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峥嵘堂出来,曲莲便带着丹青去了蔷春院。
蔷春院在峥嵘堂北侧,隔着一个不大的花圃,外缘则有一条水道流过。通过一座两丈长的石桥,便到了门口。
院外并未有守门的婆子,丹青便上前敲了院门。
院内却并没有回应,丹青便又拍了那门。这一会,直过了半盏茶时候,才有个小丫鬟跑来开了院门。见门外站着的是曲莲,便吓得有些变了脸色。
疾步迈出院门便跪在地上讨饶,“大奶奶饶恕,并非奴婢们不来应门。是二少爷、二少爷说‘闭紧了院门,省得那些惯会看眉眼的,来这里给我脸子瞧’。”
曲莲闻言皱眉问那小丫鬟,“这话怎么说?”见她依旧跪在地上,便让她起身说话。
那小丫鬟便爬起来道,“昨夜晚膳送来时,灶上的姐姐送来食盒。那饭菜瞧着倒是比前几日精细不少。只是那姐姐送了食盒来,便在厢房与我们院里的青溪姐姐说话,言语里对二少爷颇多挤兑。谁想,二少爷昨夜恰在院后走了几步,听个正着,这便犯了气。不光将那灶上姐姐撵出院子,便连那食盒也扔了出去。那汤汤水水的,咱们且收拾了一阵子呢。二少爷便让咱们关了院门,再不许旁人进来。便是早膳,也是青溪姐姐自个儿去灶上领来的。”
曲莲闻言点了点头,又问道,“青溪又是何人?”
那小丫头便答道,“青溪姐姐来了有月余了,便是夫人头一回买丫鬟时,周姨娘挑下的。进了蔷春院没几日便做了一等的大丫鬟。”说到这里,她瞧着曲莲面色和气,便大着胆子道,“奴婢听说,青溪原是要做二少爷通房的……”
曲莲闻言有些惊讶,面上倒没显露出来,只点了头让她自去了。
见那半敞着的院门,曲莲犹豫了一下,方才摇了摇头走了进去。
蔷春院是一个三进的院子,过了影壁便是一个正方的院子,四周并无厢房,只连了一圈抄手游廊。不过几步便是中庭,再往里便是住人的院子。
此时正是上晌时候,院子里却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十分安静。
见院子里竟连个通传的大丫鬟都没有,曲莲便带着丹青走了进去,刚走近院中正房,便听里面传出了裴劭翊的声音,“……如今这般时候,你想着另攀高枝,我也不拦着,你自去便是,何必在我面前这般惺惺作态。打量我是傻子还是痴子。”
那声音十分冷漠,细听之处便能发觉些悲苦。
屋内便又传出女子哽咽的声音,“二少爷,你便是让奴婢如何?奴婢自有爹娘,家中弟弟不过十岁。爹爹身子不好,一家人开销全指着我呢。”
裴邵翊便又道,“你要走便快走。如今我这般落魄,你在我面前这般哭哭啼啼又有何用。你的契书我也返了你,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快走吧!”说到此时,他言语已十分不耐。
曲莲便见那本是紧闭的双扇门,猛地自内打开,裴邵翊一身白衣站在门口。待看见门外的曲莲与丹青之时,颇有些意外。
迎着阳光,他的脸色有些泛白。
许是这几日心思郁结,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往消瘦不少。
见曲莲带着丫鬟站在门外,他虽十分惊讶,但竟能一息间便敛了神色,面无表情的看向门内,冷声道,“还不快走?”
