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洺也没有太过喜悦的笑,只是看着浑身无力的孟洵,走了过去,半晌,慢慢唤道:“……四哥。”
“为什么?”孟洵直接问。
孟洺低了低眼睛,没有说话,眉头倒是紧紧地锁住。
孟洵望着他,心里在一滴一滴地涌着鲜血,动了动唇:“小八。”这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唤起的孟洺的小名了。“你说一句,若要这晋国江山,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你。”都不自称“朕”了。胸口非常痛,不知是药力的作用还是心寒。
在听到“小八”的时候,孟洺一颤,可很快,脸上就恢复了一片平静,冷笑着,眼里满是讽刺:“给我四哥,不要说笑了,你巴不得留给你的好儿子,不是吗?”
“小八,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语调一扬,孟洵没忍住,一口鲜血就吐了出来,溅在他苍白的脸上,刺目骇人。
孟洺一下慌了,就想去扶他:“四哥……”
孟洵只是摆了摆手,摇头:“朕没事。只是,难受啊……难受。”可他自己清楚自己的身子,被璃妃的一剂药给毒得哪还剩多少元气,只怕,连千泷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四哥。”孟洺一甩头,脱下头盔,露出黑色的发,还很英俊的容与孟洵有几分相似。“到如今,你可怪我了?”眼里,不知为何,闪烁着莹亮与温柔。
“怪”叹口气,“小八,你做了什么,我怪过你”
“为什么你就是不生气!”孟洺倏然的愤怒把身边的璃妃给吓着了,鼻头一酸,孟洺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泪花一片两片地覆盖在眼底,“你当初,若是像处死大哥二哥那样,也许我还不会痛苦这么久!”
孟洵很诧异,他怔然了不知多久才开口:“小八,你……为何会如此想”
孟洺咽下泪水说道:“刻意的疏远,见面的陌生,高高在上的天子,四哥,这对于我来说真的比死还要痛苦!”
“我是为了保你啊!”孟洵脱口而出。
“保我……”孟洺恍惚地说道,语气轻飘飘的,一把手狠狠地抓住了孟洵的肩膀,“四哥,哪怕做到今天这一步,我也只是想,守护一下……守护一下那几年我们之间的纯真,情谊。”他的眼睛,像受伤的小鹿,湿漉漉得一片,柔软漆黑。
孟洵无言以对,似乎,有些明白了。
那几年的纯真,情谊。也似乎,是孟洵在梦里一直寻找的那份美好。
当上皇帝以后,那份美好,那份温暖,就一点点的流逝,到最后只剩下孤家寡人在高处不胜寒。
亲手杀死皇后,杀死兄弟,杀死姐妹,想要把耻辱与疼痛让他们一起偿还。鲜血涂满孟洵的世界,梦里,总有那么一双双冰冷的绝望的眼睛。
得到了什么。
却失去了更多。
一生回望下来,都犹如个荒唐的闹剧。
“啊……”低低的呻吟从孟洵的喉咙里发出,他抓紧自己胸口的衣服,痛得撕心裂肺,一点血,从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里渗透了出来。
孟洺这下真的是傻了,惊慌地捧起四哥的脸,无措地问道:“四哥……四哥你怎么了?”
血止不住地流,孟洵的脸已被血色染上,看不清原先的容颜。
“四哥!四哥!”压抑不住眼底的慌乱,孟洺大喊着,怒发冲冠地瞪着璃妃,眼里杀气十足,“你干了什么!”一把掐住她的肩膀,“你对我四哥干了什么?!”
璃妃拼命地摇头,咬着嘴唇:“我没有……我只是给他喝了一些东西……”
“喝了什么?!”孟洺大怒,面无血色,“我只叫你让四哥浑身无力,谁允许你动他谁允许!四哥……四哥……”抱着他的四哥,孟洺一颗泪终于落了下来,满手都沾上了血,“太医!太医!”
此时宫内一片厮杀与混乱,哪里还有什么太医的影子。
璃妃拢了拢衣袖,讽刺地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孟洵,冷冷地笑了。从最开始起,作为一名棋子被孟洺安排进宫内的时候,她就下定决心要亲手屠杀了这个男人,这个让清都王如此难受的男人!
