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太君眼角瞥见谢诩身子一僵,竟要起身,不动神色地伸手轻轻按住他拍了拍,转头嗔了宋氏一眼,“哪有用别人家女儿做人情的?人家好好一个乖囡,就被你抢了来,要做现成的女儿,也不害臊。”
不用别人的女儿,就是用自己的女儿。谢家子嗣单薄,不知怎的,两个姨娘肚子一个活物都没蹦出来,还是宋氏二十出头好不容易有了谢诩,老太君常说宋氏是谢家的大功臣,这是要宋氏再养个女儿呢一番话说得众位夫人都掩着嘴笑,宋氏也忍不住红了脸。
“不是我孙女就不能住府上了么?”谢老太君继续说道,“我做主了,让初丫头在我们府上住上个几天,好好陪陪我这个老太婆。”
说着,便再去偷偷打量谢诩的表情,果然有些怔愣,顿时心下有了四五分的了然。
从一进门就反常地赖在屋子里不走,别以为她年纪大了,看不见,两只眼睛老落在人小姑娘身上。听到他**要收人家当干女儿,就开始沉不住气,现在又是一副呆傻模样。
老太君轻轻一哼。
什么牡丹,菊花看不上眼,原来是看上一株月下美人,要守得开放,还得耐心地等着
第六十七章留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不管谢老太君怎么想,这边谢诩垂下眼睛,掩饰眼底的欣喜,可是嘴角扬起的弧度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原本只想透过她身边的人,可是既然住进了府里……这一个多月……
谢诩抬起眼,目光正好落进了正看着他的谢老太君的眼里,清楚地看见谢老太君眼里戏谑的笑意,他不由微微一怔。
祖母今天的两次解围……
谢老太君趁着众人不注意,飞快地向他挤挤眼,谢诩不由点点头,祖孙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都笑了起来。
“孙儿这就告退了。”谢诩起身,笑着向老太君行了礼,便离开了。
众人又看了一出戏,便去了楼下的大堂里用饭,期间,谢老太君竟一刻也不离地携着颜秉初,连用饭时,也不许坐到小娘子那桌,命在身边坐了,还亲手舀了一碗甜汤放在她面前。
过了正午,用过饭,众人便散到园子里看花。府里收拾了一座精雕细刻的八角亭出来,摆上果子,众人便聚在亭子里谈笑。
都是抱着目的而来,可是半天下来,无论是老太君还是宋氏偏偏都没有挨到边儿。几个小娘子有些坐不住了,便相携着要去赏菊。
秦媛想了想,笑吟吟地走到颜秉初身边,向老太君行了一礼,道,“我刚刚看园子里的花看得正好,便想邀妹妹一块看看去。”
谢老太君微笑着看向颜秉初,柔声对她说道,“可要去园子里赏菊?府里是有一株绿牡丹,一株墨荷,还有两株十丈珠帘,我记得开得最好看,外边日头有些晒,想去看,就让小丫鬟打个伞,走路仔细些。”
颜秉初看看老太君,又看看站在一边的秦媛,想也不想,就摇摇头。
“我还是坐在这儿听老太君说故事。”
她和秦媛明明已经不对付了,又不需要巴结她,干嘛还要跟着她走,这一路走出个什么事故来,少了胳膊缺个腿的,就算没这么严重,这园子里还有个大池子,一不小心栽进去,怨谁?还不怨自己缺心眼啊。
当然也可能是她自己想多了,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打定主意不去,皱着鼻子对谢老太君道,“老太君这故事说得好,‘能与人规矩,不能与人巧’。初儿听着,正有感触呢”又向秦媛笑道,“倒要辜负姐姐的一番好意了。”
秦媛心里暗恨,面上还要做出笑来,细声道,“妹妹说得哪里话,听妹妹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听听老太君说的故事。”说着,竟也在谢老太君身边坐下。