曲莲便见自门内走出一个年轻的丫鬟,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穿着件茜红色的褙子,面色娇白却红着双眼。她垂着头走出双扇门,似还有些哽咽。只是,见到曲莲立于院中时,那粉白的脸庞却在一息间变得惨白。
那双樱红双唇颤抖着喊了声,“大奶奶”。
曲莲看了她一眼,只温声道,“你且去吧,我有话要对二少爷说。”
看着那丫鬟垂头出了院子,只进了抄手游廊不见了身影。曲莲这才转身看向裴邵翊。他立于台阶之上,只面无表情的俯视着她。
曲莲仰头与他对视,目光纯然无波,直看得裴邵翊熄了心头之火。
他转身进了屋子,只留下一句话,“有什么话,便进来说吧。”
曲莲对丹青点了点头,自她手中接过那匣子,便抬脚上了台阶,直至进入厅内。屋子有些暗淡,两侧窗子都闭得严实,看着厅内摆设,竟似有些时日未有打扫。那依墙条案上摆着的花觚中,一束迎春早已枯黄落败。
裴邵翊自进了厅堂,便在那八仙桌边坐了下来,见曲莲进来,也不做声。
曲莲行至桌边,将那匣子置于他面前。
裴邵翊见她这般,却也不出声,只等着她解释。
曲莲不欲与他计较,只道,“知你不日便要离府,大小姐托我送来这个匣子。里面是些寻常用得上的药材,二少爷且带在身边吧。”
裴邵翊闻言,只睇了那匣子一眼。
想要做冷漠状,可惜毕竟年轻涉世又浅,那种悲凉的嘲讽依旧丝丝泄露在他那双与裴湛十分相似的眼睛里。“嫂嫂今日前来,便是来瞧我如何落魄么?我与大妹妹自来没什么交往,她何曾会惦记我这样的人?你若是因着那日我冒犯与你,便只管来责罚于我。我统统受着便是,何必拿这种事情作佯。”
“你在此时如何做想我,如何不理不逊又有何用?”曲莲只笑了笑道,“你已至低谷,竟还想着呈义气之争,只在此处你便远逊于世子。更何况,你出生便为庶子,便是命数如此。周姨娘之事,想必你如今也知晓清楚,便是因着你,侯爷才恕她一命。”
裴邵翊闻言冷笑道,“嫂嫂就这般信那命数?”说到此处,他便又笑了起来,“是了!嫂嫂本为婢女,如今却成了侯府世子夫人,确然该信命数。你且得想着,自个儿有着那般飞上枝头的命数。”
曲莲闻言,心中一梗,面上却无半点波澜,只平声道,“二少爷不必拿这种话挤兑我。也正是因着你早年间不愿与兄长为忤,自甘扮愚,如今我才来与你说这番话。”此话一落,便果见裴邵翊变了脸色。
她也不理,径自说着,“世子虽与你疏远,但从未厌憎迫害于你。大小姐虽因旧事不与你来往,到底如今却还惦念你。你如今这番话,说在嘴边,可觉得坦荡?我本不愿与你多说,只因世子临行前托我照拂你一二,又因大小姐托我赠物。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匣子,我置于此,便全了大小姐的托付。至于你是留是弃,便不是我在意之事了。”说罢,她不等裴邵翊再出声,便自转身离去。
门外朗朗晴日,门内铿铿言辞,端的是磊落坦荡、一派凛然。
裴邵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出声。
许久之后,自屋内屏风处转出一人,看着坐于桌边的裴邵翊,轻轻叹了一声。裴邵翊被那声叹息惊动,转脸看去,便见阿瑄立在内室帘外。
他战起身向阿瑄施了一礼,脸上仍有些失魂落魄。
见他这般,阿瑄便行至桌边,身边小厮便立时上前关了那双扇门。
“如今你可是想清楚了?可愿遵循侯爷之命?”自桌边坐下,阿瑄便温声询问道。