她以为自己立了大功,她以为自己做对了,她以为凭着她的功劳孟洺定会对她刮目相看。可没有……孟洺竟然那么愤怒,那么悲痛,紧紧地抱着他的哥哥,泣不成声。
“王,别难过了。”微微一笑,璃妃在孟洺面前蹲下,“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大晋的皇帝了啊。您应该高兴才是。”
孟洺眼里的目光瞬间变得凶狠,泪光闪耀,一拔长剑直指璃妃,吓得璃妃脸色瞬变。“是你,害死了四哥。”
璃妃哆嗦地解释着,连连摆手:“王,我只是……只是想替你解气啊……”
“滚!”怒吼一声,璃妃还想说什么,脖子上就一凉,大簇鲜血喷了出来,头应声落地。
她美艳的眼瞪得大大的,根本不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一条美丽而灿烂的生命,为他去承欢于别的男人,最后又死在他的剑下。这到底是缘分,还是孽债……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七
凤澈所带大家去的地方,并不是什么繁华热闹的街道,而是一处偏远的寂静小庄。
小庄伫立在南面鼓山的半山腰,绿水青山间,独立一座屋舍,炊烟袅袅飘,朦胧的雾霭化作柔纱缠绕。
几人爬了许久才到,凤澈打头阵,小心翼翼地推开老门,看见了一地的落叶。
素白的砖瓦,沾染星点青苔的石板路,树叶混着泥土自然的芬芳,万籁俱寂。
“钟老。”站在院落中央,绯绯跟在凤澈身后,冲屋门恭敬地一拜。
孟千泷有些诧异,不禁蹙眉想着这是谁,竟有如此大的本事可以让姜国太子冲他行礼。不过也罢了,随着他吧。
“你这臭小子,多久没来了!”本以为这里住着的是一位长者,没想到此人的声音非常年轻健气,还带着轻佻的怒意。
凤澈叹着气,答道:“家父严格,不许晚辈随意出门。”
“罢了罢了。”说完这句话,门被推开,从屋内缓缓走出一位——少年。
说是少年果真不假,那张水晶般清澈温润的容颜怎么瞧都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很瘦,非常瘦。一袭灰色长袍宽宽大大,打个哈欠,懒懒地看着凤澈他们。但他的头发全是长长的银发,也唯有银发使他看上去与普通少年不同。他的身边,围着一群小孩,男男女女都有,但仔细一看,会发现这些小孩似乎都看不见,大大的眼睛里全是茫然,警惕地拉着少年的衣袖。
少年扫了一眼别的人,一勾唇:“这些都是你的朋友”
“是。”凤澈答道,“我想来看看他们。”眼波温柔地泛着玉石般的光,看向那群小孩子。
“别担心,他们很好。”灰袍少年继续幽幽地打个哈欠,身子一软,干脆就躺在了摇椅上,闭目养神。
晋国。
手上的那具身体慢慢冷却,匆忙赶来的一大批太医也束手无策只是跪在地上大哭,孟洺麻木了,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只有淡淡的泪痕凝刻在他脸上,像两道抹不去的伤疤。
他的身旁,静静放着晋国国玺,龙的精致花纹被孟洵的血浸染出火龙踏血。
坐了一会儿以后,孟洺慢慢举起手里的剑,对着那些哭得虚伪的太医们,静静道:“你们是要我动手,还是自己死”
太医们纷纷一愣,哭声戛然而止。
孟洺心里一阵烦躁,干脆把剑给扔到地上,不再看他们。反正,他要杀死的人,总会死去。
目光再次落在四哥的眉眼中,孟洺手指微颤,抚摸上兄长的脸庞。
当回忆,爱恨,纠葛都在一刹漫进心头时,孟洺捂着胸口,忍不住心胸的绞痛,一大口血吐了出来。
“琳琳,最近有没有多吃饭啊?”凤澈拉着小女孩的手,把她带到跟前。小女孩看不清眼前的路,所以很害怕,紧紧地攥着凤澈的手。平平的刘海,漆黑的蘑菇头,素白的小衣服,十分可爱。
“有。”小女孩糯糯的答道。
有几个小孩没有瞎,还是看得清楚,于是绯绯带着他们就蹲在墙角,不知刻刻画画些什么,不时传来一阵笑声。
女孩子呢,总是在心底潜藏着一份母性的光辉。比如莫粲,看到一群咿呀咿呀的小孩子母性大发,大呼好可爱,更是在刚才激动地下山去买衣服,准备回来打扮那几个可爱的小男孩小女孩。无奈下,孟千泷只好派了几名黑衣侍卫跟着。
“娄岚,你别站着啊,我来这,可大部分是为了安慰你呢。”凤澈回头,对娄岚眨眨眼睛。
娄岚一愣:“为了我”
“嗯是。”点了点头,凤澈微妙地笑笑,屋内一嘟嘴,压低声音,“我和你说。”用手指戳了戳灰袍少年,“这老头藏了非常多旷世奇书,你不想看”
“老头”
“……啧重点错了!”