谢老太君呵呵笑道,“我倒是成了个香饽饽,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不去看那花儿,倒来看我,感情我比花儿还要好看。”
颜秉初扑哧一笑,觉得这个老太太慈祥温和,说话颇有风趣,心里有些亲近之意。
“你说说,你听得什么感触出来?”谢老太君笑着问她。
谢老太君方才讲得是一个前朝举子,太过拘泥于书本,曾得一本古水利书,爱若至宝,潜心读了几年,觉得靠着这本书能使千里成沃壤,便极力游说州官,州官便放手让他在一村中试行,谁想照着古书,沟渠才将将挖好,大水便至,将村子淹没,人几为鱼。
颜秉初转了转眼珠子,便笑道,“这个举子满腹诗书,反倒害事;可若一窍不通,真成了村野匹夫,也会害事。古人有言一语中的,‘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我在家同嫂嫂下棋,照搬着棋谱却下不过嫂嫂,可是嫂嫂的棋艺却是从棋谱开始学起的;又听太医署的王姐姐说,她们替人整治,开医药方也不能尽照着医书来,太医署的学生现在背着的不还是《素问》《甲乙》之类?可见‘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这句话原是不错的。”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节,不念了好几本书也说不出这番话来,小小年纪真是难得。谢老太君暗暗点头。
秦媛原没注意听老太君说这个故事,听颜秉初这番话更是有些不着三不着两的,便插不上话,只得微低着头,脸上挂着柔顺的笑意。
颜秉初在旁有些诧舌,倒真没看出来这个秦媛真沉得住气。
天色渐渐晚了,有些起风,吹在身上带着微微的凉意。
各府的夫人再不甘心,也带着姑娘告辞了,因谢老太君还揽着颜秉初在东里间说话,徐氏只得在一边等着,颜氏向她偷偷使了个眼色。
恰巧宋氏送了几位夫人回来,瞧见她们,便抿嘴向徐氏笑道,“我说什么来着,我家老祖宗可喜欢你们家姑娘,今儿一天都不撒手,还说我抢人家乖囡。”
谢老太君在里屋笑道,“老太婆的耳朵还没背呢嚼我的舌根我还是听得见的”
众人都笑。
三人便转进东里间,谢老太君坐在榻上,向徐氏笑道,“还要请颜夫人回家着人将送几件初丫头的衣物来,今晚便留在我屋里同我一块睡。”
徐氏急忙笑道,“这怎么行?小女顽劣,倒是吵着老太君了。”
谢老太君佯装不高兴的模样,沉下脸来,“就不让我老太婆高兴高兴,难得见着一个中意的小辈,这府里又没个贴心的小丫头陪着老婆子。”
宋氏急忙劝徐氏道,“妹妹放心吧,初丫头在我们府里,断断不会让她受了委屈。我们都爱得什么似的,就在府上玩两天再回去。两家离得也不远。”
见拗不过,徐氏只得答应了。
谢老太君便又笑了起来,“初丫头今儿还没看菊花呢明儿我老婆子亲自带着去看”
颜秉初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
徐氏回了府,立刻着人去纳翠居唤了缀幽来。
“去将姑娘的衣服首饰不要太素,也不要太过华丽,精致为好得收拾出几套来,门外国公府的马车正等着,这几天姑娘住在国公府就交给你了。”徐氏想想还是不能放心,又仔细嘱咐道,“我知道你素来是个稳妥的,在姑娘身边可要仔细打点着,国公府里不比旁人家,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缀幽连忙称是,徐氏便让她下去赶紧收拾去,自己则坐在桌边想着心事。
第六十八章棋艺