裴邵翊又愣了半响,脸上方才渐渐回神。脸上已不复那悲凉自哀,一撩下摆,便跪于阿瑄身前,“裴邵翊愿为殿下效命,若能自昆嵛楼出来,自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阿瑄看着他脸上那一派决然,只点了点头,道,“如此,后日你便与承影走吧。侯爷既然舍得送你去昆嵛楼,自是信你天赋。昆嵛楼虽艰苦,你定能学的一身本事,安然出楼。”
裴邵翊只颔首应是,方从地上站起。
便是长兄,也以为父亲将他送去山上习武。便只有他与面前这人知晓,他将要前去的便是前太子暗卫昆嵛楼。自那楼出来,他便要成为面前这人生死相忠的暗卫,一生一世,再不得自由……
想着方才那人的一番言辞,裴邵翊不觉又向那双扇门的方向看去。
阿瑄见他如此,只笑了笑道,“你方才那话却是不对。她却并非出生为婢,也曾为世家明珠。只因遭了上疑,如今落得家破人亡。若不是这般境遇,你哥哥还真不见得与她相配。”
裴邵翊闻言震惊,转脸看着阿瑄。
他却不再多说,只低叹道,“君子不党,其祸无援。”
55、
四月十六便是庐陵王府穆太妃的寿诞日;待用了早膳,徐氏便带着曲莲与裴玉华去往庐陵王府。
徐氏打前头自个儿坐着一辆车;曲莲则在后面与裴玉华同车。
几日前,裴邵翊便被带走。临行前;瞧着也颇有些惨淡。阖府上下,便只有曲莲遣了丹青前去相送。裴玉华送了他一个盛了药丸的小匣子;曲莲想着昆嵛山寒冷;便着丹青给他带去了一副白狐的手套。曲莲原想着她那日那般责斥他;他不见得会领情;只想着毕竟是裴邵竑的弟弟。没曾想丹青回来报说;他接了那手套,只揣进怀里,并未说什么便随着那些人离去了。
因要着手赠与穆太妃的贺礼,曲莲也顾不上深思,便也很快将这件事抛于脑后。
后来,裴玉华曾问起那匣子之事,曲莲也只是告诉她,裴邵翊应当是带在了身上,裴玉华便对她颇为感激。
为穆太妃寻寿礼之事,曲莲到破费了些功夫。
庐陵城不是什么富庶繁华之地,花钱能买来的也不过是些寻常的富贵玩意。看着富丽堂皇,对于自宫中出来的穆太妃而言,也不免寻常了些。曲莲于此处倒是有些踌躇,便去请教了徐氏。
徐氏于大事上虽有些糊涂,但是对于公卿家往来应酬之事,倒是颇有讲究。见曲莲前来请教与她,心中也颇有些得色。曲莲自嫁入侯府,处处妥当、事事沉稳,延德帝驾崩之时更添有献策之功。不仅阖府的仆妇们,便是霸陵侯裴湛对她也颇有些满意之色。如今见她因此时面色踌躇,徐氏得意之余,倒也诚意指教了她。
穆太妃当初在宫里便以琴曲著称,太宗武皇帝最爱的便是一日繁重公务之后,召她来弹奏一曲。据称她在入宫之前便曾受大家指点,一首岁丽安神曲弹奏的十分入神。
徐氏便将此事告知曲莲,并给她指了路子。穆太妃既然爱好琴曲,不如从此处下手。
曲莲听了,便想着去寻一把古琴,便着了回事处的管事前往贩卖古琴的商贩那里寻找。谁想着,这庐陵城内知晓穆太妃此好之人也不在少数,那管事跑遍了庐陵城内的琴商处,也未寻着一把名琴。
徐氏得知此事,却也无法,只能着曲莲去寻件富丽些的物件,便只能如此了。
曲莲回了点翠阁思索一番,心中便有了些计较。面上却只寻了一尊珊瑚宝石树,徐氏见那珊瑚宝石树倒也富贵喜人,便也应同了下来。今日便着了妥善的婆子,抬着去往了庐陵王府。
穆太妃寿诞,确然是庐陵城内的大事。徐氏等人的马车还未及王府所在的大街,便已经被前来道贺的马车阻了前路,只得跟着车流慢慢向前行进。不过四五里路的一条长街,直走了大半个时辰。待见着了王府大门,便有了管事模样的男人躬了身行至徐氏车前,对着今日随车护送的护卫教头翟向道,“不知侯府马车竟行了这条路,累得夫人在此处耽搁许久,真是奴才们的不是。”