娄岚脸色一沉,犹豫道,“可是,擅自进去,不太好吧。”
听着少年沉稳的呼吸声,凤澈皱眉琢磨一下,“老头应该睡着了,趁现在,偷偷的。”
娄岚虽然还在纠结,但挡不住奇书的诱惑,而且之后凤澈又强调都是手稿!正版的!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蹑手蹑脚地往屋里走去。
“错了。”闭着眼睛安静睡觉的灰袍少年倏然说道。
娄岚一顿,有些尴尬。
灰袍少年慢慢睁开眼睛,带着几抹浅浅的笑意戏谑地看着娄岚,坐直身子。“错了,藏书阁在那边。”指了指对面的房屋,“凤澈乱指路哦。”
凤澈吐吐舌头:“记错了嘛。”
孟千泷只是站在那,靠在门框上,轻轻微笑看着院内的一派祥和。
孩童,少年,幽院,山谷,都是美好的东西,在晋国,也许永远都不会经历的东西。
孟千泷又看向凤澈,少年温润地笑着与小孩子说话,给他们唱歌,讲故事,平民亲切得根本不像个太子。其实孟千泷之前一直不认可凤澈,直到今天,他才渐渐发现,像凤澈那样轻松地愉悦地天真无邪地活着,真的很快乐。可是,他可以吗……从小,他就没有过童年,没有过那样不用伪装的微笑。
与凤澈一样,自幼丧母,但远不像凤澈那样从出生起就一身荣耀。小时候,孟千泷的身份并不高,寄人篱下由良妃抚养。
一直过着胆战心惊,没有丝毫安全感可言,在六岁那年还曾被人下毒,差一点就活不成了。
所以,他拼命地读书,练武,见到谁都伪装出了完美的笑容,只为了讨更多人的喜欢,讨父皇的喜欢,能不再害怕,不再恐惧。
直到因在众多皇子中出类拔萃的优益,当上了令人眼红的晋国太子,孟千泷这每一步走来,都涂满辛酸。
现在他的笑,只是种习惯。
笑容灿烂,内心冷漠。
他看着凤澈,想着,凤澈,永远不要变成他这个样子,太苦太累了。
“喂。”想着的时候,凤澈已经扬扬脸走了过来,推推他,暧昧地笑,“那么多小正太,就不喜欢”
“求你放过他们吧。”孟千泷笑,“对了,那灰袍少年,什么来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八
二十三年前。
姜国。冬天,茫茫大雪,吹得天地一片静谧雪白。干枯的树梢上凝着晶莹的冰花。
十三岁的孟洺搓了搓手,冻得两颊微微发红,坐在石阶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小八,冷吗?”耳边是关怀的声音,脖子上一暖,孟洵蹲在孟洺面前,替他一圈圈绑好条围巾,眉眼浅浅温柔安静。
“四哥。”孟洺乖乖地坐着,唤了声。
孟洵也坐了下来:“怎么了?”
少年清秀稚气的眼染上一丝朦胧的失落,说话间吐出一口白气。“过几日就是除夕了。”
宫内早已张灯结彩,处处喜气洋洋的气氛,可往往这样,就愈发衬着身为质子的二人在姜国的孤独与悲凉。
孟洵闻言,叹了口气,摸摸孟洺的头发:“罢了,你我一起过也是好的。”
“何时,才能回到晋国呢?再吃一吃,那里的酥糖。”孟洺神色黯然地说着,忽然,嘴被一堵,一口甜甜的东西就塞入嘴中。
孟洵笑着:“酥糖给你吃,小八别不高兴了,有四哥陪你呢。”
孟洺嚼着糖,鼻子酸酸的,脑袋重重地点着头:“嗯!”
十八年前。
晋国。大明宫。
刚刚登基的雍旭帝孟洵坐在龙椅上,冷冷地看着一朝文武百官跪下朝他行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在大殿里。
五年的时光,实在可以改变太多。
那个曾经温润如玉的少年,替弟弟细心围好围巾的少年如今变得强大,变得阴洌,变得一个眼神就让人大气都不敢出。
龙椅上,一身龙袍的他没有喜悦,而是冷静,异常的冷静,一股不属于弱冠之年该有的冷静。
他久久没有说“平身”,而是眼神慢慢地慢慢地扫过众人,食指在龙椅上敲了敲,玩味地蹙起了眉毛。
都是仇人呢。
都是些衣冠禽兽呢。
都是些明明是兄弟却硬要在背后捅自己一刀的人呢。
那到底,该杀第一个谁呢
要把朕在姜国受过的所有痛苦,所有屈辱一并偿还给你们!
孟洵没有表情却狠狠地想着。
此时的孟洺也跪在一排人中。
他很高兴,因为他今天最尊敬的兄长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帝位,他怎么能不高兴。
他跪拜得很认真,头紧紧地磕着地,却一点也不难受,嘴角还得意地扬着。
孟洵之后看到了孟洺。少年清瘦的身子露出单薄的身形,跪着膝盖要疼了吧。心里微微一软,孟洵沉声道:“平身!”
十七年前。
晋国。御书房。
“四哥!”门外的公公还来不及阻拦,门就被推开了,孟洺赶着匆匆大雪奔跑而来,马上就要弱冠的少年还是幅天真无邪的模样,笑呵呵地看着孟洵。
孟洵正在与尚书议事,被打断得有些不悦,皱了皱眉,挥挥手道:“小八,你先退下,朕还有事情。”
孟洺一愣,动动嘴唇:“我……”藏在袖子里的小碗不敢拿出来。听说最近四哥失眠,那是他特意学了一早上炖的桂圆莲子汤,生怕凉着了,飞奔着就送来。
食指上,还有被烫伤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