,对当地民情等况,并不如童通政熟悉,故而,微臣谏言,因由童通政领钦差命,往并州行事。”
金相:哼,还算秦怀愚明白。
虞沨:当年正是这位左通政童纬义,领钦差事,一到并州,便“察明”五县县令瞒报灾情,就地处斩,将户部拨下的百万两银赈灾济民,结果,却致数万民众惨死,只没想到,荐举此人的竟是陈英。上一世,秦氏并非四皇子妃,而是东宫侧妃,而这一世,秦氏与金氏的地位却调了个儿……若说上一世,金相与陈英联手还有可能,这一世嘛……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真是越发扑朔迷离。
天子扫了一眼群臣,沉声而言:“以朕看来,两位爱卿的谏言各有道理,不过……此次两县遭灾,以致百姓受难,朕心难安,有意让皇室宗亲子弟领钦差一事,替朕抚慰灾民。”
金榕中与秦怀愚:这是要让皇子行事?如此也罢,无论三、四哪位皇子,便是太子,应当不会捅漏了锅,皇子们哪里懂得水利之事,只要底下人聪明,大可蒙混。
再者,三皇子唯太子马首是瞻,金家与太子已成联姻之势,皇子们就算发现蹊跷,他们也能想办法转寰。
太子:父皇,儿臣爱妃伤势未愈,可不能在这关头让我弃她不顾……
三皇子与四皇子:这事大有隐情,能否插手?会否惹祸上身?还得好生筹谋。
圣上最终却将目光看向虞沨:“远扬,你可愿往并州一行,替朕察明此事,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虞沨唇角一扬,落落出列:“微臣领旨。”
太子与四皇子暗吁一口气。
三皇子眼角斜展,若有所思。
金榕中与秦怀愚——
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两百五十章 争分夺妙,不及辞别
卫国公府落英堂,书房之内,两人隔案。
“三叔如何看待今日殿议?”虞沨一身紫锦公服,显然辞宫之后,还不及回府更衣,就与苏轹来了落英堂议事。
“大有蹊跷,但当中隐情,却让人摸不到半分头绪。”苏轹惧热,将衣襟微敞,一手大摇折扇,额头上亮晃晃地一片汗迹。
“以秦相之城府,若是与此事无涉,当见金相慌乱,畏惧三叔做这个钦差,必然会持大力支持,可是,今日出面阻挠之人,偏偏却是陈英。”虞沨浅笑:“三叔且想,金相可不可能瞒下灾报,而不被秦相察觉。”
“这不可能。”苏轹摇头:“且不论动机,就算童纬义是金相党羽,得知灾情后有心隐瞒,私藏奏章,可那两名知事,其中一个却是秦相的亲信,收发上下文移必须由两人同时记录,又各有备案,其中一人若删减备案,必会与另一个之记录有所出入,两相作比,当即事漏,怎会查不到痕迹?”
“因此,这事应当是金、秦二相联手而为,或者说,是一方主导,另一方故作不察,暗下协作,辅证即是,当三叔自荐,金、秦二相竟然都心怀忧惧,破天荒的‘政见合一’了一回,看来我让三叔出面试探,大有效果。”
苏轹手中折扇不停,好一刻沉思,却依然不明所以:“我实在想不通,郫南、汤县水患关系什么大事,竟然让水火不容的两相‘握手言和’?心有灵犀地合作了这一把,要论来,这灾情也不算严重,死伤共才十余人,不过是废些赈灾银粮,算不得大,难道区区两县堤防修缮的银两,值得一国两相联手贪昧了不成?”
虞沨失笑:“当然不会如此简单,金相再是贪财,还不至为了县城堤防修缮那点银子动心,并不惜隐瞒地方奏章,岂不是冒着死罪的风险,去偷田中白菜?但这其中原因,我一时也还没有头绪,总得到了并州才能从头察来。”
苏轹却不无担忧:“这事只怕大有蹊跷,世子此行,甚有风险,还得当心。”
“故而,我才求了圣上,将羽林卫借我一用。”虞沨说道:“但小姑姑尚在孕中,却让他们夫妻分离,倒是我对不住了。”
原来年前,圣上便调了在礼部磨练多时的贾文祥“弃笔从戎”,任了左翊卫中郎将,这回虞沨前往并州,因要押送户部拨下的赈灾银粮,圣上特地让天子亲兵羽林卫护送,由贾文祥为领,助虞沨在并州行事方便,护他安危。而苏涟六月才被诊出喜脉,关于这事,虞沨自然是听旖景念叨出来的。
“涟妹是‘江湖侠女’,才没这些儿女情长,世子大可放心。”苏轹大笑:“对了,母亲托我转交一物。”笑罢,苏轹起身,打开书案边上的一个矮脚檀柜,取出一枚出入令来,交给虞沨:“并州是母亲的食邑,在州城里有处行邸,那知州施德既是金相亲信,他的官邸世子还是别住的好,凭着这出入令,世子且暂住并州公主府方才妥当。”
虞沨便不客套,接了出入令:“因灾情危急,我当立即动身,便不与姑祖母当面道谢,有劳三叔代转感激之情。”
苏轹拍了拍虞沨的肩头,眉眼间尽是笑意:“世子还与咱们见外?对了,世子远行在即,是否顺道与景儿作辞?母亲那头我倒能代为转告,只景丫头这边……”
虞沨:……
见苏轹别有深意地握拳暗笑,虞沨无奈:“不过短别,转眼重逢,又何须专程作别。”
委实不是他不想,但事情远比天子与苏轹想像的要急切,虞沨深知,放晴只是短暂数日,接下来又会连场暴雨,必须得抢在汛情汹涌之前,察明遭至水患的原因,才能避免灾难,一旦下雨,行程必受耽搁,且他还要去乔县一趟,说服乔寄众援手,才更有把握。
一刻都耽搁不得。
当即告辞回府,虞沨先是令人联络江汉——因他曾受剧毒侵体,每月尚要依赖施针才能缓解脏腑寒气,往常都是依赖罗纹,但这回是领钦差之务往外郡,身边带个丫鬟有些不便,故而,且只好带上江汉。
哪知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