徐氏自车内听他这般客气,便撩了帘子温声对他道,“……本想着左右不过四五里路,却不想被阻滞在此。还是太妃娘娘德高声重,才有这庐陵城万户来贺的声势。”
那管事听了脸上笑容更是恭敬,便让王府的护卫们开了路,裴府的马车便再无阻碍的进了王府那三间五架的门楼。进了大门,徐氏几人便下了车,影壁后早有翠幄青釉车在一边侯着,待三人上了车,便向着王府内院行去。
打头那车边跟着个穿着湖色杭绸褙子的管事媳妇,一边跟着车子前行,还恭声对车内的徐氏道,“夫人,咱们这便是先去福寿阁去给太妃娘娘问安吧。”徐氏自车内便客气应道,“正该如此。”
如此,一行三辆车便朝着王府内院正南的福寿阁行去。
直过了一炷香时间,车子才抵达福寿阁。见车帘被撩开,曲莲这才扶着丹青的手下了那青釉车。入眼便是一排的粉墙,正中大开着双扇的黑漆大门。两排穿着同样鹦哥绿褙子的丫鬟立在两侧,见客人抵达,便齐声问安。曲莲与裴玉华便跟在徐氏身后进了那大门。便见那门后又是一道影壁,影壁四角雕了百婴嬉戏图,正中便是福寿两个大字。绕过影壁,便是一条长长的青石甬道,连着一处回字形的抄手游廊。进了抄手游廊便又走了半盏茶功夫,这才进了一个足有十丈见方的大院子。
院子正中有一株年岁不小的高株海棠树,此时正值仲春,几十条长长的枝桠上结满了粉色的海棠花,一阵微风之后,便簌簌的落着粉白的花瓣。众人绕过那海棠树,便行至正殿门前,待走上那雕着牡丹雉鸡的青石台阶后,便听到一阵笑声自那殿内传来。
穆太妃出宫前,自宫中分位极高,仅在皇后与当时的许贵妃之下。武皇帝崩后,延德帝也曾颁旨在庐陵王府为其破制修建了这么一动桂殿兰宫。曲莲见着这座十分富丽的宫室,心中却想着。当初延德帝为着安抚庐陵王不得不讨好穆太妃,却没想着,他这才驾崩不足半年,这里却一片繁华圣鼎,这座宫殿主人的儿子也已向着那皇城金殿虎视眈眈。
见徐氏等人上了台阶,殿外早有管事的嬷嬷大声的通传。自殿内便迎出了一位着宫装的年轻妇人,见着徐氏便笑脸迎了过来。因笑道,“太妃听见您到了,迭声道快请进来呢。”
徐氏便朝那妇人点头笑道,“有劳赵侧妃。”
几人便朝那殿内行去,裴玉华跟在曲莲身后低声道,“那位便是庐陵王爷的侧妃,姓赵。我上次来王府时便听说,这位可是王府的得意人儿。”又说道,“庐陵王妃姓白,如今王府小世子便是她所出。”
几步过后,便入了正殿。
正殿之中,已有不少前来道贺的世家夫人,莺莺燕燕一片,瞧着倒十分的热闹。
便见殿中正位处端坐着一个四旬妇人,穿着件玫瑰紫的十样锦妆花通袖大袄,乌黑的头发梳了高髻,带着一整套的青金石鎏金头面,显得十分雍容。曲莲瞧着这位便应是武皇帝宠妃如今的穆太妃,见她如今虽已近五旬,面色却依旧红润白净,瞧着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如今虽已年华不在,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应是十分漂亮。
她坐在上首,带着满脸的笑容,便是自眼底之中都透着喜庆。曲莲见她这般,不自觉便想起当年因翠宇台之变而被鸩死在宫中的张皇后,以及那位不久之前还在皇城中见过如今却也横死宫中的许太后。当年她们同在后宫之中时,或许想不到各人的命数竟会是这般。