缀幽回到院子里将颜秉初的东西收拾了,又胡乱卷了自己几件衣服,匆匆忙忙赶到门外上了燕国公府的马车。
到了国公府的二门处,早有一个丫鬟提着一盏绣球灯在门口等着。
缀幽急忙行礼道谢。
那丫鬟笑道,“我是老祖宗身边的迎彤,妹妹不用急,你们姑娘就住在老祖宗的院子里。”又唤了身边的小丫头来,“将姑娘的行礼先都送到我屋子里去。”伸手揽着缀幽的胳膊道,“妹妹还没吃饭吧,先和我一道用饭去。”
缀幽仔细交待了小丫头,将行李交给她,转身急忙笑道,“多谢姐姐。”
谢诩晚间来老太君的院子请安,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笑声。他偷偷示意门外的小丫头下去,自己静悄悄地往里看去。
屋内两人隔着一个小几对坐在临窗的炕上,中间摆着副棋盘,谢老太君满脸笑意,神情还似乎有些得意地看着对面的小姑娘。大约是真的苦恼,颜秉初眉头皱的紧紧的,嘴巴也嘟囔着,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一只手捻着颗黑子,伸出去又缩回来。
谢诩悄悄走到她身后,看了一会儿棋盘,伸手从旁边的棋盒中拈出一颗黑子,轻轻地放在一个点上。
颜秉初急忙站起身,向谢诩微微蹲身行礼。
谢老太君看了看,笑道,“来了帮手也不见得会赢,还得看就不救得活”
谢诩伸手将她一扶,让她坐下,自己仍旧站在她身后,向老太君笑道;“老祖宗最爱用言语吓人,孙儿可是不怕的。到老祖宗了。”
谢老太君瞥了一眼棋盘,执了白子就点下。谢诩也不客气,竟毫不犹豫地点着黑子顶白子。
颜秉初急忙起身,拉拉谢诩让他坐下,自己站在一边看着。
过了数十手,谢诩已将棋盘上的一片黑棋补得滴水不漏,大有切断白棋后路的趋势。
谢老太君面上的得意之色渐渐收起,凝视着棋盘,慢慢才下了一子。
谢诩面上仍是一派轻松之意,慢条斯理地挡了白子一着。
又过了十数手,白子的生机已经断了。
谢老太君不服气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神色恍惚,原来是小姑娘看棋看得出神,脑袋渐渐地凑到棋盘上,离他只有一指距离。
真是丢人现眼的。谢老太君重重一咳。
颜秉初抬起头拍手笑道,“老太君可是输了黑子比白子多了九子”
被那一咳,回过神来的谢诩颇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谢老太君。
谢老太君指着颜秉初笑道,“听你白天说的那番话,我原以为你棋下得还不错,这会子一看原来是个臭棋篓子”
听了这话,颜秉初的脸刷地红了。
谢老太君乜着眼看了一眼谢诩,招手让颜秉初在身边坐下,用手指着谢诩道,“你在府里好好住上几天,你看你世子哥哥棋下得不错,让他教教你好不好?”
谢诩闻言凤眼一挑,含笑看向颜秉初。
那眼里有深深浅浅的光,投落在她身上,仿佛心里都透着些痒。颜秉初不自在地揪了揪袖子,往老太君身后缩了缩。
知她是臊的,谢老太君脸上浮出满满的笑来。
“好了,你也回去吧,”谢老太君冲他挥挥手,“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趁早安歇。”
谢诩方笑着告退了。
当晚,颜秉初就与谢老太君一处安寝。漱洗后,就歇在黑漆云母石事事如意的架子床上。谢老太君睡在外间,她睡在里间。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谢诩就往明远堂请安。谢老太君还犹未起身,颜秉初也正迷迷糊糊地睡着。
迎彤笑着让谢诩在外间等着,命小丫鬟上了茶,自己则进了里间,伺候老太君起身。
谢老太君坐在梳妆台前转头看见缀幽正耐心地坐在床沿低声哄着颜秉初起床,不由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成天睡不够似的,现今儿年纪大了,倒不好睡了,不过昨儿睡得倒香。到底是跟着小姑娘一起,连睡意都染上了。”
身后站着的黄嬷嬷一边给谢老太君梳着发髻,一边笑着附合道,“可不是,奴婢平时睡眠也浅,但只要看着奴婢那小孙女儿睡得香的模样儿,瞌睡劲儿就上来了。”
正说着,迎彤笑着打帘进来,低低在老太君耳边说了几句。
“平时不见他这么早”谢老太君笑着啐了一口,吩咐道,“让他在门外等着,不许他进屋子,也不许给他茶喝”
迎彤转身去铺床,口里笑道,“老祖宗嘴上这么说说,等奴婢真的将世子爷关在屋外,不让坐,连水都不让喝一口,回头心里就会怪奴婢不晓得好歹了。”
黄嬷嬷笑道,“天可怜见的,真是难为姑娘了”
迎彤铺着床被,看见一旁的缀幽正伺候眼睛还没睁开的颜秉初穿衣,不禁笑道,“依我看,真正难为的是这位姑娘。”
说着上前帮了一把手,替颜秉初系身前的衣带。
缀幽急忙道了声谢。
谢老太君见颜秉初睡眼惺忪,两腮带红,越发显得软玉温香,不禁笑道,“倒是让我想起‘小白长红越女腮’这句了。”因吩咐迎彤,“去将我那个兰色如意丝绦取来,正巧配她这身白色纱裙。”
颜秉初终于稍稍醒了神,这才发觉正在燕国公府老太君的屋子里,见众人都笑眯眯地盯着她,不由抿了抿唇,低下脑袋。
谢老太君想起在宫中的淑妃,小时候害臊时也这幅神态,不由满眼爱怜地看着她,对黄嬷嬷道,“我瞧这姑娘脸长得小,又精致,嬷嬷帮着梳一个歪歪的飞燕髻出来。”
黄嬷嬷笑着答应了。
谢老太君起身推她在妆台前坐下,满脸笑意地看着黄嬷嬷将她睡前编得小辫打散了,一缕一缕地梳上去,亲眼见一个小美人如何梳妆,老太君兴致勃勃地亲自在一旁指点着,“将额发都梳上去,旁边留两缕出来。”翻着梳妆盒又嫌弃自己的太过老重,缀幽忙将带着的首饰盒捧上前。
第六十九章梳妆
老太君翻了一翻,都不是很中意,想了一想,便命迎彤去开箱子,“将我以前年轻时的首饰都找来,还有小库房最里间那个箱子里有娘娘以前的首饰,都搬过来。”
迎彤愣了一愣,答应了去了。没多久,和管着小库房的张嬷嬷一人捧着一大匣子走了进来。
“奴婢和张嬷嬷左看右看,都是好看得不得了的东西……想着还是老祖宗亲自挑挑。”迎彤笑盈盈地将匣子摆在桌上。
谢老太君伸手一件一件地翻看,挑出一件小巧玲珑精致的点翠风头簪来,笑道:“这还是我当姑娘的时候带的。”在颜秉初头上比了比,就斜斜地插在了飞燕髻的鬓角。
又仔细找出一件佛手黄赤金小珠冠,压在发髻的底部,笑道“这就显得富丽多了。”
黄嬷嬷笑道,“还是老祖宗眼光好,二来姑娘长得又好看。”
迎彤笑着接道,“还有黄嬷嬷的手艺好”
黄嬷嬷又笑道:“还有我们迎彤姑娘也有苦劳。”
“真是花花轿子人抬人。”谢老太君笑道,“这头发还没梳起来,倒互相夸起来了。”
说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黄嬷嬷利索地将颜秉初垂落在两边的头发编了两条细细的小辫,又在缀幽带来的首饰盒里翻出天青色的头绳在发尾绑紧。
谢老太君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又在盒子里挑了几只珠钿,疏落地插在她发间,若隐若现,又想了想,拍手笑道;“是了,去外面摘一朵新鲜的小菊花来。”
迎彤急忙转身出屋,回来时手上端了一盘子的各色菊花,老太君挑了一朵嫩黄色的小甘菊给她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